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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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3年第6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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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挣扎着起身和帖哈开始往家走。我两脚发飘,走得摇摇晃晃。帖哈走在我的前边,他是扶着街边那些房屋的墙避走的,和我一样,他身上的力气好像也都已耗光,每迈一步都异常艰难,只从背后看,他已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我想上前扶他,可我腿软得没有了赶上前的力气。 
  走到城区里边的街道上,我发现街两边坐满了昨夜在城外参战的明军官兵,他们大概已换防到城里歇息。我那空落落的心里忽然想起了卢石。卢石,你这会儿在哪儿?我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你?我可不能再失去你呀! 
  我打起精神,边走边在那些满脸疲惫的军土们中寻找卢石的身影。你们看见卢石了吗?我上前探问。 
  卢石?谁是卢石?一个兵士反问我。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卢石只是一个小官,在这么多万官兵中,认识他的能有几人?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下去。 
  快走吧。帖哈突然扭头朝我恶狠狠地喊了一声。 
  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这种反常的不带任何同情的声音令我一怔。 
  他要是死了你怎么问也没用,他要是没死自己总会回来。他铁青着脸说。 
  你怎么能说他死了?我瞪着他。你怎敢这样说? 
  他为何就不能死?瓦刺人死那么多,我儿子和你弟弟都死了,卢石为什么就不能死?!他的话语里充满恨意。 
  你要咒他死?我死的亲人还少吗?我真有些恼了,拼力朝他吼了一句。有你这样说混账话的吗? 
  他没再开门。 
  我本想再吼几句,把我心里的那股难受全吼叫出来,可一想到他儿子达布惨死的情状,我又在心里原谅了他,他心中毕竟也不好受。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卢石竟先于我们回到了家。我和帖哈走到院门口时看见了一匹战马拴在院门外,我当时还有些诧异:谁来家里了?及至看见卢石从陈老伯的房里出来,我才吃惊地高叫一声:卢石——向他跑过去。 
  我一下子抱住了他。那一刻,我真想哭喊一声:我可是只剩你和母亲两个亲人了! 
  不防他倒先痛楚地叫了一声:呀—— 
  我惊骇地松开手后才发现,他的右胳臂上缠着白布带子,上边还有血在渗出。你受伤了?!我急忙去察看。 
  一刀,只挨了一刀,而且没有伤到骨头,我没容他来第二下,就把他干掉了!只是我的马中箭了,喏,门门那匹是我新换的。 
  天哪! 
  听陈老伯说你们去当了救护员,我很高兴,咱们是全家都为守城出了力!你们在哪个方向救护? 
  德胜门。我去那里就是想看见你,可到最后也没看见你一眼。 
  我们那支队伍,仗还没打就从德胜门悄悄出去了,我们就埋伏在德胜门外大街两旁的空房屋里,待瓦刺军一到,突然发起了攻击,打得瓦刺军措手不及,死伤惨重。那瓦刺军头领也先一看在德胜门外占不厂便宜,便紧急调整兵力,改为主攻西直门。当时四直门外的都督孙镗手下的兵力并不多,于谦大人就急令我们这支队伍驰援西直门。我们到时,孙镗部正处于危险之时,好在我们这些人都是乘胜而来,人人都勇气百倍,直把瓦刺军逼得退了下去。那也先亲自杀了几个后退的兵士,才又稳住阵脚。但我们的人不断由德胜门和阜城门来增援,士气越来越高,越杀越勇,西直门外瓦刺军的尸体越堆越多,总有四五千具。也先大约感到这样再打下去太危险,方下令退兵。当晚,我们又偷袭了一下他的老营,又让他留下了几千具尸体…… 
  我心里一搐:又是几千具尸体?! 
  瓦刺兵退走之后,于谦大人下令让在城外作战的部队进城内休整,让原来在城内作预备队的部队出城防卫。我因为受了伤,上边允许回家养息,加上我也怕你们挂念,一进城就回来了。 
  好,先说到这里,你坐下歇息,我去给你做饭,让你好好补补身子。我推他向屋里走。 
  他注意地看看我,忽然说:你好像哭过? 
  我真想给他说说弟弟被俘和被砍死的经过,可我知道那不行,我只能叹口气说:死伤的人太多,太叫人伤心了 
  战争就是这样。卢石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手下的兵,死得只剩了三个,一想起出征前那些死者生龙活虎的样子,我这心里就难受得—— 
  不说了吧。我拦住他,我俩虽在为不同的人难受,可那难受的程度是一样的。我踮脚在卢石脸上亲了一下,让他进了屋。现在,对于我来说,只要卢石回来,战争也就算结束了,结束了。 
  一直站在我身后的帖哈,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吃过饭,我扶卢石上床歇息,衣服还没替他解完,他就鼾声如雷了,连续的战斗加上受伤出血,他已经累极了。 
  我抱着卢石的脏衣服来到院中,想先泡在水盆里,却见帖哈已换了一身衣服,做好了外出的准备,不由得轻声问他:还出去? 
  他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陈老伯养的那只小狗大概是闻到了卢石衣服上的血腥味,慢慢踱到了我的身边,围着我的腿转着圈。走吧,你。我这句赶狗的话还未说完,忽见帖哈猛地弯腰一下子扭住了小狗的头,那小狗还没来得及叫一声,脖子已被帖哈咔嚓一声扭断了。 
  我吃惊地看着帖哈,骇然地问:你怎么这样? 
  他不答,只是从腰里抽出短刀,刷刷几刀,就把那小狗的头从身子上割下来了。 
  我惊怵地瞪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又把那小狗的四条腿和尾巴全割了下来。 
  你?!我叫了一声。 
  帖哈低而冷淡地说道:我现在就是只想杀这城里的活物! 
  我的心一颤。 
  我出去一下。他说完这句,捧着那只被他分解了的狗的尸体就闪出了院门。 
  我明白他现在出去是要见那些听他指挥的人,心不由得又悬了起来:难道这战事还不算完?双方都死了这么多人,既是打不下京城,那就回吧,回到草原不是同样能过日子? 
  帖哈天黑前回来了一趟,晚饭后又悄悄出去了。因为太累,这一夜我睡得很死,根本不知道帖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早晨起来做早饭时,他进厨房里帮我烧火,我看出他眼圈发黑,一夜没睡的样子,刚想跟他说句什么,不想他已先开口低声告诉我:那边已经传过来话,今天和明天,太师他们分批佯装撤退,让一部分人带着那个被我们在土木堡捉住的皇帝先向北撤,给大明军造成一个我们瓦刺认输的错觉,其实我们的精锐部队,则全隐藏在天寿山一带。待守城的明军以为大敌已撤走,松弛下来,我军即在后天晚上半夜突然攻城,我已安排好了里应外合的事,骄兵必败,争取一攻而破! 
  明军就一定会放松警惕?万一他们仍然全力守城,怎么办? 
  太师说了,后天天黑之后,我隐藏下来的部队实行静肃行军来到城外,但并不立刻攻城,等待我俩发出攻城信号。我俩如发现明军守备确实松懈,而且我们内应的人也已到位,就点燃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他示意我随他进到他的屋里,从他的被子下摸出一个又粗又长的被黑布裹得很紧的东西。 
  这是什么? 
  里边装满了火药,点燃药引后,它能嗵的一响飞上一百多丈的高空炸开一团白亮的光。也先太师他们看见这个东西飞上天,就立刻开始攻城! 
  你敢保证它一点就能飞上天? 
  为了防止意外,送给我的是三个。他边说边又从被子里摸出了两个相同的东西。太师他们已经反复试过。 
  要是大明朝的军队根本不放松,依旧严守京城怎么办? 
  那我俩就点燃一堆大火,最好是一座房子,让他们在城外看到。太师他们看到大火后就悄悄撤走,一直撤回到草原,因为这么多的部队要想长时间的隐藏是不可能的,这就是说,我们承认了这次出兵失败。 
  是这样。 
  可我不想第二种情况发生,我希望的是第一种,是我们瓦刺人攻开京城!我们耗费了如此大的力气,再无功而返实在让人心里不甘。因此,今明两天,我们要尽可能多的在城里散布瓦刺军已败走的消息,好彻底麻痹他们! 
  我默望着帖哈那咬紧牙关的样子,没有再说什么。可我的心又乱了,这么说,还要打下去?! 
  这依旧是一个天空湛蓝的白天。上天好像特意要把所有的云彩都赶走,好让他不受遮挡地看清地面上发生的事情。当初那种震动人心的鼓声炮声和呐喊声都已消失,整个京城一下子显得十分安静。净街的事已经结束,昨天还笼罩在街道上的那种紧张气氛,此时也已匿迹,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在街头。一些商铺也开了门卖起了东西。我午后扶卢石去一家药铺给他胳臂上的伤换药时,街上的气氛已和战前几乎没有两样了,有些茶馆里还飘出了说大鼓书的声音。吃过早饭帖哈就借口出去买东西出了门,不知街上的这种松弛气氛与他有没有关系。 
  给卢石换药时大大说,卢石的伤口其实很深,骨头上可能也震有裂纹,要小心化脓,要小心别冉晃动胳臂。卢石倒不当做一回事,换完药刚一出来,他就要去死去的秦把总家里看看,说京师保卫战打胜了,应该去秦大哥灵前说一声,这也是他当初最操心的事;另外再给秦大嫂和孩子带一点吃的东西去。我让他回家歇息,我代他走——趟,他不愿,执意要和我一起去。 
  我在街上的铺子里买了些吃的东西,就搀了卢石走。那秦大嫂正抱着孩子在家门口站着,看见我们俩,慌忙迎了过来。她见卢石胳臂在吊着,知道是受了伤,自然是一番问候。我们问她何以站在门口,她叹口气说:我想去催问一下对那个刺客的处置情况,你秦大哥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死去,我得让他们把那个刺客杀了,为他报仇! 
  听到这话,我的心不禁又是一沉,意识到这件事也还没有结束,唉,帖哈,当初你要不坚持做这件事该有多好!但愿别再出什么意外。卢石咬了牙对秦大嫂说:这件事你放心,上头不会饶了那个刺客的,你安心在家照料孩子,我负责打听有关这件事的消息。 
  卢石在秦把总的灵前焚香时,我也在一旁默然站立,望着秦把总的灵牌,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份惊悸:他的魂灵不会看出我对他的死也负有责任吧? 
  临走时,我和卢石一齐走到那个过了“百日”不久的孩子床前,孩子仰躺在那儿,瞪着乌亮的大眼睛和我们对视,我伸手摸摸他那柔嫩的脸蛋,心中再一次感到有一股歉疚生起:孩子,你原本不该失去父亲的。在这同时,我想起了德胜门外那些战死者的尸体,想起了帖哈儿子的那颗头颅,想起了弟弟那倒在血泊中的身子,这场人战结束后,又会有多少孩子失去父亲?有多少父母失去儿子?倘是卢石一直在明朝的军队里干下去,不断地和瓦刺打仗,我日后生出儿子,那他就也有可能像这个孩子像自己当年一样失去父亲…… 
  我不敢再让自己想下去。 
  回到家,可能因为不停走动的关系,卢石说他胳臂上的伤口疼得厉害丫。我忙安顿他在床上躺下,为了分散他对疼痛的注意力,我就和他说话。我说:卢石,仗也打过了,你也受伤了,你对日后有些什么打算? 
  他默想了一阵,沉声说:还没有来得及想。你说呢?你说我今后该怎么办?我先听听你的。 
  你过去答应过我,仗打完咱们回你老家开封。我们不能总在这儿借人家房子住,你胳臂上的伤好后,因为骨头上也有裂纹,继续从军必有难处,所以我们得想想回家的事情了。 
  是呀,我也在想这件事情。 
  我的心里一喜,忙说:到了开封后,要么咱买几亩地,种庄稼;要么咱在城里买两间临街的房子,开个小饭店或小茶馆,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好吧,就依你。我也知道,这京城是有钱的大户人家住的地方,我们这些小人物,还是到小地方去好过日子。不过我们开封,在宋朝做都城的时候,也是热闹过的,你日后去了就会知道,那里直到今天还有许多好看的地方,比如相国寺,那可是有名的佛家圣地;还有潘湖杨湖,一个湖里水清一个湖里水浊—— 
  这么说你答应了?我紧紧抓住他没受伤的那只手。 
  他点点头:打完这一仗,我对朝廷已无所愧疚,算是尽了忠,下一步就回家对老父老母尽尽孝,也让你好好过段安稳快活日子,让我们的孩子平安降生,让你看看我对你的那份真心 
  我把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我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涌出了泪水…… 
  这是这么多天来我心里最轻松的时候,经过这么多艰难,未来的日子总算有了个可心的安排。从此以后,我再不用扛1惊受怕,再不用操心办这事办那事,再不用忧虑着应伺·这个应付那个,我只操心应付我和卢石还有我们的孩子的生活就行了。以我内心的愿望,我真希望卢石立刻就和我上路回开封,可我知道,卢石的胳臂还需要治疗,现在就上路途中伤口化脓怎么办?何况他也没有应付走长路的体力;再者,帖哈也不会在这时放我走。 
  只有再耐心等了。 
  我迫使自己不再去想帖哈说的那些事情,我只让自己去想未来的生活,去设计未来的平安日子:在开封安下身后,先置一份家业;待战事彻底平息了,我就回草原把母亲接到开封,她先上来可能不适应开封的生活,可我会教她,会让她逐渐习惯;要是她实在不愿在开封住,我会再把她送回草原,给她留下足够过日子的钱,花钱请人照料她…… 
  种种的想像让我完全不再去理会帖哈的所做所为,也把他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是在吃饭时才意识到他的存在。第二天吃过晚饭,帖哈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已经查明,明朝军队果然以为我瓦刺主力已撤走,正在得意和麻痹之中,守卫九大城门的队伍都有不同程度的放松,今天晚上是我们动手偷袭的好时机!我已把潜进城内做内应的人放到了西直门内的一个地方,也巳给太师送出消息,让他二更天准时看我们发的信号,一旦不出意外信号发出,他们就在西直门那儿发起猛攻! 
  我怔怔地看着他,直到此刻,我才又想起他让我看的那三个装了火药的东西,想起了今晚发信号告诉也先开始攻城的事,心才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紧张中的我还不知道,另一件大祸事也在这时开了头。 
  我一边刷锅一边在紧张地想帖哈给我说的话,就在这当儿,响起厂敲院门的声音。 
  我没有多想,就扎煞着双手去开院门,门开后我看见是两个军士站在门前。你们是找——? 
  卢石领队。 
  噢,他胳臂受伤了,很重,吃过饭已经躺下,他已经不能拿刀拿枪了。我以为他们是想叫卢石归队。 
  有点急事,上头特意让我们抬了轿来接他去一趟,估计时间不会长。其中的一个军士说。 
  我刚想再阻拦,不料卢石已听见动静起了床走出来问:什么事? 
  那两个军土就忙又说了一遍来意。 
  好吧,既是让我去,我就去。卢石没有再说别的,立时就出门上了轿。我有心想拦,可看卢石的态度那样坚决,又只好做罢。我站在院门外,看着轿子消失在夜晚的人流里。今晚街上的人更多了,在灯笼的光照下可以看清,人们的脸上都带了轻松的笑意,看来帖哈的话有点道理,人们真的以为瓦刺兵已经彻底撤走了。 
  卢石被抬走之后,我只是担心他胳臂上的伤口被轿颠疼,一点也没想别的,根本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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