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不想走回头路吧,她这人,就是执拗,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全缃打开车上的空调,关上所有的窗。
我对几十年前的黎彩英仍然记忆犹新。
她胸前总是垂着一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
李全缃告诉我,其实早在二十年前,郑建国到云南采风,就遇见过黎彩英。这让我十分吃惊,我怎么没听说?我问道。是黎彩英一再央求郑建国,无论如何不要将她的现状透露过任何人,李全缃说,郑建国想给她拍几张照片,也被她断然拒绝了。
黎彩英那时就已经显得老态龙钟了,走路两条腿总是颤颤巍巍的,仿佛随时都可能跌倒。郑建国想跟她一起吃个饭,叙叙旧,黎彩英没答应,说家里活计很忙,腾不出工夫,之后,就走了,甚至都没邀请郑建国到她家里去做客。郑建国只能用目光追随着她缓缓远去的背影,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里,默默地流泪。
算算,郑建国也离开我们毛十年了。
郑建国下乡十年,返城后就很少与人交往,埋头在他的照相机所捕捉的世界里,只要有时间,他就到各地去拍摄,好几次从山上摔下来,伤筋动骨,差一点儿落下残疾。其实,这些都是我听说的,我们几乎没什么联系,虽然他所在的文化馆离我家不到二里地。他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但是我们又都相互关注着对方,常常从朋友那里打探消息。
后来我听说他要举办个人影展,我很想跟着大家一起去布展,可是,走到展览馆门口,我又退缩了。
最终,郑建国的影展还是没有如期举行,原因是他死了,被一辆北京吉普撞死了,没等120把他送到医院抢救,他就咽气了,他的死简单而干脆,一点儿不拖泥带水。
我特别想知道在他即将要展览的作品中,有没有我们当年大串联时的一些镜头。
没人给我答案,只有郑建国自己知道,然而,他带着他的秘密走了。他大串联时拍的那些照片究竟在哪里,也就成了一桩破解不了的无头案了。
他有一个失去生育能力的妻子。
从下乡的第一天他见到她第一眼开始,他就开始暗恋她了,他自卑,一直不敢跟她表白,整天陷入在痛苦的折磨之中,直到有一天,她掉进了冰河里……
她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这时候,他才向她倾诉了他的爱,她不信,怀疑他是出于同情,他就将他永远也不打算寄出的情书和给她偷拍的照片拿给她看,她被感动了,于是,这段插曲就成了他们三十多年婚姻生活的前奏。据说他们俩和美半生,遗憾的就是没有孩子,但是郑建国丝毫没有流露出不满,反而对妻子愈发的疼爱有加。郑建国死后,许多老同学纷纷前去吊唁,他的妻子居然一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说,这么多年,老郑从来没提过他的同学,问他,他也不说。郑建国究竟在回避什么?几个同学凑一块儿反复琢磨,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白费半天劲儿。
我也琢磨不透。
他的葬礼我没赶上,等我知道了消息,已经晚三春了,这件事上,我觉得我挺差劲儿的。
想着想着,我竟睡过去了。
等我在汽车的颠簸中猛然坐起来,望望窗外,已经是转天早晨了,李全缃又变得精神抖擞了,车子开得很快,却也很稳。你超速了吧?我提示他。他回一下头,问道,醒了伙计?我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黎彩英了。他说,怎么这么巧,我也梦见她了,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既聪明又伶俐。
是不是回到北京,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她?我说。
没问题,就这么定了,李全缃爽快地答应了。我们俩推算,最多一个星期,我们就可以结束这次旅行了。
你开慢一点儿吧,否则咱俩没等见到黎彩英,就先一命呜呼了,我警告李全缃。
你这个胆小鬼,一辈子都是褪着脖子做人,尽管李全缃嘴上在挖苦我,车速却明显地放慢了许多。由许昌到郑州,早已有了高速公路,原来的那条柏油路,已经不见了踪迹,记忆中的一切都成了泡影。喜欢回顾往事的人应该知道,时隔多年再去访旧其实是很愚蠢的做法,它除了叫你失望,不会再给你别的什么了。我在这条路上行驶的时候,心里满是苍凉。
41
郑州到了,你们快看!到中原这座中心城市已是黄昏时分。
我们的第一个目标就是登二七纪念塔,破电梯往上走的时候,钢筋嘎啦嘎啦响,我真担心突然断了,掉下去。不过,站在这个制高点上,能纵观整个郑州城,还是有豁然开朗之感,难怪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呢。郑州城的上空烟熏火燎,仿佛笼罩在一片浓雾中,大家俯视着它,默默无语,好像在观看一场黑白电影。我想,要是清晨在这里眺望日出,一定会更有意思些。下来之后,接下来要去哪里,众人意见不合起来,有的说该去洛阳赏牡丹,有的说要去开封寻找古汴梁遗迹,还有的坚持到黄河边上转一转,就回去,持最后这一态度的只有我一个。结果,我的意见被一分为二,到黄河边上转一转的建议被集体采纳了,而回去不回去就没人理睬了,给搁在了一边。在当地人的指点下,我们一班人摸索着找到了邙山,站在山腰上,极目眺望,黄河跟我想象得太不一样了,感觉很不真实,不免有些失望。
我想象中的黄河,应该是风在吼,马在叫,河水在咆哮,而眼前的这条河,太驯服了,太老实了,水流缓慢得要命,而且几近干涸,岸边露出很大的一片滩涂。哎呀,黄河怎么这样狭隘呀,我说。杨军说,它要真的发起脾气来,周围几百里就成黄泛区了。话是这么说,那些照相的、画画的都不怎么兴奋,既不照也不画,可能也觉得大失所望吧。有人唱起了《黄河谣》,杨军赶紧捂住他的嘴巴,这个歌不能唱。那人问为什么?杨军说,反动。那人不服,非要问,哪儿反动了?杨军说不上来,只是坚持说不能唱就不能唱。这些人马上分成了两大派,一派说能唱,一派说不能唱,鸡一嘴鸭一嘴地辩论起来。我嫌吵得慌,就走到一旁,冲着黄河拼命地喊了一嗓子,他们似乎觉得这样表达情感的方式更稳妥,比唱歌省事,也不惹麻烦,就都将两手圈在嘴边,跟公鸡打鸣似的叫起来,惹得其他人都拿白眼球瞅我们,还有人干脆捂住了耳朵,烦我们。
找到接待站,已经是夜色深沉了,好歹垫补垫补肚子,就匆匆召开个讨论会,讨论明天的去向,分歧依然,话不投机,很快就吵了起来,最后,只好举手表决,十七票支持去洛阳赏牡丹,九票反对,六票弃权,而我却没有参与意见,我总归是个外来人。
一个集体就这么轻易地四分五裂了,一部分去洛阳,一部分去开封,如果我想有人跟我就伴一起回北京的话,只有在弃权的六个人当中寻找了。可是,很遗憾,六个人当中竟没(W//RS/HU)有一位愿意回北京的,他们是玩野了。杨军挽留我说,跟我们去开封吧,人多势众,凑一块儿也热闹。我说,我着急,出来的时候我都没告诉家里,他们不定多担心呢。杨军说,你要半道上给他们写封信就好了,生气归生气,但起码不着急了。我说,是啊,都怪我考虑不周。临睡之前,我谢谢杨军和杨军的伙伴在危难之中搭救了我,杨军说,谢什么,这是因为我们是他乡遇故知,要是在北京遇见,还兴许会为你踩我一脚,你挤我一下,大打出手呢。我想想也是,什么缘由都没有,莫名其妙地就打一架的事情,不是常有吗?等我们俩困得实在是睁不开眼了,才睡下,这时候,天边早已经露出了淡淡的鱼肚白。
我是被人家揪着耳朵起来的,正在做着的梦,一下子都忘干净了。眼前是一群陌生人,杨军他们早走了。别再睡懒觉了,我们赶路赶得都三天三夜没阖眼了,让让地方吧,来人说。我问他们是哪部分的,他们说他们是锦州的。我说,锦州的也不能不讲理呀,他们跟我瞪起了眼睛,目光犀利得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不讲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半梦半醒的我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胆子,梗着脖子说,我要教育你把军阀作风改正过来。对方啪地给我了一个嘴巴,我突然间就清醒了,脸色苍白,变得毫无血色,没等我及时作出反应,只见一个人跑过来,攥住对方的手,说了一句,有话说话,凭什么动手打人。跟着又转过身来,拉着我的手,把床让给他们,我们走。我们跌跌撞撞地出了门,才听见锦州人在后边说,有能耐别走,咱们比划比划。我们没有再答理他们,也没停下脚步,一口气跑出接待站。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助我一臂之力的居然是杨军的一个伙伴。我问他,你不是要去洛阳,怎么没走呀?他迟疑了一下说,我突然又不想去了。我问他,你是特意等我一起回家吗?他点点头,我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走出这么远来,所以……我赶紧说,我也是,有人做伴,心里就踏实一点儿。我们随便在路上吃了口东西,就奔车站方向走。走了一会儿,他对我说,其实,是因为我昨晚做了个梦,今天才决定回家的。我问他,做个什么梦,说来听听。他说,我梦见我爸我妈从农展馆的房顶上跳下来,跳下来的一霎,还在呼喊着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模糊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我难受的时候,秀园总是羞我,我却不能用这样的办法来对付刚刚结识的朋友,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他,终于把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他看我一眼,又赶紧将视线收了回去,对不起,他说。我极为勉强地笑了笑,没什么。
郑州火车站比我想象得要拥挤,要嘈杂,我们俩不再聊天了,因为在候车室里不大声喊,根本就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突然,我刚刚结识的朋友咬着我的耳朵说,注意,有人跟踪我们。我一愣,谁呀?一颗刚落地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儿。我朋友警告说,别回头,一直往前走。我们快步走到候车室的一个角落,这里的墙壁上满是涂鸦,闪电般地一转身,跟踪我们的人正好和我们撞了个满怀,仔细一瞧,竟是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也许十一,也许十二,但是绝对不会超过十三岁。你为什么总跟着我们?我的朋友责问她。她说,我看你们俩像好人。我朋友不禁奇怪了,像好人你还穷追不舍?小丫头说,我想求你们帮助我。为了一探究竟,我们俩只好蹲下来听她说。她要我们把她带到邯郸,她奶奶在那,没人带,列车员不让她上车,因为她没钱打票。看她的样子,似乎不是在恶作剧。我的朋友征求我的意见,你看怎么办?我说,带上她吧。谁能拒绝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可怜呢?
她的眼睛就像个眼睫毛是粘上去的洋娃娃。我们俩将她夹在中间,挤过检票口,我们跟兔子似的跳上车,这年头要在火车上找个座,显然是妄想,我们没那样的野心,我们只想在两个车厢的连接处有个立足之地就知足了。安置停当,我的朋友问小丫头,你去奶奶家,父母怎么也不送你?小丫头凄婉地说,他们都死了。明知道我追问下去,会勾起她一肚子的伤心事,可是,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他们是怎么死的?我问。他们喝农药自杀的,她说,之后就嘟噜着脸,不言语了。我的朋友比我还没眼眉,他补充了一句,你父母是不是出身不好?小丫头嗯了一声,他们说我爸解放前开过铺子,算剥削阶级,就天天斗他,押着他游街。看来,小丫头的父母是受辱不过,最终选择了自绝于人民,不过,这个小丫头是无辜的,她现在却成了孤儿……这么一想,我不禁替小丫头忧伤起来,伸手搂住她的肩,我的朋友则将手放在小丫头的头上,亲切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她梳了个可爱的朝天辫。
在车上,我们还得跟乘警和列车员打游击,小丫头天生一张娃娃脸,他们见她,肯定要查她票,她要说是出来串联的,没人信,这么小,串什么联。我和我朋友各盯住一个车厢,乘警从前面来,我们往后边转移,要是乘警打后面过来,我们就去前边躲藏,还没出安阳,我们就折腾出一身汗,衣服都湿了。小丫头似乎很是过意不去,小声说,我给你们添累赘了。我大度地说,哪儿的话。我的朋友也说,就是,跟乘警捉捉迷藏也挺好玩的。小丫头掏出她的小手绢,让我们擦擦脑袋上湿漉漉的头发,我用袄袖子随便一抹,这样更省事。
这么一哄她,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我猜想,她在家没少因为出身不好而受同学的气,就是夜里,也得不到片刻安宁,调皮的孩子会拿砖头瓦块砸她家的玻璃,吓得她只好钻进铺底下躲起来,碎玻璃碴不小心还会扎破她的手和脚……由于我和我朋友对她的同情,也赢得了她的信任,她总用大大的眼睛很由衷地凝望着我们。我问,到邯郸,你奶奶会来接你吗?她摇摇头说,奶奶不知道我会来。我又问她,你能自己找到奶奶家吗?她说,不能,我上一次来奶奶家才六岁。我跟我朋友沉默了,万一我们把她送到邯郸,她人生地不熟,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即便不被拐走,要让造反派知道她的底细,也不会放过她的。见我们俩神情黯淡,小丫头也咬着自己的指甲,不吭声。我跟我朋友简单商量了一下,车到了邯郸,我和我朋友一起跟小丫头下了车,她说,你们快回去吧,要不车就开了。我说,我们俩送你去奶奶那,把地址给我。小丫头的脸立刻充满了雨后阳光,她把一个信封递给我,上边写着呢,她说。我跟我朋友一人牵着她的一只手,昂首挺胸地走出车站,问了问站员,就按站员指给我们的方向,先乘坐一趟车四站地,再倒车,坐到头儿,然后再倒一趟,假如没有我和我朋友,小丫头绕也绕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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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苦思冥想,不管是否有意义,我总无法控制我的大脑,我常常纠缠在我一生中的某一个瞬间,设想着假如我不是这样而是那样,其结果会怎么样?假如我早生二十年,那时候正值军阀混战,我也许会到北洋队伍里当一个丘八,也许会在英国洋行里做假洋鬼子。假如我晚生二十年呢,赶上改革开放,我则可能到广州高低街去倒腾服装,或者偷渡到日本打黑工,赚点儿钱回来找个门脸房开铺子。可惜,我偏偏生在四十年代末,人家都在上学的时候,我们在造反;人家都在做工的时候,我们在耪地;好不容易返城了,端上了铁饭碗,又医疗改革,瞧病得个人掏钱了。过去,父辈还能论资排辈分套房子,大小不说,总有个栖身之所,现在得贷款自己买房,欠一屁股两肋账,过马路都得加着小心,生怕撞死了,房贷还不上了,老婆孩子叫人家赶到街上去……每一天走出门去都有危机的感觉,唯恐被取代、被炒鱿鱼、被骗子骗、被忽悠,当自己平安无事地下班回家,都要深深地舒出一口气,仿佛是奇迹。夜里做梦,也常常被吓醒,不是梦见孩子被绑架,就是梦见自己遇到车祸,生活,在我们这一代人眼里,变得越来越望而生畏,精神状态也越来越陷入了失魂落魄。
以往的审美意识,突然被整个的颠覆了,过去,羞于谈钱,谁把钱挂在嘴头上,谁就寒碜,叫人看不起,现在不了,现在一个二十岁的黄花大闺女跟个六十岁的糟老头子睡了觉,只要说那个糟老头子有钱,是什么什么公司的老总,社会舆论就会一面倒地认为,哦,怪不得呢……一切都变得正常了,可以原谅了。过去,买个什么车,住个什么房,甚至进戏院坐什么位子,都讲究个级别,而今,你只要腰包鼓,哪里都畅通无阻,就是往越南、老挝、柬埔寨,也抬腿就去,没人拦着,老年间所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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