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灰蒙。
彭德怀仍在雨中视察着主攻部队,脚下是一片泥泞。他浑身的衣服水
淋淋地贴在身上,脚步带起的泥水,溅满了裤腿。他的脸色由于极度疲惫而
显得十分惟悻;胡茬很长,浓黑的眉毛上挂满晶亮的水珠,困倦的双眼布满
一层血红;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宛如叠在一起的两层岩石。他仿佛苍老了
许多,走路时背有点儿驼。他给人的感觉,不像一位统帅千军万马的元帅,
反而与当地的农人一模一样,从头到脚都辐射出一种忠厚、质朴和刚直的气
息。不论是谁只要迎面碰见他,都会立即生出一种可靠与信赖的踏实感。
他在阵地上奔波了一整天,当临近黄昏时,才来到第4 军的前沿阵地
上。他的身后,是张达志和张仲良。
彭德怀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张达志慌忙上前,双手扶住他。彭德
怀看一眼张达志,说:“你来得是时候,正好赶上兰州战役的最后决战了。”
张达志笑了笑,说:“在西安,见到贺老总和习政委,我还真怕赶不上兰州
决战哩!”敌人一颗炮弹飞过来,在前方不远处炸开,气浪将大家推得打着
趔趄,泥水纷纷落在身上和脸上。
彭德怀大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泥水,说:“敌人的炮弹比我们的望远镜强,
我没有看见它,它倒看见我了。”张达志说:“彭老总,就在这里看看吧!”
张仲良也大声说:“彭老总,太危险,不要再向前走了。”彭德怀若无其事地
一边大步朝前走,一边坚定地说:“你们经常在前沿阵地跑来跑去,我彭德
怀就不能来?他打他的炮,我走我的道,大路通天,各不相关嘛!”张达志
和张仲良望一眼彭德怀身上那水淋淋泥糊糊的军装,敬意油然而生,只好追
随着他继续朝前走去。
彭德怀一边走着,一边说:“打敌人要像打乒乓球一样,来回都能打,
那边打过来,这边打过去,过来也打,过去也打,而且要不停地打,不让它
清醒,不让它喘息。要让它乱蹦乱跳,兵力分散,各个被歼。”张达志心领
神会地说:“彭老总,我明白了。全线首攻仅隔几天,你坚决要在明天拂晓
发起总攻,正是这个道理。”彭德怀点头道:“不是有个困兽犹斗的故事吗?
对敌人切勿疏忽大意,而要认真对付。”张达志和张仲良连连点头,静静地
听着。
彭德怀望一眼雨雾中的敌阵地,说:“兰州这一仗,打好了,西北可以
早一点解放;打不好,让敌人跑了,我们就是对人民犯罪!”阵地上,下着
牛毛细雨。四面不时地响起炮弹的爆炸声。
没完没了的雨,给军事行动增加了极大的困难。松软的黄土山包,一
遇到雨水,到处是稀烂的泥巴,一脚踩下去,鞋被烂泥吸住,拔都拔不出来。
山上的小路走过几个人之后,就变得泥泞不堪,寸步难行。
战士们冒着雨,浑身水淋淋的,继续在构筑工事,准备着冲锋拚刺刀
的事情。
这雨,烦人的雨,讨厌的雨,不知时机乱下一通的雨,再照这样下下
去,明日的总攻将会更加困难。。王学礼和团政委张平山,副团长段忠宪,
参谋长许彬,一同来到阵地上,在泥泞的战壕里走着,看着。
战士们的脸是阴郁的,又是聚精会神的。因为每个人都明白,过不了
几小时,就得参加决死的战斗了。
夜幕渐渐降临了。零星的枪炮声更响了。灰蒙蒙的天空中,不时有弹
火一亮一灭,它们以黑灰色与血红色相交织的幽灵似的光辉,在刹那间照亮
周围的一切。
他们仍然在泥泞的战壕里转着。
张平山政委低声说:“好像起风了。但愿天能晴。不然,山这么陡,路
这么滑,敌人又是这么猖狂,明天的攻击,困难会不少啊!”王学礼用坚定
的男低音说:“无论如何,明天就是爬,也得拿下沈家岭。你是了解我的。
即使落到了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我也决不会丧失胜利的信心。子弹打完了,
我们就用刺刀拼;刺刀拚弯了,我们就用牙齿咬破敌人的喉咙!只要还有1
个人活着,就应该说,胜利还是属于我们的!”张平山又低声说:“总攻还没
正式开始,战壕里就开始出现牺牲了。有的是被敌人的流弹打死的,有的却
是由于下雨,塌死在新挖出的工事里的,这该死的雨!”他说着,脚下打着
趔趄,差点栽倒在战壕里。
参谋长许彬有点担心地对王学礼说:“团长,你可得注意隐蔽啊!仗一
打起来,你总是往前跑,拉都拉不住。。”王学礼打断他的话,信心百倍地
说:“没关系,打仗就得往前冲,不然,我当团长的躲在后头,像啥话?”
张平山挺认真地劝他道:“怎么,你又开起玩笑来了?你不要把同志们的劝
告当作耳边风,更不要错误地以为别人都是怕死的,所以才会这样劝你。因
为只要每一次打完仗,我发现周围又少了一些熟悉的人,简直难受得要命。。
当一位同志牺牲时,就像是割掉了心头的一块肉。要知道,全国即将解放,
现在已经接近最后的胜利,党和人民不需要我们去作一些不必要的牺牲,而
是需要我们都活着,将来好建设。”王学礼感情深沉地说:“不论是在以前几
十次上百次的战斗中,还是在明天的战斗中,不论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
大家都留在队伍里。比如我就相信,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同志和战友,他们
都活着,跟我们一起在冲杀,在流血,在战斗。。丧失朋友,不是可怕的,
而是令人悲痛。战争,本来就是一种流血与牺牲。”谁都不说话了。大家默
默地踩踏着战壕里的泥泞,朝着团指挥所走去。
沉寂。一种令人难忍的沉寂。
风越刮越大,雨总算是停了。
浓云渐渐裂开,朝天边退去。
夜空,出现了星星。也有流星,不时地从天边划过,增添了夜的恐怖。
战士们躲在潮湿的战壕里,望着天空闪闪烁烁的星斗发愣。
天晴了。战壕里顿时活跃起来,到处热气腾腾。
战士老王坐在战壕里的背包上,一边起劲地拉胡琴,一边扯开嗓门很
动情地唱着秦腔选段。
悠扬的胡琴声,在雨后的阵地上激荡着。
小李轻轻走过来,蹲在他身边,喊道:“老王,你说到了兰州,要唱一
段给马步芳父子听的,你忘啦?”老王睁开激闭的双眼,瞅了一眼还有点儿
孩子气的小李,胡琴的曲调转成哭音尖板,声音悲凉地唱起来。
马步芳坐兰州黑心操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死到临头他还执迷
不悟,到明日枪一响送他升天。。不知什么时候,长柱已经站在战壕里了。
老王唱在兴头上,毫无觉察。
战壕里的战士们,发现营长来了,一齐站起来,涌了过去。长柱用手
示意他们不要吭声,别打扰老王的尽情歌唱。
猛然,小李抬头看见了营长,忙用手指戳了一下老王的大腿。
老王一边拉胡琴,一边喊道:“捣我干啥?又没走板跑调!”小李挺天真
地将嘴对住老王的耳门,大声说:“你看,营长来了!”老王这才停住拉唱,
急忙站了起来。
长柱也是秦腔迷,笑着说:“老王哥,唱得挺好,再来一段吧!”老王愁
眉苦脸地说:“天总下雨,琴受了潮,不够劲儿。”长柱接过胡琴,用拇指弹
着试了一下弦,说:“明天攻下兰州,把你唱的这一段,就给马步芳父子喝
一唱吧!不过,就怕他们父子跑了,听不上你这地道的秦腔戏了。”老王双
手接回胡琴,很得意地说:“营长,我今晚好好练一练,免得明日进城后唱
不好,丢咱解放军的脸!”说着,他真的连拉带唱演练起来了。但刚唱头一
句,弦突然断了。
老王脸一沉,泪水夺眶而出。顿时,沉默笼罩了硝烟与夜幕同时降临
的战壕。
许久,长柱才找了个话题,说:“小李,你这里的战壕再挖深点,加固
结实!”小李机灵地说:“营长,深着哩!不信,等明天活捉了马步芳父子,
足够埋他父子俩的了!”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正在这当儿,根山爷爷和一队送粮草的,把一大叠锅盔(陕西烙的大
饼)送到前沿阵地上来了。
指战员一齐围住了根山爷爷和从陕西故乡来的乡亲们。
“根山爷爷,千里送粮送草,你可真是个老英雄啊!”根山爷爷听了这充
满感激之情的话,手持着银须笑道:“黄忠八十不服老,我才六十,没啥!”
巧姑和几个抬担架的小伙子,悄悄来到阵地上,十分利索地将几个伤病员扶
上担架,准备抬到救护所里去。
长柱站在人群当中,并没有注意到巧姑的担架队也上来了。可是,巧
姑眼尖,她从人的缝隙间,一眼就认出来长柱那十分熟悉的背影。她犹豫了
一下,还是情不自禁地走到人群里,从背后轻轻用手顶了一下他的腰。他猛
回头,一见是她,差点高兴得喊出声来。
巧姑用目光制止了他,拉着他的手,两人一阵风似地跑到一处暂时清
静的掩体内。
“我这几天心里发慌,右眼皮老跳个不停,不知。。”“别慌,没事儿!
打完兰州,咱俩就。。”她依偎在他的怀抱里。
“枪子没长眼,你可千万要顾惜好身子。。”“你也要顾惜好身子,还有
爹。。”“等打完仗,咱就回。。”他在她的额头上响响地亲了一下,又久
久望着她那迷人的眼睛。
她闭上眼晴,陶醉在他那宽阔而滚烫的胸怀里。
时间过得很慢。漫长的夜,令人难熬。
天还不明,张达志站在军指挥所的山顶上,向北眺望。
远处,兰州城内,还残存着几点灯火,半明不灭。
近处,是黑坳坳的两座山包——沈家岭和狗娃山。
一直伸到天边的大小山头,都被蛛网般的堑壕、交通壤和敌人修筑的
明碉暗堡割裂开来了。带刺铁丝网沿着一道道弯曲的坏形外壕婉蜒拉开去,
蛇一样缠绕在山体上。被打坏的敌工事,看上去都是黑黑的。
这些被炸弹和炮弹轰击得坑坑洼洼、遍体鳞伤的群山,被掩体、堑壤
和碉堡割裂得支离破碎的山体,翻新的松软的泥土下,还到处埋设着由炸弹
串连起来的连环地雷群。这片光秃秃赤裸裸的黄土地里,布满着弹片、弹壳
和弹头。
这片被损害、被摧残、被蹂躏得很久的黄土地,流血的黄土地,早该
彻底结束过去的那一切和眼前的这一切,而应该出现遍地绿色,遍地小麦,
遍地瓜果,遍地崭新的生机。
失去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此轧敌人尚在迷梦中。他们不可能知道,他们的末日已经到了。
张达志站在山头上,按捺不住临战之前兴奋的心情。雨后的旷野上,
一切都显得安谧和宁静。曙光初现,晨风阵阵,虽略有寒气,却使人更加振
奋。
他呼吸着从黄河水面上飘来的湿润而清新的空气,等待着激战开始的
时刻。
一道道战壕里,潜伏着成千上万的解放军战士,目光喷射出复仇的火
焰,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
31
黄河,被秋夜的疾风吹起阵阵波涛兰州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夜色,黄河
被秋夜的疾风吹起阵阵波涛,水面漂浮着一层被秋风吹得纷纷败落下来的残
枝败叶在敌军指挥所里,半面墙壁上,挂满了军事地图。各色箭头,各式符
号,将地图画得满满荡荡,乱七八糟。在灯光的映照下,地图上反射出各种
颜色的光泽,阴冷惨淡。
整个室内,沉寂清冷,阴森可怕。
马继援披着上衣,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歇斯底里地踱了一阵步,最后
面对墙壁上的地图站下来,锥子似的目光,直勾勾地瞅着地图。
很久,他才禁不住自言自语地喊道:“不!如果彭德怀想在兰州城下签
订投降的条约,不能答应他!决不答应!得把他和他的部队都活捉了来,让
俘虏押满黄河两岸,让我视察俘虏的队伍!让彭德怀站在我马继援的面前,
看着我的目光,当众对我说出他彭德怀从来就不是我马继援的对手,他彭德
怀败了,败在了兰州城下;而我马继援胜了,胜在了兰州城上!”他完全失
去了控制,像一个醉汉,在灯光下,做看他那一厢情愿的南柯梦,而且瞪着
牛一船的血红眼睛。
他将两个拳头挥动着,在眼前晃了晃,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兰州决战
这是我马继接创造中国战史上奇迹的大好时机!兰州,也许是我飞黄腾达的
开始。。”猛然,他的脑子里又冒出一个十分滑稽可笑的奇怪想法:战争结
束后,我将怎样惩处那些俘虏?挖坑集体活埋,那样太费时间。。把他们统
统吊死在树上,也不行,尸体腐烂后太臭,再说秋后的苍蝇也太多。。干脆,
都成群地撵到黄河里喂鱼虾去。。此刻,他停住踱步,目光呆滞地站立在房
子中央,宛如一根戳在那里的朽木,半晌也不动一下。
就在8 月21 日,解放军全线首攻的当天夜里,马继援站在打开窗扇的
南窗前,瞪大一对血红的眼睛,眺望着南山一线阵城里,灯火零零星星,像
是点点鬼火,孤零零的,寒星一般闪烁南面的山岭灰蒙蒙的,仿佛一道天然
屏障,护围着兰州。山谷是漆黑的,幽深的。
时有炮弹爆炸的轰响声传来。
断断续续的零星枪声,不绝于耳。
阵地上,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平静与安宁。他接了一下装在圈手椅子
上的呼唤装置。
立时,他的副官就站在门口听令了。
马继援坐在椅子上,看都不看一眼他,就冷冷地命令道:“把各师师长
叫来,立即就来!”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第100 师师长谭成祥,第190 师师
长马振武,第248 师师长韩有禄,第287 师师长马璋,第357 师师长杨修戎,
先后鱼贯而来。第129 军军长马步銮,是马继援亲自打电话请来的。
马继援见人都到齐了,生硬地笑了笑,让大家都坐下。他自己把圈椅
往后推了推,离开桌子稍远一点,双手交又放在胸前,翘起二郎腿,坐稳姿
势,摆出一副骄横不可一世的派头。
他挨个儿瞅了大家一遍,说:“各位弟兄,我深夜把你们从阵地上召来,
是有几句话要说的。”谭成祥、马振武、韩有禄是马继援第82 军的,也都是
他的心腹。马继援放一个屁,这些人也会屎壳螂一样兴奋起来。他们都望着
马继援的脸,自以为是打了大胜仗,一个个神气溢于言表。
马漳和杨修戎是马步銮手下的将,他们的身上,除了往日养成的那种
目空一切的神气劲儿,此刻还多少流露出一种对马继援部属将领的妒嫉和忌
恨。这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马步銮的两旁,面孔冷冰冰的,像正月里贴在
门扇上的护门神。
马继援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门,说:“今天的仗,打得很漂亮!我守
南山一线阵地的第100 师、第190 师、第248 师和青海保安第1 团,打得英
勇顽强,激战竟日,大获全胜,寸土不失,阵地依然坚不可摧!而彭德怀的
一野死伤惨重,大败而归,不战自退,全线慌乱!我对南山诸阵地上的全体
将士,深表慰问,并通令嘉奖,每个士兵发白洋3 元,每个军官发白洋5 元,
以示犒赏!”谭成祥、马振武、韩有禄几个人喜形于色,互相交头接耳,挤
眉弄眼,表示庆贺。
马步銮的脸上,冷若冰霜。
马璋和杨修戎气得嘴扭鼻子歪,鼻孔里只是往外呼凉气,一副酸溜溜
的神气。
马继援锥子似的目光,很快从马步銮、马璋和杨修戎的脸上扫过,声
调突然变得严厉起来,高声野气地说:“大战当前,必须严明军纪,有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