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稳的马车,安静的车夫……
掀开车帘,巫双看着路边树木一点点退去,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滋味——记不清已经过了多少时日,终于是要离开墨月宫了。
想想在墨月宫的日子,她嘴角渐渐扯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手不觉抚上了膝盖依旧凹陷的地方。
——这一次,她很齐全,有胳膊有腿。
……
前路茫茫,不知所往。
来路坎坎,几历生死。
几人能笑看,何人无执意。
怀中钉,膝上伤,前程往事,且待提及。
~~~~
马车行驶起来总是容易因着地上的小石子而摇摇晃晃,在里头坐久了,人总觉得有些晕。
眼看着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他们已是赶了一天的路了,可周围的景色依旧还是崇山峻岭,树木森森,感觉没什么差别。怪不得没人找得到墨月宫,这真是藏得太隐秘了。
“累了?”司马钦看到巫双伸了脑袋出来,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
“还好,就是颠得不太舒服。”巫双实在说道,再平稳的马车也经不住这么多山路和石子。
“你先睡会吧,还要连夜赶路。”司马钦笑笑,伸手递给了她一个果子,“明天一早应该就能到城里头了,到时可以好好歇歇。”
连夜赶路?巫双有些吃惊。
“你不歇着?”
“歇啊。”司马钦拉了拉马绳,“就歇在后面板车上,有个隔间专门睡觉的。”
巫双理解了,就是到了晚上,反正那些个鬼兵可以继续赶路,他们三个歇着就是。
板车的隔间也是鬼木匠的手艺,正好能睡下一个人。
……
晚上马车依旧前行。
除了刚出发时,巫双见了那位尊上一面,这一整天,她都没再见过他。似乎那位尊上一直就在马车里没有下来,就连中饭晚饭也是在马车里解决的。
躺在软软的被窝里,马车的帘布都很厚实,还有好几层,睡起来也不觉得冷,就连那晃晃悠悠的感觉都变成摇篮一般地催眠。
她很快就睡着了,而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一早。
巫双是被周围的嘈杂声弄醒的,听起来很热闹的样子。
——对了!司马钦说今天能到城里的!
揉揉眼睛,稍稍理了理衣服头发,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窗帘一角,往外看去。
果然,他们的马车已经行在了城镇的大道上,两边都是早起赶集的人。司马钦正骑着马,走在巫双边上。
“醒了?”
巫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帘子放好退了回去——自己真是能睡,天都大亮了。
他们已经到了南安县内,现在所在的这个镇名叫东山,算是个大镇,人口不少。
司马钦挑了一家饭店,准备好好吃上一顿热乎的。他下了马,走到尊上的马车旁,禀明了一下。
尊上只是稍稍掀开车帘看了那间店一眼,就淡淡说了一句,“赶路,此镇不宜久留。”
不宜久留?司马钦有些奇怪,镇子很正常,再说还有墨月宫不敢久留的地方?
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下,让队伍再次启程了。
“嗯?不吃饭了?”在马车上的巫双,感觉到马车再次动起,有些奇怪地探出脑袋叫住了司马钦。
“嗯,先赶路吧。”司马钦没有解释,毕竟他也不知道解释什么。
“好。”巫双反正也没什么要求,点了点头。
收回脑袋前,她抬头又看了看那家饭店——倒是装潢得挺气派,应该是镇上数一数二的了。
不期然,她的目光对上了二楼临街位置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独自一人,穿着淡青色的衣服,眉目如画,正执着一个白瓷茶杯在喝水。似乎是感觉到了巫双的目光,她也看了过来,眼神恰好对上了巫双的。
——嗯,这姑娘真挺好看的。
巫双还在兀自打量她,那女子的表情却霎时从淡然转为了震惊,一手直直指向巫双,另一只手竟然举着茶杯就向她扔了过来。
“啪——”杯子砸在马车车框上应声而碎,好在巫双躲得快,没有着伤。
司马钦本是背对着饭店,杯子砸来的瞬间,他下意识侧了下脑袋,就听得那杯子“刷——”地飞了过去。
这杯子砸得,真是既没有准头,又没有力量。这般水平,还敢挑衅他墨月宫?
司马钦正待要揪出罪魁祸首,前面一辆马车却突然传来了尊上的传音。
“速速离开,不得停留。”
司马钦应道,“是。”
眯眼看了一下杯子砸来的方向,刚才的女子已经不见。司马钦也不逗留,直接念了声“走”,所有傀儡就又活动了起来。
巫双有些莫名其妙,更有些惊魂未定——怎么在大街上看个姑娘都要被杯子砸,她也是姑娘好不好,算不得轻薄的吧。
“你没事吧?”司马钦在马车外问道。
巫双闷闷地坐在里头,“没砸到。那人怎么那么奇怪?”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别太上心了。”
却说刚才那个青衣女子,已经急急忙忙从饭店跑了下来,看着巫双他们的马车,不住地挥着手,“巫双!巫双!你停下!”
市集本就嘈杂,马车也已经走了有些距离,这位姑娘的声音实在也是不怎么大。
“司马钦?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巫双就要探出脑袋,却不妨手臂被人一拉,又直直坐回了马车。
“怎么走得这么慢。”冷冷的声音从边上传来,巫双僵着脖子一点点转过脑袋。
神出鬼没的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她的马车里,而刚才拉住她手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这位突然出现的尊上。
司马钦在外头自然是听到了那个姑娘的声音,不过,这并不是他应该理会的事情,“快。”
简简单单一个字,本在人群中走得很不显眼的马车队伍竟然瞬时加快了速度,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站在远处的青衣女子无力垂下了手,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的……”
“哟?小娘子怎么哭了?有什么委屈,和哥哥好好说说。哥哥帮你出头啊?”一个满面横头的中年员外看到了站在路中独自垂泪的美人,自然是忍不住上来嘘寒问暖了。
“不哭不哭啊?”肥肥的短手指眼看就要抚上女子细嫩的面颊,这员外满心欢喜——真是飞来艳福啊。
“滚——”一个不轻不缓的字眼从女子口中吐出,依旧梨花带雨的面庞竟然满是杀气。
“漂漂亮亮的姑娘家,怎么能说脏……啊啊啊啊!!!”员外色眯眯的声音突然转变成了哀嚎,“我的手!我的手!”
刚才还正正常常的手背,此时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形成了一个黑色的大坑,腐肉蚀骨,那员外抱着手在路边哀嚎起来,“妖女!妖女啊!!!我的手!我的手!!”
青衣女子擦了擦眼泪,从从容容地走近了人群,消失不见了。
——一定会再见到的,巫双。
第28章 墨月宫(七)()
“尊上……”
巫双坐在马车的一边,看着这个来了之后就霸占了她马车最好位置的尊上。
——你说,他怎么不离开了呢?
尊上看向巫双,语气平平,“何事?”
“没,没事。”巫双有些尴尬地别过头。
她总不能说,您在这我很不自在,能不能请您回自己的马车吧。
“可有被烫到?”
“啊?”巫双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说刚才那茶水,“没有。我躲得挺快的。”
“嗯。以后不要随便伸脑袋出去。”
“是……”
怎么有一种被教育了的感觉。
接下来的时间,那位尊上似乎很喜欢她这辆马车。就那般随意地坐在马车里,一直在看一本黑封皮的书。
小小一辆马车,小小一方天地,两人就这么相对坐着。
巫双有伸过脑袋去看那是什么书,可入目却全是些不认识的文字。
滚滚轮轴,踏踏马蹄,似都被车璧隔绝。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这般相处,他静静坐在那处,不打扰不喧嚣,却让巫双的周身都有了说不清的手足无措。
马车径直出了城,停在了离官道不远的地方。
司马钦拿进来了吃食,看到巫双这里有尊上,他面上闪过一丝惊讶,而后立刻恢复成了恭敬,放下东西就退了出去。
巫双正想着是不是自己也要离开比较好,尊上却淡淡吩咐了一句,“吃饭吧。”
很自然地,他们就这么同桌而食了。
吃饭的时候,巫双生怕发出声音惹那尊上不愉快,平日里要嚼好几口的,今日恨不得囫囵吞了吃了。和他这么面对面,她总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总想着赶快吃完。
“别噎着。”尊上不冷不热来了这么一句。
被他这么一说,她真是差点就噎着了,鼓着嘴,脸都憋红了,用了好半天劲才吞下了喉咙里不上不下的食物。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指节修长,玉色皮肤,指甲一丝不苟,透着几分无色。
手里端着一杯茶水,古朴的墨绿瓷器,微微发黄的的叶尖在温水中缓缓沉浮。
“总是这么莽撞。”话语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巫双抬起头,撞上了他隐在面具后头的那双眼睛。
——古井无波,深墨无纹,仿若就那般沉淀了所有。
“谢谢。”她有些呆呆地接过茶水,似乎是为他这般突然的行为所迷惑。
稍稍偏过身,巫双一口喝干了茶水,立时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小心翼翼地放下茶杯,她劲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乖乖坐在一边。
“你很怕我?”看她几乎要缩到一边,尊上开了口。
“……”巫双不知道怎么回答,虽然她觉得这是个挺明显的问题——最起码,她很忌惮他。
见到她有些尴尬的表情,尊上合了手中书本。
“巫双,你不应该怕我。”
尊上最后还是离开了巫双的马车,在和她一起吃完中饭后就回去自己的马车了。
巫双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可也觉得有些小小内疚的感觉。其实那位尊上对自己还不错,自己总是一副非常警戒的模样,会不会太过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是他丢自己下了封鬼崖,害她身上有了莫名其妙的花,还被尹九平钉了断魂钉……这么看来,也算罪魁祸首啊。
不管不管了,反正自己一副鱼肉模样,能有什么办法。
午后稍稍休整,车队就继续前行了,一直向北。
巫双还是有些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带上自己,这远门确实很远啊。难不成他们怕自己在墨月宫会偷溜?
好吧……自从腿脚好了之后,其实她是有过这个念头来着,但也只是想想没敢真做。
又是整个白天在赶路,也许很快他们就能离开南安县了。
这天夜里,许是因为颠簸久了,他们队伍终于安安定定地找了块平地来了个夜宿,当然还是睡在马车上。不过,停下来的马车还是很舒服的。
几辆马车和板车一起围城了一个圆形,中间点上了亮堂堂的篝火,为这寒意料峭的荒野夜晚平添了不少暖意。
休息时间,尊上坐在篝火的另一边,正对着巫双,他依旧在看那本书。
——什么书要看这么久?难道是绝世秘籍,需要慢慢研究?
司马钦找了个不高不矮的树枝,横躺在上头。
三人这般在一处,巫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么安静总觉得尴尬啊。
一阵悠扬的乐声从头顶传来,巫双猛一抬头,司马钦正执着一片叶子缓缓吹奏。
她偷偷瞄了眼尊上,好似没什么反应。
有了音乐,尴尬的环境渐渐缓解下来了,巫双觉得不说话也没那么奇怪了。
司马钦吹得不像山间小曲,听着听着,整个人都跟着静了下来。再听听,心中的杂念似乎都慢慢没了。巫双坐靠在树干上,缓缓闭了眼睛,静静地听着这首曲子。
且安去,何须留。
不复思,不回首。
人生几丝执念,不过是作茧自缚。
走一遭许就短短几十载,何苦庸人要自扰。
……
——真是好听啊。
和着乐声,巫双整个人松驰了下来。
结果第二天,当她问司马钦那是什么曲子时,司马钦的回答让她沉默了。
“山野多孤魂,那是安魂的曲子,以防夜半遇鬼的。”
“……”墨月宫不是很喜欢鬼吗……
“孤魂野鬼没什么用,看着烦。”
“……”
走走停停,他们路过了不少镇子。有时会在一处停下来,逛逛街,歇上两日休整休整。总之,虽然是出远门,但巫双并没有很不适的感觉。没办法,司马钦带的东西太齐全了。
坐在马车里,边吃着金桔蜜饯,边翻着时下流行的话本子,巫双止不住地感叹:真是家有司马,如有一宝啊。
如果不说是赶路,他们这行程走得还真有几分散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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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官道上一个青衣女子,正骑着马孤身行走。
许是日光有些炫目,又或是女子身子本就弱,走了一会,她便不得不找了处凉快的树荫坐下来歇上一歇。
喝了口水,稍稍坐了一会,待头晕得症状渐渐消散——差不多可以了。
她看着官道衍生的方向,咬咬牙,起身继续上路。
马匹行到一处岔路,女子停下马,在岔路口绕了一会,而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右边那条。
这种生木的古怪气味,以她的本领闻过一次怎么可能忘掉。
那天,和巫双一起的那些个人,好几个身上都有这个味道,还都带着大斗笠遮住了面目。一看就有古怪。
女子挥鞭走马,又加快了几分。
——巫双,你可要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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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远门已经走了有快一个月了,周围的景象慢慢也有了几分北方的味道,植物渐渐变得高大起来。水汽少了几分,巫双时常会觉得喉咙发干。
这天夜里,他们到达了齐州境内,宿在了一间客栈里头。
墨月宫一向财大气粗,巫双自然是有个单间。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只有三个人需要住宿,其他的都不是人——这还是挺省钱的。
到了齐州开始,巫双心里就有些不舒服。紫云山就在齐鲁这块,虽然还有些距离,但是镇上都能看到有卖紫云山的符纸的摊位了。现在,凡是和紫云山有关的,她都看不顺眼。那两颗断魂钉她可是一直带着,也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当初那钉子是怎么被钉入她体内的。
与此同时,巫双也开始意识到了墨月宫的神秘力量。
他们从墨月宫来到齐州,路上也算比较抓紧了,但还是花了这么长时间。当初司马钦救自己的时候,从紫云山去到墨月宫这距离和这次应该只多不少。但当时她醒来的时候,可是连伤口都还在流血呢。
这岂不是传说中的一瞬千里?她在紫云山,从来就没听说过道家有类似的法术。
但这次,他们又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慢慢走到幽州去呢?
“不为什么呀。”司马钦毫不在意地模样,“走着开心啊。”
一定不是这么简单。巫双脸上明摆着写着不信。
“在幽州要待的时间不确定,自然只有走过去了。”这是司马钦最后给的解答。
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