松弛,真情准确投入。我全身肌肉僵硬,手中的琴弓成了杀牛刀,结果拉出了牛被刀杀的吼叫声。张福洲也暴露出来了他的弱点,他更僵硬的军人肢体,在阿茹柔美的舞姿面前,显得笨拙不堪。好在,大家的酒都喝得太多了,笑声也太多了,场面过于混乱和热闹,我的琴和张福洲的舞都被当成了是酒后故意在捣蛋。不过,张福洲军人的意志最后还是战胜了我,他让我拿着马头琴下台,让战士给他拿来手风琴,他拉琴,让阿茹跳。这家伙手风琴一上手,就进入了极佳的状态,配合阿茹的飘飘柔柔的舞姿,我虽然不忍心说,但是公正一点说,简直就是珠联璧合。醉酒都让他们进入了忘我无为的自然状态。这一局,张福洲就这样轻松地扳了回来。
演出结束,部队里有很多营房,我们演员两个人睡一间,每个房间都烧得热乎乎、暖洋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进去就很舒服,马上就有睡意盎然的感觉。
花达玛和王珏一间,按照级别拉西叔叔自己一间。张福洲竟然也给阿茹自己安排了一间,可见他是没安好心。
我和给我们赶马车的舍楞一间。我的房间就在阿茹的斜对门。我几乎一夜没睡,站在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给阿茹站岗放哨。好在舍楞白天赶马车太累了,喝了酒就睡得死狗一般,根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可是我的肚子却开始闹事了,突然就肠胃扭动着往下顶着肛门疼。我明白必须要马上去屙大便。来到军马场就不停地为了争夺阿茹和张福洲进行战斗,我没有时间去大便,由于吃得太多了,肠胃装不下,一定要把这些废渣排泄出去。我身体上的各个部位,现在都是自己说的算,都不听大脑的。我的大脑本来命令肠胃要坚持住,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看护阿茹。可是肠胃就是坚持不住了,我痛得已经站不直身子了,弯腰蹲了下去,肛门出口我感觉都已经探头探脑了。我头上开始冒汗,去他妈的吧,我不管了,就哈着腰向外面一步一步挪去。
部队的厕所离营房还很远,有两百多米。我初到外面寒冷的天气里,不感到冷,我的头顶还在冒汗。进了厕所还没蹲下,我就突然害怕起来,这军马场孤立在原始草原深处,经常有狼出没,可别进来狼把我给吃了。一害怕紧张,肚子有点不疼了,体内的器官又团结起来了。裤腰带解开了,我也没敢蹲下,就惊惶地往回跑。刚进门,肚子又疼起来了,这次更加严重。我不敢出去了,可是肚子又疼得厉害。我眼睛一亮,发现了一个好地方,营房的门很大,是往外面开的,我看中了门后是一个理想的好地方。一般情况下门口狼不敢来,就是来了,门里门外,三两步就跑进屋里了。我解开裤腰带,其实可能都没系上,脱下裤子,还没蹲下,满肚子的牛羊肉废渣就从肛门喷泻而出,多危险! 多及时! 我痛快地舒出了一口气。呵,暂时多么舒服! 我很诧异,我的肚子里怎么存了这么多东西? 我不太相信我会吃进这么多东西,站起来的时候,我如释重负,腿都有些麻木了。借着十五的月光看,我感到自己真的很有成就感了,地上显然就是一个大牛粪盘,可容纳一百只以上的屎壳郎居住。
回到房间,我还是惦记那泡屎,就侥幸地想,那个大牛盘很快就会被闻味而来的狗吃掉,最好是两三条狗合伙,都能饱餐一顿,要是一条狗肯定会撑死。明天早晨,我希望门后被狗柔软的舌头舔得千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当然也不要留下一条撑死的狗。可是我又后悔了,对呀,既然有狗,狼进营房狗肯定会叫,我当时在厕所里屙也没问题呀,看来我当时真被疼昏头了。
回到房间,我还有一个侥幸,就是在我屙屎的时间,希望阿茹和张福洲还没接上头,还没搞到一起。我全身轻松地站在门后,目光敏锐地观察。可是过了好久,都没动静。就在我很失望地,也疲劳得昏昏欲睡的时候,终于,我的眼睛兴奋了起来,阿茹的门打开了。阿茹一个人出来了。我想后面跟着就会出来张福洲。可是后面没人,我判定张福洲没在阿茹的房间里。我已经紧张得跳到了嗓子眼的心,似乎在我的嘴里咒骂:这个骚货,要自己送上门去。看到这个结果让我更加痛苦,还不如让张福洲来,我也好为她找一个被动的开脱借口。我应该马上夺门而出,进行拦截。可是,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没有那份勇气。我刚刚轻松的双腿,又已僵硬在门后,动弹不得了。
这时,奇迹出现了,阿茹进花达玛和王珏的房间里去了。我有些放心了,张福洲总不该在她阿爸阿妈房间里和阿茹搞点什么事情吧? 但是我也更加警惕了,防止阿茹出来。我早就睡意全消,站在门后,盯着门缝,一刻也不敢松懈。同时,在内心里,学着我阿妈上香敬佛、虔诚祈祷的样子,请求佛爷保佑,不要让阿茹出来,也不要让张福洲进去。我又想到那个佛爷应该是我阿爸。阿爸,灵验的尼玛活佛,我是来到人世,第一次求你,帮帮你的儿子,我是你惟一的佛子,阻止对面105 房间里的那个女孩阿茹出来,阻止那个当兵的指导员张福洲进去,有效期到明天早晨,过了今晚平安无事,那个美丽的女孩阿茹就是咱们家纯洁的女人了,就是你的儿媳妇了。
我坚持着,突地,后脖根子一跳,以前在家乡牧场中学,被体育老师那森砸伤的颈椎又开始疼了。疼痛从颈椎处开始蔓延,向后脑、太阳穴、眼睛散布开来,先是有些麻麻痒痒地,接着脑血管一跳一跳地就疼了起来。我四肢也开始发软,胸口气闷,恶心。我烦躁不安地忘记了阿爸,现在最想念的是阿妈,最想见到阿妈,躺在木头桌子上,让阿妈给我放血止疼。
军号嘹亮地吹响了。真的一夜平安无事,我瘫倒在了门后,感到极度地柔软、放松,马上就有一种昏睡的感觉,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了。这时,舍楞起来了,他看到我睡在门后,很惊慌,说你怎么睡在了这里? 他想抱起我来,发现我的身体软成了一滩烂泥,脸色焦黄冒着黑气。他说,你没有酒味,这不是醉酒,你是生病了。他把我拖到炕上,就去喊人。我躺在炕上恍惚觉得拉西叔叔、白场长、张福洲、阿茹、花达玛好像一大群人都来了。我听外面有人在喊:是哪个醉鬼喝多了,往门后吐? 是吐的还是屙的屎? 快叫狗来吃。我们那是军犬哪能吃屎? 太臭了,赶快挖走,像一头公牛屙的牛盘。接着,大家进屋就纷纷呼唤我,问我怎么了? 这么多人关心我,我有些感动了,我说,你们喊什么? 我要睡觉,我没生病,就是一夜没睡觉,睡一会儿就好了。我还疑惑地问:军犬为什么就不能吃屎? 大家几乎都说,看病得说胡话了,说自己一夜没睡觉。都醒不过来了,还要睡觉。门后的屎你就别操心了,也不是你屙的。
天亮后,我们离开了军马场。二十年的人生,我第一次有了一种赢的感觉。但我觉得这种胜利好像没有什么意思,让我兴奋不起来。我甚至怀疑自己这也算赢吗?
第六节
我猜测阿茹已经和当兵的写情书,谈恋爱了。那个军马场的指导员张福洲,先写了第一封情书给阿茹,很巧被我接到了。歌舞团恢复了正常演出,拉西叔叔学着旗革委会的样子,也在大铁门的门房里,派了一个专职的看门收发员。收发员就是铁山的阿爸,已经退休的老师傅瘸腿巴根。老师傅虽然文化程度不是很高,由于长期在食堂管理伙食,不但精通蒙汉文,还能写会算,也是属于能识字的人。由于他和我阿爸的历史关系,我和铁山的现在关系,他对我极其信任。
那天,当我见到邮递员送来一封写给阿茹收的信时,我说老师傅让我带给阿茹吧。他就把信给我了。这封信用的是部队的牛皮纸信封,寄信地址庄严地印着红字: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军区守备六团。没写军马场,却用钢笔写了两个字:张寄。这两个字钢筋铁骨,结构极有固力,笔画如刀似枪,充满杀气,比我写得威武。我一猜就是张福洲。我已经在心里默认败给了这个张福洲,他几乎哪方面的条件都比我好,但我就是不服输,虽然只要争斗我就赢不了。
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肯定是嫉妒、焦虑、心慌、恼怒。我虽然当时在老师傅面前,表现得很平静、很随意,但是实际上,我的心已发抖,嘴也发抖,手脚都发抖。我只是强迫自己镇静。回到家里,我看着这封信,几乎灵魂都发抖了。信很厚,我用手捏,好像还有一个硬硬的东西。我不能马上把信送给阿茹。写了这么厚的信,都写了什么? 还送了东西,是什么东西? 开始送爱情信物了? 在她看到信之前,我一定要先看到信的内容,也一定要知道那是什么信物。根据形状,我能确定那不是子弹,也不是刀。
可我怎么才能打开这封信呢? 我仔细端详信封的封口,虽然很结实,但封得并不齐整,尤其是被粘住的部分,显得高低不平,有几个地方像有米粒一样包在里面,鼓了起来。我就惊喜地断定:这个当兵的还是粗心,他是用饭粒封的信封口。
我就用马鬃刷子蘸上水,轻轻地在信封口一遍一遍地润湿。虽然我很自信这个方法很聪明,也肯定能把信封打开,但我还是有些紧张,害怕一旦出现操作上的意外,弄坏了信封,就麻烦了。
到时,老师傅告知阿茹我把她的信拿来了,我弄坏了又交不出,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过了一会儿,我的担心成了多余。信封口被润湿之后,竟然自己就张开了。我果然看到了两颗没太碾碎的大米饭粒。
我把信封打开了,有点失望,其实里面的信只有一张信纸,内容才写了半页。虽然还没仔细看,我的情绪已经有点稳定了。我现在想急于看到那个硬东西是什么信物。打开半张《解放军报》包着的纸包,里面是一枚红五星。
那半张包着红五星的《解放军报》吸引住了我。那半张报纸上,是一整篇文章。题目是:骏马奔驰保北疆。文章还配着很大的一幅照片,一队解放军戴着皮帽子,穿着军大衣,骑在马上在冰天雪地里巡逻。领头的就是张福洲和白场长。
除了在《花的原野》杂志上看到介绍阿爸的文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认识的人照片登在报纸上,而这张报纸,还是每天宣传的,当时最有名气的两报一刊中的《解放军报》。我心中的妒意,马上转化成了敬意。我想没准儿这个张福洲不是披着解放军外衣的色狼,可能真的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为祖国养军马,守北疆。
我没时间读完报纸上的那篇文章,放下报纸,把红五星拿在手里就爱不释手。对红五星的喜爱,我从小学二年级就已经开始了。那时云龙他们家刚搬到我们牧村,他也刚刚从三年留级到我们班。本来这个刚来的留级生,进入我们班级,大家对他没有好感。可是第一节课刚下,他就在课间拿出来了一枚红五星。当五星传到我手里的时候,我不敢相信,看到的这枚红五星竟然是真的。原来云龙的哥哥是当兵的,很了不起,他们家是军属,后来听说更了不起,他哥哥在珍宝岛保卫战中牺牲了,成了烈士,他们家也升格为革命烈属。当时全班的男生都羡慕不已,留级生云龙在班级马上就有了威信。
我有一顶绿色的帽子,是阿爸托人从旗镇给我捎回来的。帽子比我的脑袋大,戴在头上,两个耳朵都被盖上了,就像电影《地雷战》里的日伪军。当然这并没有影响我对绿帽子的热爱,我就想办法,用写完的旧作业本,折叠好塞进了帽子里。这样帽子被撑起来,戴上就紧了,也露出了两个耳朵,可形状却有点像钢盔,戴在头上却像电影《上甘岭》里朝鲜战场的美军了。为了威风,也为了区别美国鬼子和日伪军,我常常用红纸剪一个五星,贴在帽子上,向中国人民解放军靠拢。为了这顶帽子,班级排练节目,老师总是要选我参加,而且我常常演的就是解放军。
看到云龙的真五星,我动心了。那天,上语文课时我一节课都没听好,老是心不在焉。放学时,由于云龙有红五星,大家就都前呼后拥地和他一起走。我拉住云龙对他说:云龙,把你的红五星换给我吧。
同学们听了都跟着起哄,觉得我太爱贪便宜,太奸了,别人的什么好东西都想要,人家云龙这个真的红五星,怎么会换给你? 云龙却有些满不在乎,很有兴趣地问我:换可以,你给我什么东西? 我一下子想不出给他什么东西,有点怔住了。
又有同学跟着哄:要他的帽子,他有一顶绿军帽。
他那帽子不是真军帽,别换,不合算。
我承认:我的帽子不是真军帽,但是绿色的,里面塞上纸,都有点像钢盔。
云龙很爽快:那好,走,去你们家看看,合适,就换。
大家都很兴奋,一路拥着就到了我们家。拿出帽子,我又舍不得换了。一下子我想明白了,如果换了,有了真五星,那我就没有绿帽子了。
我犹豫了,我说别换了。
大家跟着起哄:不换怎么行? 说好了换,就得换,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面红耳赤,把帽子紧紧地攥在手里。我说:云龙,我再给你别的东西吧。
大家说:不行,红五星换绿帽子不能改。
云龙说:行,我不要你绿帽子了,我看上了你家一个东西,你能给吗? 我说行,只要不是帽子看上我们家啥都行。
阿妈去草地里放牧去了,我感到自己一下子成了当家人。
云龙说:我换你们家黑狗。
我说:那不换,双喜在我们家里是人。
我很坚决地拒绝,啥话也不换了。云龙就拿着红五星和同学们走了。我由于保住了绿帽子,也保住r 黑狗双喜,没有得到红五星,也不感到太遗憾了,甚至有点庆幸,也感到了绿帽子和黑狗双喜对我的重要。
红五星没换成。看云龙的真五星后面,我知道了五星是用铝作的。有一天,趁阿妈不在家,我毁了家里的一个铝盆,剪了三个五角星。其中有一个五角的大小不一样,另一个五角不对称,只有一个标准。剪完五角星,那把锋利的羊毛剪子也卷了刃。我又去齐木匠家里,找到了他画棺材头用的红油漆,涂在了五角星上。我虽然有了一枚金属的红五星,可是有一件烦恼事却让我高兴不起来:我无法把红五星固定在我的绿帽子上。
云龙那枚真的五星后面有一个固定的别针。我也用铁丝做了别针,可就是固定不上去。
放寒假的时候,班级演出,我想出了一个办法,用蜡油来固定。结果,蜡油一凉,碰一下就掉,很脆。还没有贴纸五星上去结实。后来在老师的帮助下,以让云龙当劳动委员作为条件,在正式上台演出的时候,他把真的红五星借给了我。
真的红五星终于和绿帽子戴在了一起,虽然演出完,云龙马上要回了红五星,我还是神气了一回。
今天把张福洲这枚红五星拿在手里,我又有了小学二年级时的那种贪婪心理。我决定把这枚红五星扣留。
看完信,我又泄气了。我知道这枚红五星我扣留不成了。张福洲在信的最后说:阿茹同志,寄上红五星一枚( 我今天早晨从自己的军帽上亲自摘下来的) ,留作纪念,也象征着一名人民解放军和你纯洁的友谊开始。盼望能够早日得到你的回信!说实话,读张福洲整封信,我都没有看到什么太受刺激的字眼,他就讲了一些我们去演出的感想,还有他们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