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浑身银甲的靳文筳策马停在筑北王身后,瞥一眼和他同列的大世子,靳文筳唇边泛起一丝微笑。
言重山放下马车车窗的棉帘子,仔细掩好车门,从怀中摸出一枚才刚收到的小蜡丸。
拇指稍一用力将之捏开,里头团着一块极轻薄的纱。
由袖中掏出一小瓶药粉均匀的撒在纱上,细细的筛了两遍,原本不起眼的白沙上泛起黄褐色的文字。
言重山的眉头越皱越紧,看完后立刻将那纱塞进车厢中的暖炉中引燃。盯着那缕腾起的灰烟,言重山忽然摇着头笑了,声音低得宛如耳语,“造化弄人,这难道是天意?”
静言裹紧斗篷,兜帽之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挤在人群中,拼命踮起脚去看那一队队出征的北疆军兵将。
忽然,她看到了!
一匹通体纯黑的骏马之上,身着重甲的卫玄威风凛凛,顾盼之间,尽显武将霸气。
两人的视线就在那最恰当的一刻相遇,没人能看懂他们视线里蕴含着的情意。
这份浓情只要卫玄和静言明白就够了……
63、第六十三章
卢氏的七七丧事一晃而过,静言每日里都是亲自照顾冕儿的饮食起居,她家原本狭小的院子此时却显得空落落的。
每天晚上拍着冕儿入睡后,静言便回到自己的房中做做针线。
以前她最不喜欢的活计,现在却干的津津有味,一针一线又细又密。全神贯注的看着那针尖在布料中穿梭,能让静言得到片刻的宁静。什么也不用想……
经受了这么大的变故,如今这已经残缺不全的“家”里最伤心的却不是静言,而是老管家。
老伯自从事发第三日便躺在床上一病不起,有时在睡梦中还会说胡话,来来回回念叨的全是章夫人,卢氏以及一个带棉帽的男人。
老管家清醒时就挣扎着跪倒在静言面前,捶胸大哭,说自己老了,糊涂了,竟在那一夜听见是王府的人来叫门便信了他们,如果不是他把人放进来,家里又怎么遭此劫难?
静言把老管家扶起来,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不,来的也许就是王府的人。”
老管家猛的抬起头,嘴唇哆嗦着,“他们、他们!我跟他们拼了!”转身就要往外冲,却连厅堂的门槛都没迈出去就一头栽倒在地。
静言亲自把老管家送回了房,坐在床尾,拉着老伯的手说:“您放心,我一定会把害了嫂子的人查出来,杀人偿命。”
老管家勉强顺过气来,一把攥住静言的手说:“小姐,难道你还要回王府去么?那个地方不能去啊!那个地方……吃人啊!咱们守家待业的,便是过得辛苦些也无妨,只求能平平安安。章家只剩您和冕儿少爷了,老奴……”
静言摇头打断了老管家的话,眼睛里虽有些迷茫但亦有她自己的笃定,“我一定要回去!如果真凶真的是王府里的人,我若是不回去当管事,王府大门我都进不去,恐怕这辈子都不能给嫂子报仇雪恨!”
七七已过。
这次没有卫玄来接她。
静言收拾了东西,将她和母亲以及嫂子的房间一一落了锁。
转过身,夏菱正指挥着小丫头们将她的物什装上王府派来的马车。
特意穿了身素净衣裳的大郡主抱着冕儿,逗他说:“以后我就是你姨。冕儿愿不愿意跟姨去住大屋吃好吃的饽饽?”
冕儿的五官有七分像嫂子,小小年纪便是眉清目秀,书香之家多少代人培育出的文秀面庞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泛着水光,“不,我要跟姑姑在一起!”
冕儿自从卢氏过世后就很黏静言,只要下了学堂,回家便缠着静言不放。
静言不打算瞒他什么,头七一过就认认真真的对他说:“你娘去找你爹了,以后他们俩在一起,你跟姑姑在一起。是人都有这么一天,等姑姑或者冕儿到了这一天,也是要去他们那边的。但现在你只能和姑姑在一起,而且你还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这是你爹娘的愿望,他们希望冕儿能有出息,冕儿愿意么?”
也许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也许是章家祖先在天有灵,一个才七岁的稚儿在听了这番话后使劲儿憋着眼泪,点头说:“姑,我明白,娘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侄儿一定不辜负爹娘的希望。”
大郡主把冕儿放下,看着他默默的抱来一只小包,跟着丫鬟们把包袱放进马车。
“这孩子的脾性跟你挺像。”大郡主回头看着静言道:“走罢。”
小丫头叶儿也提着包袱出来了,规规矩矩的给静言磕了个头,“小姐,我走了。”
静言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块银子递给她:“多谢你一直在母亲病榻前照料。”
叶儿一个劲儿的摆手,“不,不,小姐,我不能要。”
静言微微弯身,向叶儿行了个礼。
叶儿再也忍不得,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小姐……”
已经是春天了。即使北疆的春季依旧寒冷,甚至依然会下雪,但静言相信,离冰雪消融的日子不远了。
叶儿终究收了那一块银子,挎着包袱独自离去。
静言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家,而后毅然决然的跟着大郡主踏上回王府的马车。
边境,帝泉关。
此时山中雪道初融,一脚踩下去又湿又滑,正是个狗爬犁跑不动又容易冻坏了马蹄子的季节,总还要过得十天半月才好行走。
琉国人也深谙此道,连日来不过是派出小股轻骑游击骚扰,没什么大动静。
卫玄推门进屋后跺着脚,吩咐四虎:“我和言先生有事商议,你替我去营里寻一圈,看着有鞋袜浸湿的士兵就让他们速速回房换上干爽的,别还未打仗先冻坏了手脚。”
四虎一抱拳应了,又说他已告诉检校医官预备下驱除寒毒的汤剂,每日都派给兵士饮用。
言子岳笑着说:“你这九只老虎个个都抵得上半个偏将了。”
卫玄一笑并不言语,只是脱了斗篷坐在书案后低头去看地图。
言重山待四虎走了便掩好房门,神神秘秘的说:“我刚得了一个信儿……”
然而他只说了个开头就被卫玄打断,“有关北疆公务或边关军情的你便说,若是京城中那些糟烂的破事儿我没兴趣听。”
言重山不以为意,大喇喇的坐在书案对面,“京里的事儿,朝堂上的动向,也是和北疆有关的,不然我也没兴致让人去打听。”
卫玄突然抬头盯着他说:“言重山,你到底是什么身份?还想瞒我到何时?连着几天我都是随口搪塞你,你竟会看不出?还要往我跟前凑?好!既然如此,今日你若不跟我交代个实底儿休要怪我将你当细作拿了,直接扔进地牢!”
言重山的族人中有一位名叫言锦程的先人。
言锦程曾因抗婚被族中除名,好好的驸马爷不当,跑到北疆来当军师。这一当便是落地生根,娶妻生子。
言重山族中还出了一位武将名叫言子岳,当年弃文从武亦是被族人轻视,直至言子岳成为世宗心腹大将,官拜一品神鹰大将军,言氏族人这才又反过头来巴结。
言重山的父亲就是言子岳的胞弟,当年全家人中只他父亲一人全力支持哥哥,所以言子岳对言重山甚是疼爱,在他幼时就经常将其接来身边玩耍。
卫玄冷哼一声,“我不是问你为何懂的兵法,我问的是你的身份!你父亲和言将军一母同胞,将军疼爱你,传授些武学兵法也是正常。但据我所知,你家和言军师一系走的并不近,两年前若不是因为你死皮赖脸又兼之王爷念旧,不然怎么也容不得你进王府。别跟我说什么效仿先人,再拿这个当借口,我即刻就把你踢到前锋营去当马前卒。”
言重山翘起一根小指挠了挠头,“我露馅了?”
卫玄眯起眼很是轻蔑,“露馅也是故意的。是你自己不想再藏着,但又怕主动说出来你那大东家会治你的罪,所以这几日故作口无遮拦,巴不得被我看破罢?”
言重山唉声叹气的道:“不是都说北疆军里全是愣头青么?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精明的?”
卫玄信手拈来一颗酥豆,以拇指食指夹着一弹,坐在对面的言重山立刻捂着脑门嗷嗷叫,“不带使暗器的!”
“那就快点儿说!再来拍马屁一脚踢死。”
“说便说。”言重山点了点额头,“这也算被你施了刑,还请卫将军务必记得我是在严刑拷打之下才招了是皇帝派来北疆的添翼所密探头子。”
两年前言重山来的时候,恰逢陆大学士父子联名上书撤藩。
这一南一北两位藩王在太祖当年打下江山时出了大力气,只不过南域富庶,在天下太平之后庆南王便交了军权只管经营,北疆临界琉国,一直以武将王府镇守边关。
南域乃全国盐茶税赋重地,庆南王一脉的后人格外擅长经济,更是深谙官场道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塞出去,却也填不饱人性之贪。
北疆才太平二十多年,与蒙州通商也不过十六七年,但巴雅山中矿藏丰富,边境辽阔,在姑奶奶的主张下大开门户招揽各国游商,更有税赋减免,这才让北疆仅用区区十数载便一跃成为全国第二大经济枢纽。
树大招风。
于是,太平盛世无需再担忧战乱,这一南一北两块“肥肉”就成了有些人的心头病。其中筑北王府军权在握,北疆比南域离京城近了许多,更是重中之重。
“皇上想撤藩?”卫玄浓眉一皱。
言重山撇了撇嘴,“想,但未必敢。当今这位是出了名的懦弱无能,但再弱他也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以前皇后一族一家独大,近二十年陆氏谭氏联手崛起,眼看着太子被废,朝堂上权利易主,但你看看皇上还不是一手抬起与谭陆不对付的另一派势力?而且,在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
言重山话音未落,突然响起敲门声,“卫将军和言先生在么?”
原来是李崇烈。
只见他红着眼睛似乎颇有些心绪不宁,进来后面色尴尬,支支吾吾的样子好像又有些懊悔不应该来。
卫玄正因言重山的话只听了一半有些心急,便也没跟李崇烈客套,直接问他有什么事?
李崇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今日收到母亲的家书,言辞间颇有些古怪……我、我……”
卫玄了然,面色和缓下来,“你想回去探望母亲?”
李崇烈坚定的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将紧紧攥在手中的书信展开放在桌上,说:“只看这后面几句,我也坚决不能回去。只是,思来想去不明白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变故,所以就想来找二位商量商量。”
言重山和卫玄对视一眼,一同看向那封薄薄的家书。
不提前头那些慈母关心儿子的家常闲话,只看让李崇烈心思烦乱的最后一段。
【……吾儿既已于北疆立业便不可有始无终,如若能从此为国尽忠镇守边关,为娘便在九泉之下亦能名目矣。】
在卫玄看来这信中并无什么古怪之处。想他身为武将之子,类似的言辞几乎从小听到大。
然而言重山却扑哧一笑,“令慈高瞻远瞩!”
正当卫玄和李崇烈要张口询问言重山何出此言时,忽觉脚下一震,远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三人匆匆推门而出,只见西北方烟气长天,似乎还有火光暗隐。
有卫兵匆匆跑来高呼:“启禀左将军,巴雅山西北一处突然由山顶蹿出大火并浓烟,还有飞石掉落!”
只这片刻之间天地已一片昏暗,西北方的天空更是浓烟滚滚。
卫玄当机立断,传令下去,命兵将不得擅自好奇探寻,更让所有人都避于屋舍之内,自己亲自带着卫氏九虎以及一队亲兵匆匆往西北策马而去。
64、第六十四章
《北疆志·帝泉关》:
鸿恩二十八年,三月十四。午时,天地忽然晦螟,时或赤黄,有同烟焰,腥臭满室,若在烘炉中,人不堪重热。四更后消止,而至朝视之,则遍野雨灰,恰似焚蛤壳者。稍晚,烟雾云气,忽自西北,地昏暗,腥臭袭人之衣裙。
在这次地动山摇火光冲天的灾难之后,第三日,大雪忽至。
原本应是洁白无瑕现下却是灰黑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让人绝望的肮脏。所有兵将都凑在房檐下或窗格前仰首观望。马圈中马儿惊恐的嘶鸣不已,烦乱的踏着蹄子。
阵前议事厅中,王爷居首,大世子二公子分坐左右,卫玄等武将以及谋士全部在列,皆为这突然而来的天灾皱紧了眉头。
有轻骑回报,“所崩之山非我国境内,但有临界村落遭飞石袭击。大者如磨盘,小者亦如盆。山中喷发之火所过之处树木成碳,百兽尽殆,满目疮痍。属下以手探土,温热犹在。”
有谋士忧心忡忡的说:“王爷,这恐怕是个凶兆。”
靳文筳是最不信这些的,听了便嗤之以鼻道:“什么凶兆?身为武将征战沙场刀刀见血,岂不是每次上阵都是满地凶兆?若是怕这些也不用打仗了。”
虽然靳文筳在军中名声不是很好,这在一点上卫玄等人还是很赞同的,在他们眼里吉凶之说只是欺骗无知民众的无稽之谈。
王爷对此说辞也是不甚在意,只是问卫玄:“事发当日你亲自去看过,道路可有封堵?”
卫玄起身抱拳道:“帝泉关外西北方有山崖滚落巨石,山林尽毁,路上的冰雪皆化为泥水。先前属下曾担忧引发山林大火,今日有降雪,倒也不足为惧了。”
靳文筳也起身说道:“我曾于昨日探查关外小路,五条中有三条被碎石堵死。若说真有鬼神,这便是天助我北疆军!琉国擅长游击,现今无路可走,我看他们还怎么来偷袭骚扰。”
王爷点头道:“确实如此。”看向靳文筳,面上神色愈发和蔼起来,“我知你一心想为军中出力,但以后万万不可这般贸然出关。琉国人极擅山地突袭,一切小心为上。”
说罢又拍了拍一直坐在旁边没吭声的大世子,“这几日身上可觉得好些了?”
靳文符点头说:“有劳父王挂念,孩儿很好。”
王爷短短的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厅堂中的武将也纷纷跟着起身。
命卫兵将门窗打开,所有人都看着外头漫天的黑雪。
筑北王步出房门,看着落地即化为泥水的雪片喃喃的说:“这一场天灾过后,积雪都化了。琉国人恐怕不会再甘心蛰伏,这几日加强边界巡查,夜间巡防增派三倍人手,准备随时应战。”
身后众将轰然应诺。
入夜,李崇烈当值。
在城墙上巡过一圈后回到值夜营房。在边境自然不像在王府,便是王爷身边也没有奴仆伺候,只有亲兵帮着料理一些生活杂务。
解下斗篷,摘了头盔重甲。李崇烈随意抹了把脸,满手的灰泥。大雪已变成小雪,虽不似白日里那般黑,但也是灰扑扑的。在外巡逻的兵将若是站定不动,远远看去就像一尊尊泥人。
只穿一身武袍,李崇烈坐在书案后。
翻了会儿地图,闭目沉思。
三天前言重山透露了一个天大的变故:三皇子正在密谋犯上,皇帝得了密信后按兵不动。
明知自己的儿子怀了谋逆之心为何不动?
李崇烈以拳撑着额头小憩。
是皇帝要给三皇子一个幡然悔悟的机会,还是皇帝要借由此事堂而皇之的一举除掉三皇子避免朝堂动荡?果然是皇家之内无亲情么?那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思及至此又想起自己,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他又何尝不是父王的亲生儿子?可他那父王起先几年还能想着他和母亲,后来被那些美婢艳妾环绕,便将他们母子抛在脑后。
二十多年,自他有记忆起,每年能见到父王的次数屈指可数。明明就在一个宅院之内,却是咫尺天涯。
不禁心生感慨,筑北王府的二公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卫玄一把打飞言重山想去拿酥豆的手,“谈公务,恕不提供零食。”自己却抓了几颗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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