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
作者:马里奥·普佐'美'
译者:文志玲等
引子
这些冒失的、愤怒的、胆怯的人们落人黑市的圈套:
莫斯卡——年轻、倔强、有抱负,但是很快便成为诱骗的对象,在死亡与毁灭中孕育了他那注定耍消亡的爱情。
艾迪——忿怒、痛苦,不得不使自己沉浸在酒精里以摆脱纠缠他的恐惧与负罪感。
沃尔夫——冷漠无情、心地残忍,对池来说,极就是一切,人命轻如鸿毛。
利奥——犹太混血儿,对共产主义半信半疑。他没有同盟者。
只有敌人。在徒劳无益地寻求一块适于生存之地时误人权力与阴谋的致命圈套。
海莲——美丽、热情、聪慧,为了对沃尔特·莫斯卡的爱情,甘愿牺牲一切。
“神父和师傅们,我老在想:‘地狱是什么?’我以为它是由于不能再爱而受到的痛苦。”
“唉,有的人在地狱里还是骄傲而且凶狠,虽然无疑地已经有所认识,也已经觉察无可辩驳的真理:有些可怕的人完全接受了撤旦和他的精神、对于这类人,地狱简直是他们心甘情愿、心向往之的:他们是自愿的殉难者。因为他们诅咒上帝和生命,因而也就自己诅咒了自己。他们靠他们自己悲意的骄傲为生,就好像沙漠中饥饿的人喝自己身上的血。但他们永远不会餍足,他们拒绝宽恕,诅咒召唤他们的上帝。他们永远怀着怨恨看上帝,而且要求消灭创造生命的上帝,认为上帝应该消灭自身和他所创造的一切。他们将永远在自己的怒火中燃烧,他们渴求死和虚无。但是他们得不到死……”
——《卡拉马佐夫兄弟》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一
沃尔特,莫斯卡感到一阵激动,同时感到一种归途中难以排道的寂寞。他记起了巴黎城外的零落废墟,记起了路边上熟悉的里程标。这是他旅途的最后——段路程,他恨不能及早到达目的地:夷为废墟的欧洲大陆的核心,一个他原以为永别了的被摧毁的城市。通往德国的里程标对他来说比通往他故国家园的更亲切些。
列车在飞奔,在摇晃,这是去法兰克福卫成区换防的军车,不过这节车厢里一半旅客都是从美国招募来的乎民雇员。莫斯卡摸了一下他的绸领带,微微一笑。他感到有点不习惯,要是坐在车厢那一头,跟美国士兵一起,他会觉得更自在,他想,那二十多个跟他一起的雇员肯定也有这种感觉。
车厢两头各有一个昏暗的灯。车窗用木板堵上了,好象是故意不让车厢里的乘客看见沿途的废墟瓦砾。座位是一排排的长木凳,只在车厢的一测留下窄窄的通道。
莫斯卡在长凳上伸开腿躺下来,把蓝背包垫在头下面当枕头。照明不良,他看不清他周围的人。
他们乘同一条军舰抵达欧洲。跟莫斯卡一样,个个心情激动;想快点到法兰克福。在火车的隆隆声中为了让对方听到自己的话,他们高声大气地交谈,莫斯卡听得见杰拉尔德的嗓门比谁都响。杰拉尔德先生是这条舰上级别最高的人物,他随身带着一副高尔夫球棒,刚一上船他就告诉大家,他的职务相当于军队里的上校。看着杰拉尔德兴高采烈的样子,莫斯卡眼前浮现出他在一座城市的废墟上打高尔夫球的幻觉,他看到杰拉尔德在夷为平地的马路上击球,球滚到了一个圆圆的瓦砾堆边上,杰拉尔德轻轻一击,球滚进了一个腐烂的头颅骨。
火车减速驶进了一个偏僻的小站。外面是漆黑的夜。堵上窗口的车厢更加黑暗。莫斯卡打起肫儿来,耳朵里隐隐约约能听见别人的说话声,可是列车一出站加速就把他晃醒了。
这时,周围的待雇人员声音低了下来。莫斯卡坐起来看着:车厢那头的大兵,有的在长凳上睡着了,三圈烛火照着三摊打牌的人,显得车厢那一头友谊气氛很浓。对于这经历多年刚放弃不久的生活他感到一阵淡淡的怀念。就着浊光,莫斯卡可以看见他们在凑着水壶喝什么,他敢肯定不是水,地又看见他们打开军餐盒,掏出巧克力大嚼起来。美国士兵总是供应齐全、莫斯卡咧着嘴这样想:他们背上有毛毯,提包里面总有蜡烛,水壶里有水或高级饮料,挎包里还有一条浴巾。为好运或恶运的供给一应惧全。
他又伸开腿在长凳上躺下来、想睡一会儿,可是他的身体冻得僵直,就象身下的硬板凳。列车加了速,跑得很快。他看了看表。快到午夜了,到法兰克福还差足足八小时。他又坐起来,从他的小蓝背包里掏出一瓶酒。把头靠在钉有木板的车窗上,凑着瓶子喝酒,直喝到身子舒松起来。他又朝车厢那头的士兵们望去,三圈烛光只剩下一圈了,他刚才一定打—了个陀儿;不过在他后面黑乎乎的地方,他听见杰拉尔德和几个人还在讲话。他们一准喝酒了,因为地听见杰拉尔德正以恩人的口气许愿、他在吹嘘他日后的权势和将如何重用那些有才干的人。
车厢那头的一围蜡烛里有两支分了出来,摇曳的烛光照在车厢通道上,当这两支烛光从莫斯卡面前经过时,他惊了一下,从磕睡中醒来。那拿蜡烛的美国兵一脸恶相,带着傻里傻气的敌意。蜡烛明亮的黄光把醉醺醺的面孔照得通红,给那双直瞪瞪的眼睛一种阴险无情的色调。
“嗨,大兵,”杰拉尔德喊道,“给我们一支蜡烛吧!”
蜡烛被一声不响地放在杰拉尔德的邻座。他们的谈话声顿时响了起来,闪烁的烛光使他们鼓起精神。他们和那美国兵搭汕,可那美国兵把蜡烛放在长凳上以后就把脸藏在黑影里,不理睬他们。过了一会儿,他们把他忘在一边,又说起自己的事来,只有一次,杰拉尔德俯身凑进烛光里,好象要表示他的信任,用一种居高临下的。但又是十分和善的口吻对那美国兵说:“告你说吧,我们这些人都在军队里于过。”然后他又笑着对其他人说:“感谢上帝,一切都过去了。”
雇员中有一个人说道:“别说得那么干脆,还有俄国人呢。”
他们又把那美国兵忘了。正当人语嘈杂、横贯大陆的列车盲目地向前飞跑而隆隆作响的时候,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美国兵突然象醉汉那样恐慌地大喊大叫起来,“住嘴,住嘴!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用上你们的臭嘴。”
接下来是一阵惊讶而窘园的沉默,然后杰拉尔德又把头伸进烛光里,温和地对那美国兵说,“小伙子,你还是回到你们那边去吧。”美国兵没有答话,杰拉尔德接着刚才的话碴又说开了。
杰拉尔德的话音突然嘎然而止,他站了起来,全身都照在烛光里,轻声地说,“天呀,我受伤了,那个大兵给了我一下。”他虽不慌乱,但他的话却吓了大家一跳。
莫斯卡坐了起来,其他的人也都站起来了。其中一个人碰倒了蜡烛,蜡烛掉到地上,灭了。杰拉尔德先生还站在那里,照在身上的烛光不那么亮了,他的声音很低,很怕人,“那大兵给了我一刀。”说完坐到黑影里的长凳上。
从士兵坐的车厢那头快步走来两个人。他们手里拿着蜡烛。莫斯卡看见烛光下其中一人的军官领章闪闪发光。
杰拉尔德一遍遍反复说:“我被刺了,是那大兵干的。”他已经不感到恐怖,只是吃惊和莫名其妙,莫斯卡看见他端坐在长凳上。三支蜡烛都照着他,他的裤腿上有一个豁口,一直开到大腿部,暗红的血从豁口往外涌。中尉弯下腰,把蜡烛往前凑了凑,对同来的士兵传了个口令。那士兵跑回车厢那头,拿来几条毯子和一个急救包。他们把毯子铺在地上,让杰拉尔德躺在上面。士兵正要动手把裤腿剪掉。杰拉尔德说,“别剪,把他卷起来,还能补呢。”中尉看着他的伤口。
“伤不重,中尉说,用毯子把它包上。”中尉的年轻面孔毫无表情,话音里不带同情,只有例行公事的礼貌。”我们在法兰克福准备一辆救护车等待、以防万一、找到下一站去挂个电话:“然后,他转过身来问周围的人,“他在哪儿?”
那个喝醉的美国兵不见了,莫斯卡往暗处看去,看见他前面长凳角落有个人影缩作一切。他什么也没说。
中尉回到车厢那头挎上手枪又走回来,他拿手电筒往车厢试着照,发现了那个缩作一团的人影,他用手电筒碰碰那个士兵,同时把手枪从套子里拉出来,把它藏到背后,那士兵没有动弹。
中尉重重地捅了他一下,“起来,穆尔罗尼。”那士兵睁开眼睛,莫斯卡看到了他阴郁的目光,感到一阵怜悯。
中尉把手电筒对着士兵的眼睛,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命令穆尔罗尼站起来,他看到穆尔罗尼空着手,就把手枪放回枪套,接着他用力把士兵推了个转身,把他搜了一遍。他什么也没发现,就把手电筒往凳子上照去。莫斯卡看见一把沾血的小刀,中尉拿起刀,推着那士兵往车厢那头走去。
列车开始减速,慢慢地停了下来,莫斯卡走到车厢尽头,打开车门往外看,他看见中尉到站里去打电话要救护车。不打电话是不会有车的,因为停车的那个法国城市已经夜深人静。
莫斯卡回到自己的坐位。杰拉尔德的朋友们都在俯身安慰他,态拉尔德烦躁地在那里唠叨,“我知道不过擦伤点皮肉,可他干嘛要刺我,这不是疯了吗?”当中尉回到车厢,告诉他们会有救护车在法兰克福等候的时候,态拉尔德对他说。“请相信我。中尉,我没有惹他,你问谁都行,我好好地,怎么会惹他这样呢?”
“很简单,他疯了。”中尉说。他又说,“先生,算你走运,据我对穆尔罗尼的了解,他是要对准你的睾丸的:“
不知怎的,这话使大家兴奋起来,似乎穆尔罗尼险恶的意图使这件事意趣盎然,使杰拉尔德大腿上的伤也变得意义重大了。中尉抱来了他的铺盖,把杰拉尔德安顿在他的铺盖上:“你给我帮了个忙。从穆尔罗尼到我这个排的头一天起我就想把他甩掉。现在他可以安静两年了。”
莫斯卡睡不着觉。列车叉开动了,他走到车门口,靠在门上,望着外面影影绰绰黑暗村野往后退去。他回想起他坐在卡车上,坦克里,想起行军时,在地上匍匐前进时,也是这般几乎一样的村野往后退去。他原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到这块国土。他曾一直盼望回家,现在他又离家而去,这种离奇的结局使他感到古怪。在这黑暗的车厢里。他想起了到家的第一夜。
……
房门上贴着一张写有“欢迎沃尔特归来”的标语,莫斯卡注意到另外两家门口也贴有名字不同的类似标语。走进门来,他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他自己的照片,就是临去欧洲照的那张,照片上妈妈和格洛丽亚围在他身边,阿尔夫挥着手。
家里的人东一个西一个地站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老了,”妈妈说,大家都笑了。“不,我的意思是说他看上去长了不止三岁。”
“他没变样,”格洛丽亚说。“一点也没变。”
“英雄凯旋而归,”阿尔夫说。“看,那么多勋章,干得挺棒吧,沃尔特?”
“这有什么,”莫斯卡说,“陆军妇女队员都有这些玩艺儿。”他脱下战地夹克,妈妈接了过去。阿尔夫进厨房,端出来一个盛着酒杯的盘子。
“天啊,”莫斯卡说,他大吃一惊,“你掉了—条腿。”他已经把母亲写信告诉他阿尔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他的弟弟显然是早已料到莫斯卡这句话的:他拉起了裤腿。
“很合体,”莫斯卡说。“你够倒霉的,阿尔夫。”
“很不错嘛,”阿尔夫说,“但愿我的两条都是这样,不生脚癣,脚趾甲也不会扎进肉里。”
“当然,”莫斯卡说,他把手放到弟弟肩膀上,微微一笑。
“他是特意为你安上的,沃尔特,”他母亲说。“他知道我最不爱看见他不戴上那个,可他平时在家里还是不戴。”
阿尔夫端起了酒杯。“为英雄凯旋干杯,”他说。然后他微笑了一下,转过来对格洛丽亚说,“为忠贞不贰的姑娘干杯。”
“为我们全家,”格洛丽亚说。
“为我们所有的孩子们,”母亲深情地说。她的目光掠过弟兄俩和格洛丽亚。大家都看着莫斯卡,期待他说些什么。
“让我先喝下这杯,然后才能想出来点什么。”
他们都笑着喝完了酒。
“吃晚饭了,”母亲说。“阿尔夫,帮我摆饭桌。”他们两人到厨房里去了。
莫斯卡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真可谓长途跋涉”,他说。
格洛丽亚走过壁炉台边,拿起莫斯卡的照片镜框。他背对着他,“每个屋期我都到这里来,看这张照片,帮你妈妈做晚饭,然后大家一起吃,吃完饭就坐在这里,看着照片谈论你,三年来每个星期都是如此,就象按时扫墓,现在你回来了,这照片一点儿也不象你。”
莫斯卡站起来走近格洛丽亚,把胳膊搭在她肩上,看着照片,弄不懂为什么照片使他恼火。
他挺胸昂首,面带笑容,他是有意这样站着,为的是露出他们那一黑白斜线相间的师徽。他的面孔稚嫩,象个傻乎乎的孩子。军装笔挺合身,站在南方的烈日下,不折不扣是专为崇拜他的家人留下一张照片的美国大兵。
“傻笑!”莫斯卡说。
“别拿照片好心,这么长时间我们就靠它熬过来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呵,沃尔待,”她说,“有时收不到你的信,有时听人说沉了一条军舰或是仗打大了。我们对着照片不知流了多少泪。6月6日反攻那天,我们没去教堂,你妈坐在长沙发上、我坐在收音机旁边,我们整整坐了一天,我没去上班,我们拧着收音机到处找台,一次新闻刚播完,我赶快找另一个台,哪帕是听旷同样的话也好:你妈坐在那儿,手里攥着一块手帕,不过她没哭。那天夜里,我睡在这儿,睡在你的房里你的床上,我把照片也带过去了。我把它放在梳妆台上,对它说了晚安,然后我就梦见我再也不能看到你了、现在你回来了,活生生的沃尔特·莫斯卡,可是你现在一点也不象照片上的你。”她想笑,可是一下子哭了起来。
莫斯卡感到不是滋味,他温柔地吻了吻格洛丽亚。“三年时间确实很长,”他说。不过他心里想:反攻那天,我在一个英国城市喝多了点,找了个金发小姐,她说那天是她第一次喝威士忌,第一次失身。那天我庆祝反攻,更庆幸自己没有参加反攻,他真想把真情如实告诉格洛丽亚,说他那天没有想她们。也没有想她们所想的事,然而他说出来的却是:“我不喜欢这张照片,——还有,我刚进来时你说我一点也没变。”
“说也奇怪,”格洛丽亚说,“你进门的时候,跟这照片上一模一样,可是越看你,越觉得你的面孔和以前不一样了。”
母亲在厨房里招呼他们:“饭好了!”他们往餐厅走去。
桌上摆的全是她平时爱吃的,很难见到的烤牛肉,小块的烤土豆,绿色色拉,厚厚的奶酪。台布上一尘不染,他吃完了饭,发现他盘子里的餐巾原封汲动,他觉得什么都挺好,不过和他梦寐以求的完全不一样。
“我说,”阿尔夫说,“跟当兵的吃的大不相同,啊,沃尔特。”
“是啊,”莫斯卡说。他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支又短又粗的深褐色的雪茄,正要点烟时他发现他们全都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阿尔夫,格洛丽亚,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