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骗你》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有人骗你- 第1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脆囫囵而吞,反而吃得更快。前年我在北京修改小说,呆了二十几天。出版社的朋友隔三岔五陪我吃饭,他们见识
了我的饕餮之相,大概只是嘴上不好说。过了不久,这些朋友来到长沙,我请他们吃顿便饭。我尽量克制着,但三
碗饭还是很快就落了肚。依我老家规矩,陪客吃饭,主人得最后放下碗筷。所以,我只得歉意说:不好意思,我吃
饭就是太快。有位朋友笑道:我在北京就发现了,你饭量好,吃得又快。我便自嘲:我长期失眠,还真搭帮胃口好,
不然小命早没了。

    爱吃的人,多半喜欢自己炒菜。我兴趣来了,也好操勺。说不上厨艺,合着自己口味就行。好多次,我刚炒好
几碟自己爱吃的菜,朋友电话来了,说有饭局,车已在楼下等着。此种无奈,嘴上说不出。我便说,行啊行啊,稍
等两分钟!顷刻之间,我居然可以吞下两三碗饭。然后嘴巴一抹,一脸鲜光地下楼去。待上了桌,我就少有的斯文,
只拈些蔬菜尝尝,慢慢地喝点儿酸奶。席上再多的山珍海味,我不遗憾。

    很多人得意自己的高贵血统,会唱几句东北二人转就硬说他原本姓爱新觉罗。我家世代务农,祖上出过秀才却
终未及第。我骨子里永远是个农民。只要听谁贬损别人农民,我就觉得可笑。中国城里人上溯两三代,哪个不是农
民?有些人刚把草鞋换皮鞋,脚趾甲上的泥锈尚未褪尽,立即就觉得自己高贵了。一听说谁要求公平、公正或平等,
就嘘声道:农民意识!似乎让少数人大发横财,别的人衣食无着,就是其他什么高级意识了。

    今年清明,我回乡扫墓,围着奶奶坟茔绕行数匝。记得当年我还很小,奶奶已经很老,牙齿早脱落了,嘴唇总
是不停地动着。我老问:奶奶,你吃什么?奶奶回道:吃亏!奶奶说这话时,正迈着三寸金莲,摇摇晃晃,满屋子
忙碌。老家说的吃亏,就是吃苦。奶奶这辈子只吃过苦,好日子没挨过边。焚香过后,爸爸说,奶奶的坟正朝着长
沙方向,她老人家天天望着你哩!我缄默无语,但闻松风过耳,乌雀乱啼。如今奶奶的儿孙们总算可以细嚼慢咽了,
可我大口吃饭的习惯总改不了。

    野食小时候,在乡下,什么东西都好吃。西瓜、柑橘、梨子、桃子就不用说了,就连篱笆边的刺蕻子、山上的
野草莓、屋前屋后的桑椹,吃起来都那么有滋有味。春上,从田垅里走过,见四处无人,随手掐根油菜蕻子,剥了
皮,往嘴里一塞,嚼着吱嘎吱嘎响,清甜清甜。生蚕豆的味道也不错,得摘嫩的,吃起来满嘴清香。

    这些吃食,多半靠偷。我们像群饥饿的野兽,成天在村前村后闲荡,见着能进口的就馋。秋冬之际偷甘蔗吃,
很有些浪漫。溆水河绕村而过,临河的沙地里,甘蔗田连绵不绝。似乎每天早晨都降霜,或是严雾锁天。越是经霜,
甘蔗越甜。往往要等到午后,太阳晒干了甘蔗叶上的水珠,小野兽们就出窠了。我们一路还唱着歌,吹着口哨,打
着啊嗬,朝甘蔗地呼啸而去。甘蔗都有人看守的,我们总有办法骗过那些大人。正是朔风天,风声是最好的掩护。
我们在甘蔗林里钻一会儿,就停下来,听听动静,再往前潜行。到了甘蔗林最深处,我们才会坐下来。扳甘蔗也有
技巧,得尽量躬下腰,用脚踩着甘蔗根部,闷在土里用劲儿,不然就会发出脆脆的响声。看甘蔗的人总是尖着耳朵
听响声的。扳下甘蔗,也不削皮,就嚼将起来。甘蔗甜得简直叫人脑门子发晕。不一会儿,我们嘴角和双颊就都黑
乎乎了。忽然听得脚步声,有人来了。张惶四顾,原来是风。动作快的,已逃了几步,只得回来,仍旧坐下,很不
好意思。谁都想证明自己是勇敢的。我们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小偷,完全似电影里见到的那些英勇的抗日战士,潜伏
在漫漫无边的青纱帐里。但是,真的有人来了,我们还是要逃。甘蔗地里逃跑,也有决窍。双手往袖筒里笼着,抱
着头,护住耳朵和脸,低头躬腰,飞跑。不然,甘蔗叶会把脸割得稀巴烂。

    晚上,我们哪怕玩迷藏、打仗,意兴未了,又会想到去偷点儿什么吃。有个秋夜,我们商量去偷谁家的梨。家
乡有种梨,个儿大,麻皮,熟得晚。村里人叫它半斤梨,是说它大。霜后的半斤梨,皮儿透着暗红,好吃得很。家
里种着半斤梨的,都争着说去偷自家的。蔡伢儿是个结巴,他家是城里下放来的。蔡伢儿说话,须得使劲跺脚,跺
一下,嘴里嘣出一个字。他若是靠墙站着,就把屁股往墙上使劲儿扳,扳一下,一个字。蔡伢儿又是跺脚,又是拍
屁股,硬说他姑妈家的半斤梨最好吃,树长在围墙边,好偷!我们便同意去偷蔡伢儿姑妈家的梨。我们从小就知道
那棵大梨树,似乎它比我们所有人的岁数都大。那梨树倚墙而栽,树下是个茅坑,顶上盖的是稻草。这茅坑门朝墙
外,供过路人用的。蔡伢儿说他最熟悉那棵梨树,年年爬着的,硬要自己上树。我们就在下面望风。眼看着蔡伢儿
爬上树了,刚要伸手摘梨,忽听得墙内有人喊:有人偷梨!蔡伢儿慌了,砰地一声,摔了下来。望风的野小子们哪
顾得了蔡伢儿死活,立即作鸟兽散。次日清晨,我还赖在床上,就听大人们高声说笑,才知道昨夜蔡伢儿可惨了。
他摔下时穿透了茅坑的稻草屋顶,跌进了粪池里。可怜他连鞋都顾不上要了,往路边的小溪里蹲了几下,跑回了家。

    毛婆的爷爷是个鸭倌。晚上,我们都喜欢去鸭棚睡。床太小,五六个小孩儿就横着睡。清早捡鸭蛋,就偷它一
两个。我们用个小陶罐,把这些鸭蛋埋在一个同伴家的菜地里。等聚满了一罐鸭蛋,我们就去打牙祭。又是蔡伢儿
跺脚拍手地说,到我家去,明天我爸爸妈妈会去赶场。蔡伢儿家最僻静,靠着山。我们每人从家里偷了把米,神神
秘秘地去了蔡伢儿家。正是夏天,山上长着很多野葱,那是炒鸭蛋的上好佐料。我们动作飞快,很快就做好了饭菜。
但是没有器皿盛饭,蔡伢儿家的饭篓让剩饭占着。有人就说,把饭装在饭篓里没事的,我们只吃热饭,吃到凉处,
就不吃了。蔡伢儿本来不想答应,歪着头想想,只得点了头。再没别的菜,就只一脸盆野葱炒鸭蛋,吃得我们满头
大汗。眼看着篓里的饭矮下去,蔡伢儿就不停地拿手去摸,结结巴巴地说,还还还热,还还可可以吃。一个个小肚
子都撑得像青蛙了,蔡伢儿又去摸摸篓里的饭,忙舞手说,好好了,到凉凉凉处了。坏小子们便打着饱嗝,涮锅洗
碗,很是利索。谁也不敢偷懒,生怕蔡伢儿爸爸妈妈回来撞见了。厨房收拾干净了,我们就使劲儿擦嘴巴,你望望
我,我望望你,怕嘴角留下油星子。刚忙乎完,蔡伢儿的爸爸妈妈回来了。蔡伢儿妈妈望了眼满屋子的野小子,立
即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径直去了厨房,高声喊道,饭怎么只剩这么一点儿了?蔡伢儿顿时一脸铁青。我们一哄而
出,逃之夭夭。我们的聚餐再次成为大人们的笑谈。蔡伢儿妈妈哭笑不得,说,我那儿子,就是傻!六月天,上面
热饭一盖,下面饭不也热了?他还说让大家吃到凉饭就不吃了!

    只怕二十多年没见过蔡伢儿了。听说他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傻乎乎了,做点儿小生意,很精明,但仍结巴,同人
家谈生意,别人比他自己还着急。

    /* 21 */

    第七辑 想念一所房子油糊辣子葱姜蒜

    油糊辣子葱姜蒜葱姜蒜世人都是识得的,油糊辣子却是敝乡独有的风味。干红辣子,切成小段,伴以素油,文
火焙炒。眼见得辣子香脆了,倒入擂钵捣碎。擂钵需是土陶的,擂棰得用硬木的。陈年老擂钵擂出的油糊辣子,口
感更好。做油糊辣子很有讲究,须焙炒得法,脆而不焦。擂时得使暗劲儿,捣得越碎越好。上好的油糊辣子,多淋
些素油,黏稠红亮,见着就馋人。敝乡口味重,不论小炒凉拌,少不了放油糊辣子。逢年过节,十几个碗碟上桌,
满堂红光。单放辣子还不够,葱姜蒜也是少不得的。

    敝乡好吃狗肉,我做的小炒狗肉,很得朋友赞许。这朋友应是南方人,不是湖南蛮子,也离不得云贵川鄂。我
炒菜没跟过师傅,全凭自己悟性。欲具此等悟性,首先是得好吃。喜欢操勺下厨的,多半属饕餮之徒。小炒狗肉,
最好选带皮肉,切成小丁,先滚水过了,去血除腥。再将素油烧老,入锅爆炒。炒至七成熟,淋白酒少许,佐以香
桂,盖了锅子,拿文火去焖。火候到了,放入葱段、姜丝、油糊辣子,飞快起锅。若有花椒嫩叶放些进去,香味更
浓。花椒叶难得碰上,摘老柑橘叶切丝亦可充之。

    我别样得意之作是炒水鸭,手法大抵同上,只是不放椒叶或橘叶,生蒜籽却断不可少。倘若拿黄豆炒水鸭,这
道菜就更绝了。先将黄豆炒得酥脆喷香备用,待鸭子火候刚好,混入拌匀,稍稍一焖,加上油糊辣子葱姜蒜,即可
盛盘。我在北京吃全聚德烤鸭,总喜欢把甜面酱换成辣椒油,叫人大惑不解。胃是自己的水土养成的,真没办法。

    因为口味重,敝乡父老吃饭,少有不大汗淋漓的。乡村文化有些凝滞,大家遇着同样场景,都会说同样的话,
代代如此。比方下了太阳雨,总有人会说:边出日头边落雨,皇帝老儿嫁满女。遇着别人吃饭流汗,有人就会说:
牛变的,辛苦命。因为牛鼻尖上的汗总是不干的。乡下谁又不是辛苦人呢?我做了几十年的城里人,如今吃饭弄不
好就汗流浃背,自然是个辛苦命。

    夫人虽是湖南人,却自小生长在粤桂,口味清淡。她老是笑话我,说我炒菜的绝招就是油糊辣子葱姜蒜,但凡
辛辣刺激的佐料,尽数放齐。她居然还无限上纲,说我的写作亦是如此,辛辣得要命,还不怕刺激人。我却自嘲道
:在下勺中几味,祛邪驱毒,通气醒脑,好比医家猛药。

    几个真实故事北方农民想像毛主席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毛主席天天坐在天安门城楼上晒太阳,江青就在城楼
上架了纺车纺棉花。毛主席抽屉里的麻花糖一年四季不断,江青每天纺的棉花比农村妇女多远了。人家手艺好,不
然毛主席看得上?我这是从别人书里看到的。

    我自小长在南方乡下,耳闻目睹很多好玩的故事。都是真实的,都有南方特色。稍加梳理,忍俊不禁;静而思
之,大义存焉。

    土改时,驻村工作队都是北方人。北方话南方人听不明白,很多话又是从没听说过的官话,故而误会多多。敝
乡称北方干部讲的话为解放话,而这解放话又被引伸为空话、大话、套话。这都是后话。单说土改时,有回开会,
工作队长操着北方话,字正腔圆:大家回去都要找差距,明天准备发言。“差距”和“发言”,老百姓就是闻所未
闻的。只知那纺车上纺缍中间那根生铁做的轴,叫车株,南方话读作“差距”。这就不明白了,明天开会带车株去
干什么?“发言”大家都听成了“发盐”,那会儿盐正紧缺。共产党说自己是来帮穷人闹翻身的,一点儿不假,开
会还要发盐。次日,去开会的农民手里都拿着两样东西,一根车株,一个钵子。

    抗美援朝,中国人民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渌江。志愿军,老百姓大多以为是支援军。顾名思义,去支
援朝鲜人民嘛。粗通文字的,理解力自然强些,就说“志愿”与“支援”是同义词。有人还作了考证:毛主席为刘
胡兰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这里面“的”字,就是“得”的意思。他老人家学问好,就喜欢用同义词。干部
作抗美援朝动员,大讲美国总统杜鲁门之坏。有回会上提问,谁知道杜鲁门是什么东西吗?贫下中农大眼瞪小眼,
半天没人接腔。有人终于壮了胆,答道:我知道,杜鲁门是个乌脑壳鸭公。干部哭笑不得,问:怎么说呢?这人回
答说:我儿子是初中生,他知道的东西多。我家养了十几只鸭,只有那只乌脑壳鸭公讨厌些,喜欢乱跑。我儿子老
是拿土坨打它,边打边骂,你这个杜鲁门!你这个杜鲁门!

    老百姓的政治觉悟越来越高。有年,县里一位干部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我村劳动改造。老百姓根本
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误,只知道他是坏人,就仇恨他。某日,大队开会,集体开餐。不知什么原因,直等到大家饭
都吃完了,那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才去食堂。一食堂打饭村妇,义愤填膺,破口大骂:你这个鸡窝鸡窝分子,这个
时候才来,哪有饭你吃?这鸡窝鸡窝分子笑笑,只好夹着饭钵子往回走。

    有些年月,老是忆苦思甜。生产队晚上开会,人未到齐,大家就一遍一遍唱“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
队里开大会,受苦人把冤伸。”拿现在的话说,这歌很是煽情,有人真的就唱得眼泪汪汪。大队支部书记正好是我
们生产队的,我们队的政治活动自然丰富多彩些,群众觉悟当然也高些。支部书记有个女儿,喜欢唱歌,很有觉悟。
有回,她同别人发生了争论。人家说那句歌词是“止不住的辛酸泪”,她硬说是“支部书记分三类”。有人问她:
你爸爸是哪一类呢?她说:我爸爸当然是最好的一类。

    言必称语录,亦有好玩的故事。一日生产队分谷,某户分得很少,同队长吵了起来。队长说,毛主席教导我们
说,按劳分配,多劳多得。那人回道,毛主席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我家不能没有饭吃。队长说,毛主席说,要
克服懒汉懦夫思想。按工分计算,你家只有那多谷。那人说,毛主席讲,你要吃饭,我也要吃饭。队长说,毛主席
讲,你愉懒,就饿死你。争来争去,两人吵架的话全成了毛主席语录。又有某日,大队护林员抓了个偷砍树木的,
要处罚他。两人争执起来。正好公社书记来了,严厉喝道:毛主席说的,不准乱砍滥伐。不料那护林员听了,脸色
通红,支吾半天说:书记,他先乱砍,我才乱罚。我是最听毛主席话的。

    “批林批孔”期间,有个经典段子,家喻户晓:林彪披着马克思的大衣,带着一群臭老婆,偷了毛主席三只鸡,
跑到蒙古吃早饭。怕年久失考,解释如下:林彪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带着叶群臭老婆,偷乘三叉戟飞机出逃,摔
死在蒙古温都尔汗。这个段子明显是群众口头创作的,太过精致。我亲自见识一个故事,异曲同工。某日晚,大队
召开群众大会,主题说是要剥开林彪的三张画皮。哪三张画皮,我当时年纪虽小,却记得十分清楚;时过境迁,现
在一张都记不得了。但有位村妇的发言,我字字铭记在心。那村妇因家务太忙,饭都没来得及吃,怕扣工分,端着
饭就跑到会场来了。台上坐的是县里来的干部,正讲得起劲,忽见下面有人居然端着碗饭听他讲话,大为感动。立
即指着这位村妇说:像这位社员同志,觉悟很高,我们请她发个言,批驳林彪的三张画皮!那村妇哪敢上台?大队
干部硬是把她推了上去。她凑到话筒前,忽然愤慨起来:我没文化,话讲得丑。我说林彪,人心不得足,卵毛不得
直。他就一儿一女,要那么多被子干什么?还偷了毛主席三床花被。我家去年大儿子结婚,才置了一床花被,红缎
子的。

    正是“批林批孔”那几年,公社组织全体共产党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