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英语说得相当好,”莫斯卡说,“谁也不会以为你是德国人。”
利奥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迅速而紧张地说:“不,不,我不是德国人,我是犹太人。”他沉默片刻,“当然,我原来是德国人,但犹太人不再会是德国人了。”
“为什么不离开德国?”莫斯卡问道。
“我在这儿有个很好的工作,美国人有的那些特权我都有,而且还很挣钱。再说,我还没拿定主意是去巴勒斯坦,还是去美国,这个决心不大好下。”
他们谈了很久,莫斯卡喝威士忌,利奥喝咖啡。莫斯卡突然发现自己在竭力给利奥讲解各种体育运动,确实在竭力地讲运动时的种种感受。因为对方的青少年时代是在集中营渡过的、体育活动的机会不知不觉地错过了,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莫斯卡努力讲解跑上去投篮时的感受,讲做假动作佼对方的防卫离位,再突然跳起让球飘进篮筐;讲在体育馆的木制地板上迅速旋转和奔跑,周身湿透,极度疲倦,事后洗个温水淋浴,就神奇般地恢复了疲劳。然后挎着蓝色运动包沿街散步,全身得到放松。在冷饮店里会见守候在那里的姑娘。最后就安安稳稳地、无忧无虑地好好睡一觉。
在驱车回宿舍的路上,利奥说:“我总是ontheway(东奔西跑),我的工作使我要去很多地方。但,寒冷季节来到时,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呆在不来梅了,那时我们就可以相互进一步了解了,嗯?”“那时我给你讲怎么打棒球,“莫斯卡笑着说,做好去美国的准备吧,不要说ontheway,那是德国人说的英语,你应该说ontheroad,或者travetlirg。”
此后有好几个晚上,利奥都到他们房里来喝茶或喝些咖啡。莫斯卡教他怎么打扑克、卡西诺和拉米等牌。利奥从来不提集中营的事,也从来没有消沉过,但他从来也没耐心在一个地方久留,莫斯卡他们的平静生活对他毫无感染。利奥和海莲成了好友,利奥还说海莲是唯一的一个教他如何把舞跳好的始娘。
秋季到来,树叶落在街两旁的自行车道上,沿着林荫道铺上奇异的揭绿色地毯,清新的空气使莫斯卡精神焕发,驱散了夏日的懒散。觉得在家呆不住,经常去那家地下餐厅吃饭,去军官俱乐部饮酒——所有这些地方都是海莲不能进入的,因为她是敌人。深夜回到宿舍,已有几分醉意,再喝上一些海莲为他在电炉上温热的稠稠的罐头汤,然后就时醒时睡地渡过一夜。许多早晨,天刚刚亮他就醒了,望着朵朵灰色的云彩被十月初的风吹拂着从天空飘过。他倚窗观看那些德国工人急急忙忙地朝一个角落跑去,赶上开往市中心的电车。
一天早晨,当他站在窗户旁时,海莲也起床了,并在他身边。她穿着当睡衣用的贴身内衣,用手臂搂住他。于是,他俩一同垂眼望着楼下的街道。
“难道你不能再睡一会儿?”她睡眼惺松地说,“你总是起这么早。”
“我想我们该开始多出去走走。室内生活对我来说过多了。”
莫斯卡望着沿麦茨大街滚动的落叶铺成的赤褐色地毯掩盖起树下那肮脏的自行车道。
海莲靠在他身上。“我们需要一个宝宝,一个漂亮的宝宝,”她温柔地说。
“哎呀,”莫斯卡说,“元首真的反复往你们脑子里灌下了这傻念头。”
“孩子永远是可爱的。“她对于莫斯卡嘲笑自己有进一步的想法感到生气。我知道有人认为要孩子的想法愚蠢。在弗拉克城时,柏林姑娘常常嘲笑我们乡下人,因为我们总是关心孩子,议论孩子。她推开他。“好啦,上班去。”她说。
莫斯卡竭力想跟她讲清道理。“你知道,在禁令没有解除前,我们不能结婚。我们在这儿的所作所为都是不合法的,尤其是你住在这宿舍里。孩子出生,我们就得搬到德国居民区去,而那时对我来说又是非法的。我就得采取很多很多办法才能让他们送我回美国,而且设法带你去。”
她朝他惨然地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会再扔下我。”莫斯卡很惊讶,很受感动,她竟然猜透了他的心事。他已经决定,万一遇上麻烦事,他就用伪造的证件转人秘密活动。
“啊,沃尔特,”她说,“我可不愿像楼下那些人一样:喝喝酒,在俱乐部里跳跳舞,睡睡觉,除了我们自己外没有任何东西把我们系在一起。我们现在这样生活是很不够的。”她站在那儿,贴身衣服盖不住屁股和肚脐,尊严和羞耻之心都顾不上了。莫斯卡想笑。
“这样不好,”他说。
“听我说。上回你定以后,我因为就要有个孩子而高兴。我感到自己很幸运。因为即使你不再回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我可以去爱的人。你理解那种心情吗?我们全家人当中,只剩下我们姐妹俩,而且住得很远。后来你来了,又走了,面我又成了孤零零一个。在所有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和我共欢乐的人,能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的人。这太可怕了。”
楼下有些美国人走出大厦,到寒冷的街上,打开了吉普车的安全锁链,加热马达。一起一落有规则的隆隆声穿过紧闭的窗户轻微地传了进来。
莫斯卡用手臂搂住她,“你身体不舒服,”他垂下眼睛望着她那瘦弱的赤裸裸的身子。“我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当他这样说时,内心掠过一阵恐惧,骇怕她会由于某种原因,比如说由于他偶然造成的某种不可预见的过失离他而去。他怕在这灰色的冬季早晨,他会独自一人站在窗口,身后的房间空洞洞。他突然转过身来朝着她,温存地说:“别生我的气,等几天再说。”
她偎在他的怀中,轻轻地对他说:“你真的失去了信心。我想你是知道的,我看见你怎样对待别人,也知道你对我怎样。人人都认为你不够朋友,那么……”——她在寻找中个不会使他生气的词——“那么祖鲁。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真的不是。我从来也没有想找个比你更好的男人。有时候,当我替你说几句好话的时候,麦耶夫人和耶金总是相视而笑。哦,我知道他们的想法。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哀怨,这种哀怨是全体女性面对那不理解她们爱情的缘由的整个世界所流露出的内心的痛楚。他们不懂得理解。”
他将她抱起,放到床上,拉过毯子给她盖上。“你会感冒的,”他说,伏下身去吻她后才去上班。“你会得到应得的一切。”他说,然后微微一笑,“有些事其实很好办。不用担心他们把我调离,不管是什么原因。”
“我不会的,”她笑着说,“今晚我等着你。”
七
他们走进德国入夜总会,乐队正演奏快步舞曲。这是一长方形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厅堂,白色的没有罩子的电灯,令人感到乏味。四周墙壁粉刷得也粗糙。高高的园顶形天花板;看上去好象一个大教堂。这里曾经是一所学校的礼堂,但建筑物的其余部分都已毁坏。
椅子全都是硬板折叠式的,桌子同样是光板一块,没有任何装点。大厅里坐得满满的,人们拥护在一起;致使服务员往往无法直接为某张桌子服务,只好让夹在当中的人把酒传递过去。沃尔夫是这里的知名人士,于是他们便随着他那粗壮的身躯朝一张靠墙的桌子走去。
沃尔夫给周围的人递烟,向服务员说:“来六杯荷兰松子酒。”同时把盒里剩下的香烟悄悄地塞进这位服务员的手里。“要地道的。”服务员鞠了个躬,匆匆离去。
麦耶夫人转动她那金发闪亮的头,环视这个大厅,“这儿不怎么样。”
埃迪拍拍她的手,“亲爱的,这是吃败仗的人用的。”
莫斯卡朝海莲微微一笑,“也不太差,对吗?”
她摇摇头,“这是一种调剂,”她说,“我应该看看我的德国同胞怎样娱乐。”莫斯卡未曾注意到她声音中带有一丝内疚,但埃迪理解,他那俊俏的小嘴一咧笑了。这回可发现了一件武器,他想,于是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得意,一阵突如其来的激动。
“说起这个地方,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沃尔夫说。“他们买通了军政府的那位教育主任让他书面表态说这房子不适合学校活动,然后又去买通了那位艺术主任,让他表态说这房子可以用于娱乐活动。谁也不知道这房子是否安全,”他补充说:“管它安全不安全,反正两三天这儿就要关门了。”
“哦,怎么回事?”海莲问道。
“等着瞧吧,”沃尔夫说,意味深长地一笑。
利奥一向情绪饱满,他指着整个大厅的人说:“瞧他们,我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哭丧着脸的人。他们还掏钱来这里穷开心!”大家都笑了。服务员给他们送来了酒。
埃迪举起酒杯,英俊的脸显出一副可笑的严肃。他说:“祝我们的两位朋友,非常相称的一对人幸福。大家看他俩,一个是非常温柔而美丽的公主,一个是深锁浓眉的暴君。他要为他缝补袜子,每晚为他准备好拖鞋,而她得到的报答将是几句精挑细选出来的生硬的话和一顿打。我的朋友,这对姻缘将是美满的。如果他不先把她打死,他们就会过上一百年。”大家饮酒,莫斯卡和海莲相互一笑,他们掌握了一个答案,一个为这张桌子旁的其他人猜不到的答案。
两对情人都去房子的另一头突起的舞台前的一小块地方跳舞。只剩下沃尔夫和利奥。沃尔夫以饱经世故的目光环视周围。
香烟的烟雾在人们的上空升起,直奔那园顶形天花板。婚礼的赞助者们是一些互不相识的好奇者,可以说是一个大杂烩。有年老的夫妇,他们或许早已卖了一件上好的家俱,决心要在一个晚上出去使那令人厌倦的单调生活换换样;那些年轻的黑市经营者,他们都是美军膳食管理中士和随军贩卖部官员的好友,身旁坐着穿有尼龙长袜、周身散发香水味的年轻姑娘;也还有一些干珠宝、毛皮、汽车以及其他高档物品买卖的老年商人,陪伴着他们的是一些穿着并不富裕,已为他们工作多年的文文静静的女子。一种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
这个拥挤不堪的大厅并不喧闹,一般的交谈音量都不大。酒也是每隔很长时间才要一次,看不到任何食品。乐队尽量演奏美国爵士乐曲。击鼓手左布摇晃着他那方脑袋,使劲地、但有节制地模仿美国演奏者,这样模仿当然无助于内心的节奏感。
沃尔夫向另几张桌子上的一些人点点头,他们都是和他做过香烟买卖的黑市商人。他们一进来,美国人就把他们认出来了,而且是因为他们带的领带比任何东西都更加奇怪地引入注目。这里的其他人刚好都穿着晚礼眼。但由于某种原因,黑市不能供应领带,人们只好用色彩单调的破布片来取代。沃尔夫立刻把这记在脑子里,又发现一条搞钱的路子”
音乐结束了,大家都回到坐位上。埃迪因为跳舞时与麦耶夫人的身子发生接触而满脸红光。当海莲坐下,倚在莫斯卡的椅子上,手搭在他的臂上时,埃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恍恍惚惚他好象看见她那结实白嫩的身体躺在棕色的军用毯上,慢慢地他把脸伸了过去挨近她那梳妆整洁的,未作任何反抗的头。顷刻间他确信自己会成功——他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当玫瑰色的光圈一亮,他的幻觉也就破灭了。玫瑰色是屋子里唯一的暖色,乐队就在这样的灯光下演奏。于是。三声短促的、指挥性的小号吹响了。
细细的嗡嗡声平息下来,白色明亮的灯光暗了下来,屋子变得跟洞穴一般,高高的圆顶形天花板在黑暗中变得看不见了。
一队姑娘走上舞台表演舞蹈。跳得糟透了,以致连表示礼貌的少许掌声也没有。舞蹈结束后是变戏法,然后是杂技表演。再后便由一位女歌手为大家演唱。她身段粗壮,嗓门尖但声音小。
“天哪!”莫斯卡说。“咱们走吧。”
沃尔夫摇摇头说:“再等一等。”
观众聚精会神,仍在期待着什么。小号又一次吹响,灯光暗得几乎漆黑一片;屋子尽头的舞台变成光辉的黄色区,一个个子不高,矫健的男人满不在乎地从舞台侧面的暗处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那丰满的、圆圆的、橡皮似的脸,一副天生的滑稽演员样。人们以暴风雨般的掌声向他表示欢迎。他开始交谈似地跟观众讲话,好象相互间没有界限似的。
“我得向大家道歉,因为我的一部分著名的表演节目今晚不能演。我的小狗弗雷德利克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他停了停。脸上露出歉意,然后又假装生气地说:“丢脸,真丢脸。我训练了十只狗,它们总是丢失。在柏林不见了,在杜塞尔多夫不见了,如今在这儿又跑了。总是这样。。一位姑娘匆匆走上舞台,在他身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这位喜剧演员点点头,兴高采烈地转向观众说:“朋友们,经理部让我通知一声,这个节目演出后就可以吃到肉馅三明治。”他眨了眨眼说:“无需定量供应卡,但,当然是高价出售的啰。好了,按刚才说的,我给大家表演一下——”他停了下来。脸上滑稽极了,先是惊讶。后是诅丧。最后来了一个全都理解。逗得观众哄堂大笑。“弗雷德利克,我的弗雷德利克,”他失声喊叫着冲下舞台。他又游游荡荡地回到舞台灯光下。大声地嚼着一块三明治。当笑声平息时,他哭丧着说。“太迟了。它算是坚持到最后的一位好朋友了。确实是一块香甜可口的三明治”说罢,他咬了一口,一大半三明治忽然不翼而飞了。
他一边等掌声平息,一边抹了抹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他举起一只手让大家静下来,又开始说:“今天大家都担心热量。我这里念给大家听,我们需要1300卡热才能活着,而从军政府规定的配给量中,我们可以得到1550卡的热。我可不是有意批评当局。但我今晚想提醒大家应该怎样处理掉多余的200卡。请听,有几条简单的规则。”
他讲了所有有关热量的老生常谈的笑话,但却是那样熟练,以致嘻嘻哈哈的笑声一阵接一阵。他的笑话被一位几乎没穿衣服的姑娘打断,这姑娘在台上跳着舞,围着他兜圈子,他以贪婪的、赞赏的眼光看着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诱惑物:一小颗莴苣和一把青豆。他板着指头算,又摇摇头,然后耸耸肩说:“她至少得吃1000卡热量。”
姑娘向他强求。他用手势向她解释有什么为难。姑娘把手伸进衣服前襟,拿出一小串葡萄。他打手势,示意不够。姑娘又往短裤里伸手,他用一种又高贵又克制的神气大声说:“对不起,我不能。”姑娘伤心地离去了,他伸出手臂,并说:“我要是有一块热牛排该多好啊。”笑声直冲那高高的圆顶天花板。
舞台上,滑稽演员的那张像皮脸。由于他能支配观众而显得洋洋得意。他兴致勃勃地做了几个快速模拟动作:鲁道夫·赫斯满口胡话,发狂似地叫嚷着,乘坐一架飞机逃往英国;戈培尔用最荒谬可笑的和最无耻的谎言向妻子解释在外面一夜未归的原因;戈林一边往一张桌子底下钻以躲避落下的瓦砾,一边保证柏林永远不会受到轰炸。当这位演员退场时;又暴发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这掌声一直持续到他再次登场。观众一个个透不过气来,但又都一动不动。
他的头发梳到眼上方,上嘴唇上方涂污一块,可能是短短的小胡子,把他那张橡皮的脸化妆成一副可怕的希特勒的嘴脸,站在舞台侧面不远处,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