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嘉淦心里正烦,便说:“不要,不要,你到别处去吧。”
那个人并没有走,却格格一笑说,“二位既然来到京师,上了这伯伦搂,咱们就算是有缘了。你们既是吃了这楼上的贡酒,难道不想高中魁元?在下可是给二位送功名的呀。”
听见这话、杨名时不觉心里一震: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说:“我们确实是来赴恩科的。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怎么就敢夸口说是给我们‘送功名’呢?”
那人向左右看了一眼,悄声说:“不是老朽夸口,若算您老能不能发大财,能不能交上桃花运,在下不敢打保票。可要算二位能不能登科,我可是铁嘴钢牙,保无一失。不信就请您试试便知。”
杨名时更是吃惊,他是今科的副主考啊!他知道,进了考场,谁中谁不中这件事,靠的全是各人自己的本事和文章,哪有算命的能够说准的道理?便伸手抛去二钱银子说:“你的话我很难相信,那你就给我们算算吧。”
算卦先生笑了:“二位,你们是第一次来京应试的吧,也太小看在下了。凭这二钱银子就想买个金榜题名?不才一把铁算盘,算尽天下文士,还从来没见过二位这样的铁公鸡哪。”
说完拿起幌子就要走,却被孙嘉淦叫住了:“哎,你先别慌着走嘛。我早就听人说过,京城里有那么一些专吃考生饭的江湖骗子。他们在开场前用算命作幌子,出卖考题,诈骗钱财。老实说,这种指山卖柴的事我们见得多了,你怎么让我们相信你呢?”
那人转过身来神秘地说:“还真让这位先生说着了。在下看相,从不用问你们的八字,也不用看二位的手相、面相。我算的是今科的考题,二位有这个兴致吗?”
“啊!考题也能算出来吗?这倒是新鲜。我可是听说今科的考题是皇上亲自出的呀!你算对了那还好说,如果算错了,我们不是全都砸了吗?”
“不,我可以这家酒楼作担保。如果我算的考题不对,你们可凭着这张大红保帖来找我。不但银子全部退还,我还要加倍地赔偿。只是这卦金嘛,却要二位多付一些。”
杨名时诧异了:“你想要多少?”
“二位是一人应考还是两人都想登科?”
“我们俩都是来赴考的,当然是两个人都想考中了。”
算命人一阵思索后说,“我这考题本来是每份索价五十两纹银的。这样吧,你们既是两人都考,我给二位打个折扣。就算七十两好了,怎么样?”
“你卖给别人也是这个价吗?”
“不敢相瞒二位,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们这家酒楼叫‘伯伦楼’,虽是开张不久,可已是名满京城。凡是到这家酒楼的举子们,凡是想走这条捷径的,老汉都是这个价码。瞧,这是酒楼开具的保帖,凭它就可以万无一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帖子来放在桌上。
杨名时拿过来仔细瞧时.只见那帖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今收到纹银百两,立此为照,日后凭此帖验证,如不符原银退还。”下面盖着这家“伯伦楼”的铃记,确实是没有一点破绽。杨名时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来递了过去:“瞧,我不要你的折扣,一两也不少给你。只是万一这个考题是骗人的假货,我可是要来找你麻烦的。不但我们要来,恐怕还有人也会打上门来的,你可要小心了。”
“喀官,您多虑了。小店在京城有这么大的招牌,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哪!您老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算卦人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包得严严实实的红纸,封皮上写着一行端端正正的小字:“伯伦楼恭祝连登黄甲”。拆开看时,原来果然是三个考题。杨名时思忖着说:“先生,这上边是有三个题,可是却没写清哪场考什么。再说,我怎么能断定它是真的呢?”
“客官,您是位明白人哪,怎么这样看不开呢?您想啊,这份考题是化了多大的代价才弄来的啊!人家能把一切都给您写上吗?反正只要是考,就是要考三场,这上边又只有三道题。它是一二三,还是三二一,有什么关系呢?我再给你说一句,三场考试全在这三道题上,您就别多问了。小心让人瞧见了,那可是杀头的罪呀!我奉劝二位,要是自己心里虚,就赶快去请‘枪手’吧。”老家伙匆匆忙忙地说完,拿上银票就跑着下楼了。
杨名时和孙嘉淦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这泄露考题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杨名时,更感到事态的严重。他是副主考啊,考题一旦真地被人传了出去,他们这些当考官的谁也别想逃脱法网。只要是一出事,就得有几十上百的人掉脑袋。前朝这样的事例多得不可胜数,史鉴可训,不能不格外注意啊!但是他也知道,这伯伦楼敢于这样公开地出卖考题,而且敢于说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大话,一定有十分过硬的后台。这后台是谁?这办法是怎么想出来的?皇上身边,天子脚下,此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大的手段,可也真让人……
情况突变,事态严重,他们的酒不能再吃了。话虽然还没说完,但也无法再谈了。两人匆匆地结了账,转身就走,各回各自的住所,各人打各人的主意去了。
孙嘉淦带着酒气来到家里时,却见有一个人正坐在书案旁,默默地看书。看样子,显然是在等他。他有些吃惊,天已经半夜了,谁还有这么大的兴致来访呢?可是,他睁大眼睛一看,却不由得愣住了。原来坐在他房里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皇上跟前最受重用,也最有威望的内阁大学士、太子太傅、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汉臣首辅张廷玉!
张廷玉可不是个平常人物,他是熙朝的元老啊!早在康熙还处在中年时,他就被任命为上书房大臣了。几十年来,经他的手处理过多少军国大事呀。别的不说,就连老皇上康熙的遗诏,也是由他参与起草并宣布,而雍正皇帝也是在他的支持下才得登上宝座的。他可以说是从康熙到雍正两代皇帝都十分看重、也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的人。平常日子里,朝中大臣和外省回京的官员们,要想见他一面,难着啊!不是他的架子大,而是他太忙了。你一定要见见他,那只有坐在他的家里等着,等他下朝回来,等他抽出空来。和他谈话,也必须是三言两语,干净利落,有什么就说什么,因为他绝对没有时间和你闲磨牙。可是,就是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就是这么一位孙嘉淦想见也见不到的人物,今天夤夜外出,亲自光临他孙嘉淦的寓所来,而且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了,这究竟是为了何事呢?难道他是因为白天的事来治我的罪的?不,不像,想把我治罪,他只要说句话,顶多是写个小条子就可以了,哪用得着劳动他的大驾?既然不是问罪,那他这样专程地来,又是为了什么呢?就在孙嘉淦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功夫,就在他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的功夫,张廷玉站起身来了。只听他轻松地说了声:“好啊,你终于回来了,叫我好等啊!快,快进来呀,怎么,你不认得自己的家门了吗?
八回 访贤良得见真名土 勤王事巧遇是非人
张廷玉夤夜探访孙嘉淦,倒把这位置生死于度外、敢于直言面君的诤臣吓了一跳。孙嘉淦今天吃了酒,眼睛有些迷糊。他认不太清,里面坐着的真是张廷玉吗?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听见张廷玉叫出了他的名字,这才慢慢腾腾地走了进来,吞吞吐吐地问:“真是张大人吗?我,我做梦也想不到您会到我这蜗居里来。您,您这是……”
张廷玉没有穿官服,也没有和孙嘉淦讲究礼数,只是亲切而随便地一指旁边的座位说:“坐,坐呀。我这个不速之客已经来了很久了,不但在这里吃了你们家的白米饭就咸菜,还浏览了你的藏书。你这里好清静啊,以后,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到这里来串门。”他看了一眼孙嘉淦,见他脸上满是惊恐不定的神色。便又说,“孙嘉淦,你很了不起呀。一天之内,你就成了名满京华的人物了。有人骂你是不知进退上下的蠢材,可也有人夸你是位强项令。从大清开国以来,像你这样一天就成名的人并不是很多的啊!”
张廷玉的话说得很是平静,也很是随和。可孙嘉淦的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一样,想了很多很多。他的酒早就吓醒了,他的脑子里在急速地转着圈,猜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张廷玉能到他这里来串门说闲话,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想不明白,这位首辅大臣,究竟想要和我说什么呢?
张廷玉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还是用轻松的口气说:“你现在一定是在猜测我的来意,一定是在想我这个大忙人怎么会到你这里来。是的,我的确是忙,忙得下朝回家也不能得到片刻的清闲,忙得我的堂弟张廷璐想和我说说话,都要等上半个月。但是今天我必须来见见你,我有两件事,也必须在今天来听听你的想法。”
孙嘉淦心里清楚了,这位上书房大臣此行一定是奉了皇上的差遣。不错,张廷玉的确是皇上派来的。因为雍正皇帝是个十分多心,又十分计较的人。早在坐上皇位之前,雍正就深知“情报”的重要,他也早就有一套秘密的班子了。孙嘉淦在午门外受辱;他自己要尸谏,要撞死在大铜缸上;他见到了八王爷允禩,但却拂袖而去,不和允禩照面;他回到户部以后,又十分认真地向属员们交代了差事。等等等等,这些事,很快地便报进宫里来了。雍正很赞赏孙嘉淦的骨气,也很喜欢他这种认真办事的作派,尤其是他挨了训却没有丝毫的怨言,更没有去投靠允禩,还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说服皇上采纳他的建议。这一点,很让雍正满意,也使他觉得放心。他想马上启用他,马上对他委以重任。可是,又有点拿不准。于是就派张廷玉先去会会他,听听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对受了处分的事有什么看法和打算。雍正并没有对张廷玉多说什么,可是张廷玉却完全明白皇上的意图。张廷玉既然不便明说,孙嘉淦也只能装糊涂。他恭恭敬敬地说:“张大人,有什么话请只管说,学生会遵从您的吩咐的。”
“哦,那你可太客气了。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和你打架的那个葛达浑已经调离户部了。接替他主持户部的,是从前的上书房大臣马齐。皇上已经接纳了你的关于铜四铅六的主张,给马齐下了密谕,让马齐亲自主持办好这件事。你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十分高兴。但我可要嘱咐你,不可到处乱说,你应当知道这件事是关系重大的。”
一听说皇上撤掉了葛达浑,又再次启用了老臣马齐,并且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孙嘉淦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了。他是康熙六十年中的进士,那时马齐就是上书房大臣了。孙嘉淦对这位老相国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圣祖晚年时,为了保护一批忠厚能干的大臣,曾在一天之内连下三道圣旨,贬降了张廷玉,锁拿了马齐。现在雍正皇帝刚刚登基,就把马齐放了出来。而且立即委以重任,让他接替了葛达浑,秘密地主持铸钱大事,这是个多么重大的决策呀!他大声叫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这是天下苍生之福,是大清社稷之福!我敢说,三年之内,雍正通宝流通于世的时候,国家将会财源滚滚,而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们,就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
“你先别高兴,我还有话哪。”张廷玉正颜正色地看着孙嘉淦说:“我今天来说的第二点,你听后也可能还会流泪的。在铸钱的事上,你虽然有理,可是你咆哮公堂,凌辱堂官,也是要受到失礼的处分的。要降职,也要罚俸。现在你的事还没有交部议处,我先来听听你的想法。你是愿意回翰林院去当个修撰呢,还是愿意外放,到保定府去当个同知?这件事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我在这里就可以定下来。”
“哈哈哈哈……”孙嘉淦放声狂笑,笑得使张廷玉都感到莫名其妙了。他是位一向十分稳重的宰相,有多少一品二品的大员,到了他的面前,也都得规规矩矩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啊?可是,张廷玉的城府根深,他轻易不肯暴露自己的心事,所以他还是忍住不快,静静地看着孙嘉淦。突然。孙嘉淦大步来到张廷玉面前:“张大人,您未免太小看我了。想我孙嘉淦不过是个小小的京官,要是我想享清福,何必要和葛达浑争闹呢?我管住自己,每天小心翼翼地做事,老老实实地当官。只要我能苦熬苦撑,到老时还能不混上个三品顶戴?可是,我不想那样,我不愿吃这份安生饭。为了当今皇上,为了全国的亿兆生灵,我要和那些贪官污吏斗,和那些黑心的豺狼斗。孙某死且不惧,难道还怕受点处分吗?我不去翰林院,也不去当那个什么同知。张大人,您要是信得过我,皇上要是信得过我,就给我一个县。我敢立下军令状,三年之内,定把这个县治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果我做不到,不用您说话,我就自动引咎辞职,挂冠归隐!”
张廷玉愣住了。他当宰相已有几十年了,每天登门拜访的人不知有多少。可是这些人一张口无不是求他照顾,请他开恩。再不,就是说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谄言蜜语。一句话,全都是想升官的。现在突然出来了个孙嘉淦,此人不但不想升官,还要自贬自降,可真是多年来少见的希罕事。这孙嘉淦原来是户部的司官,正六品。皇上说,要给他降职处分。张廷玉想让他去翰林院里当修撰,或者是到保定府去当同知。这两种差事不同,级别却是一样,都是从六品。哪知他却实心实意地说,要再降半级,去当个正七品的县令。他要踏踏实实地做点事,而且还立下了军令状!此人的忠心,志向,真是不可低估,这不正是眼下皇上求之不得的能臣吗?如果普天下的臣子们都像孙嘉淦这样,何愁吏治不清,何愁国家不能长治久安?
回到家里,已是二更多天了。张廷玉谢绝了一切会见,想让自己的心情能迅速地平静下来。他早上起得早,“四更叫起”,是他给家人们订下的规矩。从老皇帝康熙年间他到上书房当差的第一天,直到如今,不管是出了什么事,也不管他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这条规矩都来没有改变过。今天,他仍然是四更起床,顶着满天星斗上朝。走到宫门口,下了轿子正要进去,却突然看见有四盏玻璃宫灯和一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着这些人逐渐走近了,原来是自己的堂弟张廷璐。他心中暗暗吃惊:这时辰进大内,是有关例禁的呀,兄弟怎么这样不懂事呢?可是,等那伙人走近了他再仔细一瞧,原来弟弟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却是雍正皇帝的大儿子弘时。他更是吃惊,便连忙上前打了个千说:“三爷,臣张廷玉给您请安。”
张廷玉叫的这位弘时。虽然排行老三,其实却是雍正皇帝的长子。雍正一共生了八个儿子,可惜大多没有成人。眼下只剩下了三个,就是老三弘时,老四弘历和老五弘昼。这位“三爷”今年刚满二十岁,生得面如冠玉,一表人才。两只杏仁似的眼睛,黑黑的弯月眉,带着勃勃的英气,也有着与生俱来的皇子气概。只不过,他的两颊微微下陷,也有点发暗。按相书上的说法,就是有点破相。他见张廷玉给自己行礼,连忙上前去搀扶:“张相,您是两朝元老,紫禁城里骑马,金殿上剑履不解的大臣。您给我行礼,实在是让我不敢承受。快,快请起,您近来身体好吗?唉,父皇给我们定的课业太重了,我总是有写不完的文章和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