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城吧,”戚少商语调凝肃,“今日之势已由不得你了,即便你此刻能拦得一时,他日只怕亦难逃一死。”
他顿了顿,一字一字道:“你,生,路,已,绝。”
耶律元一呆,引目看向他身后一脸轻忽之色的顾惜朝,睚眦俱裂道:“我耶律元还会怕死不成?!你们要进檀州城,就得从本将军的尸体上踏过去!”
戚少商微微动容,眼中似也流露出一丝敬意,点了点头:“好!”
耶律元忽然眼珠一瞪,举刀指向他身后:“老子要跟他打!”
“这个……”戚少商似乎也错愕了一下,转目向顾惜朝飞快地看了一眼,对耶律元苦笑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道:
“恐怕不行。”
“当!”
刀剑已瞬间相击。
正在此时,忽听后方马蹄轰鸣如雷,渐渐及至耳边,耶律大石后发的追兵已近在咫尺!
竟然来得这么快……
眼看混乱之中,辽兵自相残杀下已寥寥殆尽,紧闭的城门在宋军将士奋力冲击下已几近不支,顾惜朝目色一凛,猛然执剑向天:
“辽人追兵即至,我等惟有夺城之一途!若有贪生怕死之辈,去留请便,若愿与我同战,则请齐心协力,胜负虽未可定,此战必留名青史!”
火光映红的苍穹下,一万中原男儿齐声应和,震天撼地。
“背城而战,有进无退,有生无死!”
骤然间,寒光如织,无数箭矢自后飞射而来,刘承志所率的后营将士应变不及,被射中无数,一时间血光烈烈如焚。
一轮又一轮的箭雨宛如吞天噬地的阴影,更加密集地笼罩过来。
此时一声巨响,却是前方冲杀的宋军已将檀州城门攻破,一时间呼喝声不绝于耳,顾惜朝与戚少商心中俱是暗暗一喜。
许是知晓了前方战况,耶律大石所指挥的箭弩攻击愈加猛烈,宋军后营渐渐死伤枕籍。
顾惜朝于乱军中指挥若定,从容地安排大军向城中迅速撤退,要与那如蝗飞箭争夺宝贵的时间。
那耶律元拼死与戚少商缠斗了十多招,早已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此刻见城门被破,心中绝望万分,手上长刀已渐渐委顿。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戚少商心知战局紧急,当下断喝一声,力贯手臂,剑在长空中潇洒疾伸,汹涌磅礴的剑气化作一道白色匹练,犹如大江东去,雪落无声——
耶律元提起大刀欲挡,却立刻被震飞脱手,谁想戚少商跟着又是左掌聚力拍出,耶律元一声惨叫,瞬即吐血跌落马背。
回剑入鞘,戚少商正欲跟上大军驱入城中,回身却正好看到一蓬凌厉的箭雨正向刘承志处射去。
那刘副将正拧身对付两个辽将,身后空门大开,眼看就要被射杀于箭下!
戚少商心叫不好,想要扬蹄疾奔过去相救却是不及,立刻远远纵身掠起,人还在半空,便见一抹青影早他一步如鬼魅般飘至,宽大的袖袍疾卷之下,已将那蓬箭雨悉数荡开。
顾惜朝勉强施出这一招,为刘承志化解了危机,只觉体内气血翻滚,胸中一窒,再也守不住气门,“噗”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只手抚胸,只手撑在剑上剧烈喘息起来。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何以那个本该残酷冷漠、狠毒无情的自己,居然会不顾一切地提起毕生之力,为另一个他本该觉得并不重要的生命作搏死一挡——哪怕冒着重伤吐血、甚至送命的危险……
刘承志杀退辽兵,大惊回身,跳下马来扶住顾惜朝,一迭声地焦急大唤“将军”,却不想那必杀的箭雨竟像长了眼睛一般盯死了他们,一声号角,箭矢漫天而至,第二蓬转眼又到眼前!
戚少商一念之下,再不迟疑,立即沉身下落,在半空中一脚踹飞了一名马上的辽兵,同时挥出了一拳——
这一拳饱含内力,正击在那匹战马身上,也不知是怎样匪夷所思的力道,竟将那匹马一拳打飞了出去,变作一个巨大的肉盾,替顾惜朝和刘承志挡尽了致命的箭弩!
这一招既出,吓得近在咫尺的一群辽兵胆战心惊,无法想象宋军中竟有这般天神似的人物,当下面如死灰地开始悄悄后退。
片刻间戚少商已达两人身旁,一把将顾惜朝扯进臂弯,口中向刘承志道:“快走!”
话音未落,第三轮箭雨已然杀到。
远处沉渊黑甲后掩藏的那个人,似乎不惜一切代价要他们的命!
身前的被扎成刺猬似的的战马早已血流殆尽悲鸣倒下,再也无法抵挡,三人刚要退走,却已迟了——戚少商腾出一只手挽起无数雪亮的剑花暂时护住三人,顺势将顾惜朝挡在了身后。
刘承志在旁挥舞长枪,亦是凛然不惧。
“你快带他走,我来垫后!”戚少商低喝了一声。
“不!”刘承志坚决地拒绝,“戚大侠,你带将军先走,率弟兄们进城!这里就交给我!”
怕戚少商不答应,他立刻补充了一句:“我没有你的身手,是万万冲不出这箭阵的!”
戚少商心中一沉,知他所言不虚,亦明白了他的用意,但仍然坚持:“一起走!”
“大局为重。”顾惜朝突然睁开眼睛,低低地说道,“命刘承志率后营掩护,大军立刻入城!”
戚少商脸色一变,看了他一眼: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急速阖拢的眼睛,却是否因为难以掩饰其中汹涌的悲凉与沉痛?
他们都很清楚,刘承志决计支撑不了太久,但这却是最后的机会。
看了看他们,刘承志咧嘴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顾将军,这辈子能跟随将军这一遭,刘某此生无憾了!”
说罢他陡然大喝一声:“本营弟兄何在?”
——“随我挡住追兵,和辽狗们拼了!”
喊声未落,他已一个挺枪冲了出去。
见到他的丰姿高态,眼中一亮,又忽变作血红,戚少商知道,刘承志此时已经拚了——
一些热烈的液体聚入眼眶,和脸上的血水混在一起,终于蒸发无形,戚少商猛然大喊了一声:“好兄弟,檀州再见!”
刘承志没有回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这句话。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里,他带领着他的后营将士,奋死抵挡着如雨箭阵,筑起一道血肉之盾……
再见的意思,有时候是再不能相见。
这已是一场永无相见的离别。
戚少商下意识地握住怀中人的手掌,反手扯过身侧乱军中狂奔的一匹战马,挟着顾惜朝翻身骑上,向城门驰去。
“将军,珍重。”
余光瞥见两人驰远的背影,刘承志心中默念,嘴角随之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刘承志一腔热血便尽洒此地了!”望了一眼手中的银枪,他怆然一笑,喃喃自语。
力气似乎已将用尽,一切都达到了极限——他的手方才一滞,就觉右肩一凉,被一支沉铁长箭贯穿而过,竟像是做梦一般,不觉得如何作痛……欲要拔出这箭,大腿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被两支利箭对穿……呵……
他闷哼一声,摇晃一下单膝跪倒在地,手中浴血的银枪发出阵阵悲鸣,枪缨红得就像妻子新嫁时发角那支妖娆的茶花……又有一丝冰冷钉上了前胸,这次却是钻心的一痛,痛得仿佛像年迈的母亲在村口相送的凄凉目光……
……我中原男儿,为国捐躯,虽百死而不悔呵……
他笑着紧掣着自己的银枪,面向苍天,张开手臂迎向漫天箭雨——
渐渐模糊的意识里,那些风刀霜剑、铁马冰河的号角嘶鸣并不曾远去,要何时能与弟兄们再一次并肩杀敌?
还我燕云,还我河山,此生何重,此身何轻——最后的呐喊融入他的身体,刻入他的骨血,他努力地伸出手,微笑着将插在身上的利箭一根根掰断。
插入他身上的箭矢越来越多,那只手保持着掰箭的姿势,终于不动了……
戚少商的长剑再次拔出,化作漫天光华,不断有辽兵惨呼着血溅马下。
城门已出现在视线的正前方,他浑身一松,心头一阵乱跳,知道自己体内的真气已近枯竭了。
马蹄踏上吊桥,他拥着顾惜朝一起回望,却已看不见刘承志的白马银枪,只有一个被黑色箭羽裹满的黑影,一动不动地凝固着。
两行热泪忽从眼角滚落,戚少商咬紧嘴唇,决绝地一把拍上马身,转头向城内狂驰。
刹那间,一闪而逝的凛冽杀气却已赶上,他只觉背后微微一凉,仿佛江南早春的晨风破体而入,酥酥懒懒,让人倦得直想叹罢红尘,不如归去不如休……
吊桥在身后隆隆拉起,震天的马蹄嘶杀声渐渐远去,戚少商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滚落马下。
几个将士惊呼着上来扶起他来,顾惜朝勉力翻下马伸手一探,竟是满手鲜血,后背上一支深插入骨的黑羽长箭再是熟悉不过——
他心中一惊,又是一痛,脸上渐浮起一片肃杀之意,扬声大喝道:“众将听令!”
“如今耶律大石五万大军已在城下,诸位如要投降,可即出行,我绝不阻拦,若是不走,便唯有同我一途,战至城破人亡,一死方休!”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战死方休!”
“死战到底!”
“和辽狗拼了!”
……
顾惜朝看着眼前的这些将士们,心中渐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沙场之上,他们之中到底有多少人可以活到最后?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诸位……一切小心……珍重!”
身旁靠得近的几个将领抬起头来,竟惊奇的发现,这位向来淡漠从容、波澜不动的顾公子眼中,像是含着泪光。
——此刻,他,他们,是同进同退的战友,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向各自驻守的城门走去的那一刻,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里,竟从来没有这般确信过:这座城池,绝对不会被攻破——
哪怕对于他们中间的很多人来说,这里就是生命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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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已经牢牢合上。
缓缓放下手中的乌铁长弩,耶律大石微微一愕。
他想不到那些他一直看轻的南人,竟然都是如此刚烈豪迈——
进攻已经停了下来,辽人箭手也已停止了放箭,那具执枪半跪的的宋将尸体,圆睁的眼睛依然饱含烈血深情地朝向中原的方向。
无人敢走上前斩下他的头颅,也无人发出嚣张的呼喝,狼烟弥漫的战场死一般的寂静。
静得像一场千山暮雪、白云苍狗的深梦。
这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大石林牙,继续攻城么?”一个辽将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耶律大石沉吟许久,缓缓摇了摇头:“哀兵必胜,此城,今日不可取。”
“人来,”他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这个宋将的遗体好生安葬,不得亵渎。”
连风声都似被冻结。
被血火和杀戮写满的一夜,经已过去。
高高的城关之上,青衣书生轻抚胸口,慢慢拾阶而上,御风而立,仰首望天。
天际晨曦起处,露出血色的霞光,故园如梦处,漠漠苍黄,莽莽大荒,五湖四海全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