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回来?”莫斯卡问利奥。
利奥咧开嘴对他笑着说,“别耽心,我不会错过的。”
“错过什么?”安·米德尔顿问道。
“我要作教父,”利奥说,“我把礼物都准备好了。”
“多可惜,孩子出世的时候我恰恰不在这儿,”安说,“太可惜了,海莲今晚也不会在这儿,我希望她病得不会太重。”
“不会的,”莫斯卡说,“她刚刚散步太久了,她要来的,我没让她来。”
“我们毕竟不象那样高贵,沃尔特,”安虽是开玩笑但带有一些恶意。埃迪·卡辛坐在屋角的靠椅上,打着吨,这会儿把眼睁开。他不喜欢走访已婚夫妇,并且讨厌那些和丈夫一起呆在自己家里的妻子们。他也不喜欢安·米德尔顿。她很俗气,个性又强,对他有些瞧不起。
莫斯卡朝她笑着说,“你分明知道我是正确的。”
“你不关心别人,她就是气你这一点,”戈登说,“我倒是不想关心别人。”
莫斯卡说,“戈登,我不同意,但是我要瞅个机会。在这个基础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你将被遣送回家,因为你有一张共产党证。我压根不懂政治,我参军时还象个孩子。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现在还是不懂,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对你很尊重,因为你是一个刚强的人。你知道,情况不妙,很复杂。你以为人家说什么我都听从,那就错了,我不会相信以种种原因强迫我做他想要我做的事的那种人,当然也包括美国军队、共产党、俄国,还有那个肥胖的杂种上校,我不会完全相信他们的。”他又转向埃迪·卡辛说,“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埃迪干巴巴地说,“尽管你不让海莲来,你还是喜欢她。”大家都笑了起来。
戈登没笑,他那美国佬的长脸上毫无表情,他对莫斯卡说,“既然你说了那些话,我也想说一说,这是我长期以来一直想对你说的,沃尔特。”稍停,他揉搓着他那双骨瘦如柴的大手,接下去说,“我知道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会有何想法,也许你不能自圆其说。你说我错了,可我自信,不管出现了什么异常情况,我会控制自己的。我相信人类的竞争,最终人类的生活会是异乎寻常的美好。我还相信这可以通过共产党的努力达到完美的地步。你寄一切希望于你祟尚的少数人的身上。相信我,那样做是荒唐的。”
“是吗?为什么?”莫斯卡低下了头;当他再抬眼注视戈登时,他发觉,他的双眼射出愤怒的光。
“因为那些人包括你自己在内,受到一种力量的控制,尽管你不愿意和这种力量发生联系。你在一种低水平上,在一个狭窄的个人的圈子里实现自己的意志。那样一来,你将把你所关心的人置于可怕的危险境地。”
莫斯卡说,“这是关于影响我生活的控制力的说教。天哪,难道你认为我懂这些吗?我认为一切说教都无济于事,别人也休想劝动我,让我今天这样想,明天那样想,突然之间转个大弯。我可不管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不论是在空军基地或在军营外的部队宿舍,还是在地下餐厅工作的克劳特人每天都会告诉我:“当我们并肩战斗,反对俄国人时,他将会多么地高兴。说了这话之后,总指望我能给他一支烟抽。我想在俄国人那方面情况也是一样。你明白我高兴什么?”他靠立在戈登身旁的桌边。由于激动和酒力,他的脸涨红了。“我高兴的是,这一次有使一切都烟消云散的好机会。咱们大家都陷入恶劣的处境之中,不是吗?”
“哈哈!”安。米德尔顿兴奋地直拍巴掌。
埃迪·卡辛哈哈大笑说,“我的上帝,好一个演说家,”利奥显得有些震惊。
莫斯卡也禁不住大笑起来,对戈登说,“瞧你都让我做了些什么。”
戈登也一直在微笑,心里想:自己怎么老是忘记莫斯卡毕竟年轻。他感到很惊讶,在莫斯卡沉默不语时,闪烁着一种年轻而不够成熟的坦诚。于是他转移话题,“海莲怎么样,那小家伙呢?”
莫斯卡没回答,安起身斟酒,利奥说,“戈登只是说说而已。”
莫斯卡似乎没听到利奥的话,对戈登说,“我负有责任。”这儿只有埃迪,卡辛感觉莫斯卡有些教条,似乎他靠教条生活。莫斯卡又笑着对他们说,这一次倒不象刚才那样生硬。”“我已经负有责任,”他摇摇头说,“只好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安·米德尔顿问利奥:“你还没品出味来吗?”
“我明白”利奥说,“我还小的时候,到布肯瓦尔倔集中营去,在那里,我见到我父亲,我们一起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那里的人也都各有自己的特点,拿沃尔特来说,他也在改变,我让他委曲点,实际上就是让他向他的德国邻居说一声晚上好。”
几个人都笑了,莫斯卡却烦躁地说,“我真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在集中营里蹲了八年之久,出来的时候依然故我。。我要是你,如果克劳特人那样斜着眼睛看人,我非打发他去医院治疗不可,他要是龇一龇牙;恼了我,我非把他的蛋子踢破。”
“唉,算啦,算啦,”安讥讽而不安地说。
“你也太不象话了,”莫斯卡说,但对安他还是付之一笑,安一直在咒骂那些在黑市里鬼混的人,她曾经被他们骗过。
利奥慢吞吞地说,“你忘了我是半个德国人,而德国人的所作所为,不仅仅因为他们是德国人,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们也是人。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后来我生活得挺好,我过着一种新的生活,我要是对别人残酷了,我伯会有辱于这种生活。”
“你说得对,利奥,”戈登说,“我们需要更为理智,而不能感情用事,我们应当用理性,用符合逻辑的行动去改造世界,共产党是相信这一点的。”
对于戈登诚挚的纯洁的信仰是无可非议的。
利奥一直盯住他,“对于共产主义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父亲就是一个共产党人,集中营根本没能折服他的精神。希特勒和斯大林签订了条约,这个消息传进了集中营后,我父亲很快就死了。”
“假如那个条约对于拯救苏联是必不可少的呢?”戈登反问道,“假如那个条约对于全世界从纳粹的铁蹄下解放出来是必不可少的呢?”
利奥把头低了下来,紧紧地用手捂住脸上搐动的肌肉。“不,”他说,“假如我父亲非那样去死相,整个世界不值得拯救。那才是感情用事,而不是你所说的党所需要的理智。”
此后的片刻沉默,他们听到楼上孩子的哭声。“我去改造改造他,”戈登说。他的妻子对他感谢地笑了笑。
戈登走后,安对利奥说,“对他不要介意。”她的声调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因此没有任何不满意丈夫的意思。然后她去厨房煮咖啡。
晚上的谈话结束了,彼此握手告别。安说:“明天,我去向海莲辞别一下。”戈登对利奥说,“别忘了和教授的事,利奥。”利奥点点头,戈登缓慢又恳切地补了一句:“祝你们交好运。”
他们离开后,戈登将门从里面反锁上,走回起居室。他发现安坐在椅子上正想着心事。“我想和你谈一谈,戈登。”她说。
戈登示以微笑。“嗯,我就在这儿,有话就说吧。”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当他们谈到政治,即使安与他的观点格格不人时,同她说话也不能生气。
安站起来,在房间里神经质地蹬来踱去,戈登在察言观色。他爱那张诚实、轮廓不鲜明的宽脸,那扁平的鼻子和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她是纯粹的撒克逊后裔,他暗想着:然而看上去仿佛是斯拉夫人。他怀疑这两者是否有联系,他还需仔细察看一番。
安的话深深地触动了他。她说,“你必须放弃,你一定要放弃。”
“放弃什么?”戈登懵懵懂懂地问道。
“你自己知道,”带着那种可以理解的惊恐,她毅然说出了这件事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是多么地巨大,他哪儿还会气恼,沉积在心头的只有绝望。安注视他的脸色,她走过来,跪在他的椅子旁。只有当他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变得软弱、温柔,说话几乎是恳求。她说:“因为你是共产党,丢掉了你的工作,我不生气。可是,今后我们怎么办?我们得为了孩子想一想吧。你必须能找得到工作,挣钱,戈登。你对政治感到如此气愤的时候,你失去了你所有的朋友,我们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亲爱的,我们不能啊。”
戈登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去,大为吃惊,不仅仅是因为她竟然能说出这种事情,而是因为他最亲近的人对于自己如此地不了解。她很可能这样认为:她丈夫会象戒烟或禁食一样地脱党。归根结底他必须回答她。
“我在替我们的孩子着想,”戈登说,“这就是我要当一个共产党员的原因。你想让他怎样长大成人,是让他有象利奥那样的经历,还是让他成为莫斯卡那样的对他的同伙漠不关心的人呢?尽管他表示喜欢我,我却不喜欢他在你面前讲话时的那种神态,他可不管这些。我想让我们的孩子在健康的社会里长大成人,这种社会不会把他推到战争或集中营里。我想让他在文明社会里长大成人,这就是我战斗的目的。你知道我们这个社会正在腐败下去。安,你是懂得这点的。”
安站起身来正视着他,不再那样温柔、恳切了。她很现实地对他说,“你不相信任何关于俄国干的坏事,可我相信,而且不少,他们不会使我儿子安全。我对我的国家就象人们对他们兄弟姐妹一样地有信心。你常常说那是一种民主主义的信念,可我不太懂,你难备为你的信仰作出牺牲,可我不被备让我的孩子为了你的信念受到苦难。戈登,假如我认为你死抱着那些信念不放,我不会阻挠你的,可是你应当想到利奥的父亲所遭遇的那些也一定会发生在你的身上。我感觉到当时他对我们说这些的时候,就是出于这个原因要你引以为戒。从更坏处着眼,你会颓废堕落的。你得退出来,你必须退出来。”她那张宽而平的脸上布满着固执的阴云,他明白固执是无往而不胜的。
“我看咱们是否互相了解一下,”戈登轻缓地说,“你想叫我找一个好的工作,过—个尚好的中产阶级那样的生活,而不想让我留在党内并因此陷入危难的境地,对吗?”
她避而不答。戈登接下去说,“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无可指责的。我们俩基本上是一致的。我们都想为我们的孩子作最好的打算,只不过志同道不合而已。你为你的儿子设想的那种安全是暂时性的,你那安全是乞怜于那些统治我们国家的资本家。而我的道却是为永久性的安全而战斗,一种少数统治阶级难以破坏的安全。你看到没有?”
“你得丢弃它,”安固执地说,“。无论如何你要丢弃它。”
“你要是不打算丢弃它——”安停了下来,镇定一下又说,“我就要带着孩子到英国去,不去美国。”
他俩都被安的最后这句话惊呆了,随即,安把声调压低到近乎哭泣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一旦说了话就会算数的。你了解我是相信你的。”自他们俩生活在一起这是戈登第一次对安真正的动了气。因为他知道安的信念有道理,他从来没向她撒谎,从不自食其言,他的新英格兰的良心从夫妻关系上来说,从来都是起作用的,现在她反倒利用他的诚实来圈套他。
“让我们把话说清楚,”戈登若有所思地说,“假如我不答应退党,你将带着儿子去英国,你离开我。”他强制着痛苦和愤怒,仍操着平常的语气说,“假如我答应你,你就和我一道去美国。”安点头默认。他走到椅子前边,坐了下来。又开始沉静而耐心地整理种种问题:他知道安也是说一不二的,而他自己也决不能脱党,他要是因此脱党,他会越来越恨安的,他知道他不能抛弃妻子和孩子,妻子也许能这样,孩子没有可能。
“我答应,”他说。他少里清楚,自己在说谎,安走近他,满脸是慰藉的泪水,跪下俯在戈登的大腿上,他对她深怀怜爱,伺时对自己所干的事又有些恐惧。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然是再清楚没有的了。一旦踏上故土,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发觉这一骗局的。一旦她发觉自己受了骗,她想回英国,就再也弄不到这笔路费了。他们俩就会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他知道,对他俩来说,从现在起他们的生活中将会交织着恨、不信任和轻蔑,这将使他们以后的生活出现争斗。但他无能为力。他抚摸着她又粗又厚的头发,象她那粗壮的农民的身躯一样有诱惑力的头发。他捧起她那张宽而扁平的近似斯拉夫人的脸庞,在她那泪水纵横的脸上亲吻着。
他想一切都无能为力,唯一给她的亲吻对于他也是痛楚的。
十五
星光下,毁灭的纽伦堡寂寥无边,仿佛这一切毁灭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或者毁于天然火灾,或者毁于地震,或者是由于多少世纪日晒雨淋的缘故,有一部分变得焦油一样的黑,似乎大地曾经流过血,那结块的熔岩聚成大片荒丘。
利卑驱车穿过这一地段。他第一次来到这块废墟上,内心感到十分愉快。到了郊区,他把车停在一间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白色楼房前面,旁边还有几幢和它完全一样的楼房。他希望教授这会儿正等着他。他急于离开纽伦堡,想早点摆脱法庭的审理。他已经认真而诚实地写好了证词,准备与警卫和典狱官分庭抗礼。他遇见了几个老朋友,老狱友,在他们期待已久的报复过程中分享他们的快乐。他十分奇怪地发现,他已经不喜欢和他先前的朋友来往了,好象他们从未受过难,好象个个都参与了某种不光彩的活动,现在都深负着一种罪责似的。他试图解释:发现自己已经不与那些彼此了解并一起陷于凌辱、恐惧、无望的境地的人们来往。正是那张与这种生活相关联的面孔才真实地再现了生活。他按了一下吉普车上的喇叭,一声长鸣打破了夜晚的沉寂。
教授瘦小的身影立刻在房门口出现,随即朝汽车走来。利奥。一见他就感到有些别扭,但他强作彬彬有礼的样子说,“你看望了你的儿子,愉快吗?”
“是的,是的,”教授连连称诺,“很愉快。”说话中毕恭毕境,但却无精打采。样子象生病,眼圈发黑,下眼皮垂成鼓泡,嘴唇几乎不带一丝血色,皮肤苍白。
利奥开车缓缓而行,一面与教授交谈着。一阵轻风吹来,他感到快慰。不一会儿,他就要全速行驶,那时夜风强劲,他们将不得不终止谈话。趁这会儿,利奥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从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教授一支,教授擦一根火柴,用手罩住给利奥点烟,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吐了几口烟之后,利奥说,“我知道你儿子的事,上月我的一个朋友出庭指控他,”这时,他发现那位教授夹着烟往嘴里放的手颤抖着,一言不发。
“要是我知道你儿子的事,我根本不会把你送到这儿,”利奥闷闷不乐地说,惋惜不该把他送回不来梅。
教授精神有些紧张、激动,紧紧抓着车窗外缘,“我本不想让你给我帮忙,我知道这不大妥当。可是米德尔顿先生说,他一切向我作过解释,而且你很理解。”
“他们什么时候处决你儿子?”利奥非常生硬地问道,话一出口便感到自惭。
“再过几周,”教授答道,手中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