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怕的一切我都记得,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卡拉再次瞥一眼抢救台,很快闭上眼睛,「凯恩关上门后回到他的桌前,立刻又着手处理他的文件。我在另一张桌旁,给他拟一份报告。我背对着门,门上有表,但我看不到……时间很紧……」——她的声音拖长。他们等着——「我当时正在做的事情必须集中精神。我几乎把那件事忘了。接着,我记得报时的钟声响起……」
「报时钟?」埃勒里的目光落在嵌入墙里时钟上,「它会响吗?」
「是的。每过一个小时响一次。我抬头看。钟刚响,时钟指在12点上。我又想起了那件事。」
「这时发生了什么?」埃勒里集中起全部注意力等着她说下去。
「我回过头来看凯恩,想知道时钟报时会不会也让他想起了那件事。」卡拉睁开双眼;她再次向抢救台望去,那个穿白大褂的矮个子正俯身忙着。她很快又接着说下去,「可她仍沉浸在工作中。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快点儿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噢,他会有恐惧感吗,哪怕是一丝一毫?没有?他挽着袖子坐在那里,正往一份机密报告的边角上批注。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哪件事?」
「他被杀了。受伤了。」
「怎么会?」警官叫起来。
「等一下,爸。报时钟仍在响吗,本迪戈夫人?」
「是的。你问怎么会?我不知道。前一刻他还忙在那里写,眨眼之间他的身体……砰然一颤,像受到重击,向后仰去。我看见一个……我看见一个洞,一个黑洞,在他的胸部,红色的血迹扩散开来……」她的嘴徒然地张开阖上。
「不,我没事……只要我能帮点儿忙……我当时还是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我离座向他跟前冲去,我没想什么,只想把他抱住……发生得太突然,我没意识到这是死亡——只觉得他需要帮助……我伸手去够他,这就是我记得的一切,直到奎因警官再把我唤醒。我想必是在伸出手的一刹那晕了过去。」
「仔细听我说,本迪戈夫人。」埃勒里向她俯下身去,他的鼻子几乎碰上她的脸,「我要你回答之前想一想,我要的是绝对精确的事实。尔在听吗?」
「是的,」她抬起头望着埃勒里。
「你听到枪声了吗?」
「没有。」
「你没有照我的要求先想一想。」埃勒里轻柔地说,「你现在的心里一定很乱,当时又是一大堆事情同时发生……想一想,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你坐着,面朝着你丈夫,他坐在桌子后面,他正在写着什么。接着他的身体一颤,向后仰,衬衫上出现了黑洞和殷红的血迹。他显然是被击中了。有人朝他开了枪。身体的那一颤没有伴随什么声音吗?任何声音吗?任何声音?也许那声音并不大。也许像是什么摔碎了,砰的一声?也许只是铁器相碰的声音,叮的一声?有吗?」
「我还不记得有什么声音。」
「当时你闻到什么气味没有,本迪戈夫人?像什么东西烧着了。」
她摇摇头:「就算真有东西烧着了,当时我也闻不到。」
「烟,」警官说,「有没有看到烟,本迪戈夫人?」
「没有。」
「可这怎么可能呢!」
埃勒里把手放在他父亲的胳膊上制止他说下去:「如果这屋里除了你和你丈夫还有人的话,你当然看得见。但是,会不会有人在你不知晓的情况下藏在这里呢?」
「可那是不可能的。」警官不耐烦地说。埃勒里再次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性,」卡拉茫然道,「我曾经回头去看表,如果他藏在我后面我会看到的。这屋里也无处藏人,你们也看见的。另外,如果有人的话他是怎么进来的?」她摇摇头,「我是理解不了。我只能把看到的情况讲出来。」
埃勒里直起身来。他的父亲的左手腕与自己的左手腕凑到一起。
——他们的表走得一致。
两人同时又朝门上方的时钟望去。
——三者完全同步。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困惑不已。埃勒里已经把朱达在他书房里的表现对他父亲讲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过会面对如此荒诞的事实。而卡拉的一番证言更加重了事情的荒诞程度。
就在同一时刻,朱达确实拿着他那支没有子弹的手枪,瞄准他的哥哥所在的方位,隔着两堵厚墙的站满人的走廊,扣动了板机……也就是在这同一时刻,尽管人、墙和紧锁的大门都实实在在地存在,本迪戈大王却不容怀疑的胸中一枪,向后倒去!
朱达说话了:「我要喝酒。让他放开我的手。我需要喝一杯。」
埃布尔说,「我来看着他,马克斯。」
马克斯松了手。朱达离开他呆的角落,扭歪着脸揉揉自己的胳膊。马克斯还跟在他后面。
「我看你得再等一会儿,」埃勒里很快走过来说,「你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看,哪儿都很干净。」朱达说,「各位先生怒我不恭。各请随意吧。」
「朱达,」埃勒里的语气是客客气气的,「谁朝大王开的这一枪?」
「我,」朱达说,「你看着我扣动板机的。」他突然坐了起来,单薄的双臂抱住自己的双膝。就这么抱膝而坐。
「朱达!」埃布尔严厉地喝斥道。
「我说过要在午夜时分杀了他,我说到做到。」朱达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
「他没有死。」奎因警官俯视着他。
朱达仍然在摇晃:「那是具体的细节问题。」从他那把手一摆的动作看,也不知他想表达怎样一种情绪,「原则上是一样的。」他的手又放在了酒瓶上。他举起瓶子,又开始往喉咙里灌。
别人都走开了,只有马克斯一号留在他身边,保持一个随时可以掐住他喉咙的距离,朱达满不在乎。
斯托姆博士说,「我们的伟人会活下来的。什么叫罪恶的子弹,你们想看看吗?」他说话时没有停止工作,同时伸出一只手。奎因警官从那只手上接过一团血污的药棉,里面有一颗弹头。
当埃布尔和卡拉快步来到桌前向急救台上的人望去时,埃勒里也赶快凑上去。卡拉把头转开,不去看那团棉纱。
「退后,退后。」斯托姆博士说,他正在解止血绷带,「你们都是带菌者——无一例外。只有我不是。伟大的斯托姆——空前绝后的动手术的内科医生!就是神医科斯特再世,他也得拜我为师。」
「可他还没有恢复知觉。」埃布尔轻声说。
「当然,埃布尔。我并没有说他能立刻从床上蹦起来拿大顶。我们的这位皇帝,他也是侥幸逃脱,但他仍是一个重伤的皇帝。但他能挺过去,他会挺过去的。智慧的战神也该歇歇啦。过一会儿我就把他转到病房去。埃布尔!还有你,奎因先生。你们在这里嗅什么呢?」
「我要看看他们伤口。」埃勒里说。
「哦,在它该在的地方。以前没见过枪伤,你是在真空里办案的吗?」粗壮矮小的医生手底的动作飞快。
「这确实是一个创口,对吧?」埃勒里说着俯下身去捡起那件衬衣。斯托姆博士把它从大王身上割下来,「没有火药灼迹。」
「噢,向后退!」
「完好无损。」奎因警官说。父子俩一起看着他手上那团棉纱里的弹头,「一丁点儿变形都没有。你找见弹壳了吗,埃勒里?」
「没有。」埃勒里说。
「如果它是从一支自动手枪中射出的,弹壳应该在这里。」
「是这样,」埃勒里说,「但是没有。」
警官把弹头裹进棉纱中,到打字桌前拉开抽屉,找到一个没用过的信封。他把那块棉纱团塞进信封里,封好口,再把信封装进胸前的兜里。
「咱们到那边去谈。」他小声说。
他们来到没有人角落。埃勒里把身体靠进屋角里,他父亲则背对着屋里的人。
「就是这么怪。」警官说,「好吧,聪明的脑瓜儿,咱们还是把这看成是高智商的人在做怪而不是什么乡巴佬玩的鬼把戏。」
「说下去,」埃勒里,「这怪是怎么做的?」
「首先要确认这是人为作怪,」他父亲小声说,「根本不是什么奇迹发生。这一点你牢记在心不要动摇。朱达说是他枪击大王,那是他撒的酒谎。我不知道他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即便他的话全都是可信的,唯独这句话例外。就是有人对你发毒誓你也不要相信斯托姆博士从大王胸膛里取出的这颗弹头来自他的房间。它曾在大王的胸膛里,斯托姆从大王的胸膛里取出来——我亲眼所见,他可不是魔术大师胡迪尼。确实是他挖出来的。这意味着这发子弹确实是发射它的那支枪的弹夹里的一粒。问题是,谁的枪?哪支枪?从哪里射出的?」
埃勒里什么也没说。警官心情烦乱地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自己的胡须。
「不是朱达的,我的儿子。至少可以肯定不是朱达在零点前后握在手上的那一支。按照你的说法,那支枪是空的——你自己亲手卸下子弹并放在了我手上。朱达另外没有子弹——你几次搜查了他的房间——就算他有,你在零点前几秒钟仔细看过那支瓦尔特,它还是空的。你说,你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枪。板机扣动有咔嗒一声,没有子弹射出。也不可能有。那是朱达·本迪戈先生自己的问题。应该到精神病医院去解决。」
「接着说。」埃勒里静静地听着。
「所以,射出子弹的是另一支枪。从什么地方射出的呢?从机要室外面吗?让咱们弄清楚。这房间有两英尺厚的加固墙。开枪前现凿孔吗?孔在哪儿?反正我没看见,尽管过一会儿我们要作一次彻底的检查,但你我都清楚,不会找到这样一个洞的。怎么操作,一天24小时都有警卫?门呢,不但关着而且还加了锁,还是钢铁的。除了锁孔再无缝隙,而那个小孔又窄又小,不足以让一颗子弹穿过;另外,门里的锁也会把它挡住。没有窗户。没有横档或过梁。没有窥孔。大王自己亲口说,没有秘密的地道、内室以及诸如此类的设施。空调设备么,走的是天花板上面的管道。那些斯普林上校说能够『呼吸』的特别设计的金属雕梁,你看——它等于是一个坚固的罩子,在那里打洞更是痴心妄想。还有,那里的角度也不对。」
「你的结论是……?」
「唯有一个结论说得通。那一枪是从屋内射出的。那么谁在这屋内呢?本迪戈大王和他的妻子——你看到他的衬衣上没有任何火药灼迹,不是吗?」
埃勒里从他父亲的肩膀头望着卡拉·本迪戈。
「当然了,」警官小声说,「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是的。」埃勒里说,「但你告诉我:枪在哪儿?」
「在这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但它在这里。」
「但我都查找过了,爸。」
「还不够,」他父亲严格地说,「不是这么个查找法儿,还远远不够……不,不在她。她穿的衣服里能藏下一支枪吗?另外,从我把她扶向椅边到我把她从短暂的昏迷中弄醒,我确认了这一点。我一点儿不想对别人的妻子无礼,但我又能怎么做呢?枪在这屋里,埃勒里。它应该在这里。没有离开过。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它。咱们开始吧。」
「好的。」埃勒里说着离开了墙角,「开始。」
可他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他们在屋里找了三遍,第三遍他们各自负责几块地方,一厘米一厘米地过。从埃布尔那里得到钥匙,他们把每个抽屉都检查一遍。文件柜也一个个地打开,生怕漏掉一个隐蔽的机关暗道。每张桌子的边边角角也不放过,包括桌腿之间的空档。埃勒里上到柜顶,把每一英寸的墙面都摸到。在柜顶上加把椅子,绕着四壁检查了靠近天花板的金属雕梁。他特别小心地查看了时钟。他们确认了文件柜是不能移动的,它们永久性地固定在墙上。他们把桌旁的两把椅子搬开,把电话机拆散,打字机也被掀开盖。甚至连躺着一个没有知觉的人的抢救台以及午夜过后进屋的斯托姆博士的所有东西,他们都没有放过。
——没有枪,没有弹壳。
「在他们其中哪个人的身上。」警官咬着牙说。他提高声音说,「我们要进行一次搜身。每个人都不例外。抱歉,本迪戈夫人,也包括你,我要求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散放下来……你可以自我安慰说,你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喝不到早晨第一杯咖啡的老朽。不然的话,你就命令我们立刻打住——立刻决定吧。」
埃布尔·本迪戈平静地说:「我要知道结果。从我开始吧,警官。」
埃勒里查的是朱达、斯托姆博士和抢救台上的那个人。
埃勒里把最多的时间都放在后者身上。他甚至没有忽略绷带的缝隙。其他人由警官负责。斯托姆博士像好斗的矮脚鸡围着埃勒里扑腾。
「小心点儿,噢,你这白痴——不能那样!如果他死了,好小子,你就是凶手。我才不在乎谁有枪没枪呢!」
警官张口结舌。埃勒里脸都扭歪了。四片嘴唇里说不出半句话。
埃布尔开始来回踱步。
卡拉站在抢救台边,她头发散乱,有装无束,只是用指尖轻触她丈夫大理石一般冰凉的手,不时地拢拢他的头发。朱达在角落里安静地喝他的酒,他那迷离的目光里又一点儿光亮都不见了。马克斯一号宽厚的肩膀也耷拉下去。
斯托姆博士又在准备再一次注射。
奎因父子站在一边,看着。
看得出来,埃布尔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他踱步时总是盯着朱达看,显然在控制着不常有的情绪爆发,可这控制太难。终于,他控制不住了。
他跳过去抓住朱达的衣领。这攻击来得如此突然,朱达像一根木头一样被提溜起来,可他没忘了顺手抓住他的酒瓶,他的牙齿露了出来,一瞬间,埃勒里有种可怕的感觉,这个人在笑。
「你这个醉鬼恶魔,」埃布尔从牙缝间挤出他要说的话,「你是怎么干的?我知道你的脑袋里想什么——你那病态的,令人厌恶的脑袋。我们一直都太放纵你。你早就在恨我们。你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你是怎么干的?」
朱达把酒瓶往自己嘴边送,由于脖子被勒住,他的眼睛暴突向上翻起。埃布尔夺过酒瓶:「今晚你再也别想多喝——别想,我早就受不了啦!你真以为干了这件事还能逍遥自在吗?你以为大王再站起来时还能饶过你?」
朱达嘴里咯咯作响。他哥哥把他推向墙边的柜子。朱达倒在地板上,抬起头。
他确实在笑。
每个人离开房间之前被再次搜身。斯托姆博士、本迪戈大王仍然没有知觉地躺在台上、东倒西歪的朱达、马克斯一号、卡拉、埃布尔……
警官搜身,埃勒里一个一个地放行,再做手脚已不可能。警官也对要搬出去的设备作了最后一次检查。
——还是没有枪。没有弹壳。
「我不能理解,」准备最后一个离去的埃布尔说,「我必须得到结果。我哥哥会要求这样做……我给你们两位先生全权。我会交代给斯普林上校,凡是与此事有关的一切,他和他的全部保安力量都将服从你们的命令。」他瞥了一眼手中的酒瓶,嘴唇绷得更紧,「别担心朱达。我不会让他再有机会伤害任何人了。」
他走出去后,埃勒里还是确认了一下门已锁上。然后他转过身来:「奎因警官,我想……」
「真滑稽,」他父亲讥讽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们现在开始真正时搜查。」埃勒里说。
45分钟后他们隔着本迪戈大王的桌子相对而立。
「不在这里,」埃勒里说。
「不可能,」他父亲说,「不可能!」
「大王怎么被击中的?从屋外吗?」
「不可能!」
「从这屋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