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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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义陷阱-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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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义陷阱
  作者:佐野洋
  1
  一家小说杂志编辑部以“完整杀人事件”为主题向我索稿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某位医师曾经寄给我的一封信。
  这封信是去年2月间和其他信件混在一起寄到我手里的。
  这封信当然是寄给我的,不过,信封右侧上一排文字写的“东京市大田区市野仓町……”是我搬到此地来之前的旧住址。事实上我的新住址在当时的文艺年鉴以及文艺手册上都有刊载,我想写这封信的人大概是依据电话簿上的地址寄的吧?
  信封上还写有“亲启”两个字。
  然而,信封反面并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和住址,只有“一名开业医师寄”几个字。
  说到这封信的内容……不,在这之前先容许我提一下有关我的一篇旧作吧。
  1963年元月间,我曾经在一本妇女杂志的“推理小说专辑”特刊号上发表过一篇叫做《消失了的诊断书》的短篇小说。我记得那是一篇四十张稿纸的作品。
  这篇小说后来被收录在于前年12月发行的我的短篇小说集里,各位读者或许已经读过,这里且让我简单介绍一下概要:
  今年28岁的内科、小儿科诊所医师开堂邦子目前还独身,和见习护士高村顺子一起住在这家诊所里。这家诊所原来是她的父亲出资开的,然而,她父亲在她通过国家考试,开始有资格担任代诊时,因脑溢血而成了不归之客。她的母亲在她就读医科大学时,已先丈夫而去逝。
  某月初的夜晚10点58分,有两个男人来到这家诊所请求大夫出诊。他们说他们的母亲正在心痛如绞,苦不堪言,因此希望大夫立刻出诊。他们是雇了一辆车前来的。
  “二位家住哪里?”邦子问道。
  这两个男人戴着同样的鸭舌帽,也都戴着口罩。这的确是流行性感冒正在流行的时候。
  “我们是最近才搬到车站附近的公寓的。我们已经找了好几家诊所,可是这些诊所怎么按铃也不开门……,大夫,求求您。看完病人后,我们同样会用车子送您回来的……”
  听到这话,邦子终于决定出诊。看到两名比自己年长的男人哀求的眼光时,身为医师的她还能拒绝吗?
  然而,当准备妥当上车后,她的眼睛突然被人蒙住。
  “你们这是干什么?”
  邦子喊叫时,车子已驶开。
  一名汉子以熟练的动作蒙住邦子的眼睛,另一名则捆绑她的手。连司机在内,他们三人是一伙的。
  邦子立即幻想被这三个人轮奸的情景。
  “我们不会对大夫乱来的,您对我们很重要嘛。”
  其中一个以很客气的口吻说:“您只要乖乖听话,我们绝不会胡来的。我们更没有对您非礼的意图。不过,要是您大声叫,您最好记着我们手里有刀子……还有,现在绑着您头部的毛巾,说不定会围到您的脖子上哪。”
  也不晓得车子驶了多久,最后,她被带下车,眼罩也被取了下来。
  这是一间八席房间。一盏光线黯淡连灯罩都没有的电灯从天花板垂下来,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显然的,这可是汉子们所说的公寓房间。
  房间中央卧铺上躺着一个人。
  “这是我们的母亲,大夫,劳驾您快给看看吧。”
  一个男人说。这三个人进到房间后也没有除下鸭舌帽和口罩。
  邦子一眼就看出这人——一位中年女性——已在几小时前断气了。
  邦子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时,他们开口要求开死亡诊断书,并且将准备好的死亡诊断书递了过来。
  “这我办不到。”
  “为什么?”
  “我来的时候,这位患者已经断了气。如果我在死亡前二十四小时内检察过,我就可以开死亡诊断书,现在情形不同,你们只有取得验尸证明书。”
  “那您就请开验尸证明书吧。反正我们的目的只是提出死亡申报,领到埋葬许可证而已。”
  “可是,东京市实施依据尸体解剖保存法而订的监察医制度,一般医师是没有资格开验尸证明书的。所以,你们只有去找监察医务院,不然就是找曾经为这位患者看过的医师开诊断书,这样才是合法的。”
  三人却对邦子的话嗤之以鼻。其中一个取出一把闪亮的刀子对着邦子的左胸。
  “大夫,要是不肯通融,您会变成和这具尸体同样的哦。您的尸体我们用车子运出去处理,这还不简单?而且我们素无来往,警察绝对逮不到我们的。”
  争执中,他们的呼吸好像越来越急促。这不是冲动之下想在女人身上发泄兽欲的表现,而是自然涌起的杀意的流露。
  邦子不得不屈服了。
  “没有办法,我开就是啦。”
  “好极了,那您现在就开吧。上面那些姓名、住址、年龄栏您可以不管,您只要填写死亡原因栏就可以了。您当然知道(一):直接原因;(二):(一)之原因;(三):(二)之原因必须前后符合吧?开完后,您当然要签字盖章……”
  这些人连钢笔都准备好了。
  这篇《消失了的诊断书》后来故事如何发展,以及结局如何,这些事情我不在这里赘述。因为这毕竟只是一篇小说而已。
  我之所以介绍概要,是因为这个部分和这封“一名开业医师”寄的信有关联。
  2
  此处暂且以K称呼这位医师(他的名字后来才知道, 但接到来函时,连名字的英文字母首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K氏今年43岁, 膝下有读国中一年级的良子和另外两个子女。他的太太今年41岁,持有药剂师资格,在自己家开的诊所(内科,小儿科)主持药局业务。据说诊所是她的实业家父亲出资开的。
  K氏之所以决心写信给我, 乃是因为读了我的短篇小说《消失了的诊断书》的缘故。
  因为K氏本身有着和那篇小说中的开堂邦子颇为相似的经历。
  下面是根据这封信将K氏的经历以小说体裁写出来的经过。
  “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身上只剩一件内衣的女人一边钻进被窝里来, 一边对着K氏说。每次有所要求时,一定要在春风一度之前开口,这个女人算是相当懂得男人的心理吧?
  “怎么样?是不是钱又花光了?”
  K氏抚摸着比自己年轻十五六岁的女人的肌肤说。 听到女人有所要求时,他当然觉得怏怏然,不过,他知道自己总会答应她的要求的。
  被她迷住——K氏有着这样的意识。
  因为是一名开业医师,所以他不可能每天到她的公寓来。每天下午趁出诊之便,来到她的住处泡一段时间,或者是利用星期天休诊日,藉打高尔夫球的名义溜到这里来,他只能做到这样了。
  或许是受到这等节制的缘故吧, 起先只抱着逢场做戏心理的K氏,后来对她已是迷得不能自拔了。
  这和K夫人过于贤淑或许不无关系。 她不但没有因为诊所是由她父亲创立而气势凌人,连对现时的生活都从未有过任何怨言。
  她在孩子们以及女佣面前都以丈夫为尊,K家的日常生活一切以K氏为中心。
  一个男人受到家人殷切的信赖和期待时,或许反而会觉得局促吧?何况他是在自己家开诊所的医师,不似一般白领阶层因上下班而有转变心情的机会。
  由于是医师这个职业的关系,在患者面前非保持某一程度的威严不可;而在家人面前也要表现出做为丈夫以及父亲的权威才行。 K氏有时候想忘却自己的职业,抛弃自己做为丈夫以及父亲的立场,寻觅纯粹以一名男性耽溺的场合,这毋宁是自然的现象吧?
  因此, K氏对这个女人的“请求”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会乐意答允,纵然有点困难,也会让她如愿以偿。
  “我不是钱花光了……”
  这个女人以撒娇的口吻说。说话时她还把头往后翘,盯住了对方的眼睛,观察K氏的心情如何。
  “那你想要求什么,说说看嘛。”
  “是这样的,隔壁的人拜托我一件事情。我对这个人说过我的他是一位大夫,结果,这个人说有事情要拜托你。”
  “你为什么把我的身分告诉别人呢?”
  “因为这个人缠着我问嘛。他一定要问我你是做什么的,我只好告诉他你是一位大夫。把你大夫的身分说出来,我这个做情妇的不是也光彩一些吗?”
  “你这个家伙……” K氏苦笑道,“可是,对方到底想求我什么呢?隔壁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是一对年轻夫妇。听说先生是推销员。希望你能为他们出点力,因为他们对我很好嘛。”
  K氏还能拒绝这个女人这样的恳求吗? 他的太太从来不会以这般撒娇的样子有所央求。因此,他对这个女人的“恳求”格外感到新鲜。
  事后两人一起洗澡, 彼此为对方冲去因巫山云雨而流的汗水。等到K氏穿好高尔夫球运动装后,这个女的才过去叫隔壁的人。
  不久,一个年龄约莫30岁有点流气的男子走进房间里来。
  “这位小姐说……”
  进来的男子指着这个女人说:“她说您是一位大夫,所以我想求您一件事情。”
  这个男子晃了一下右手拿着的一张纸。
  “是什么事情呢?”
  “这是什么东西,您一看就知道的吧?做大夫的人应该有填写过这个东西的经验才对。”
  这个男子把这张纸递给了K氏。这是一张死亡诊断书用纸。
  这张横式用纸分为两半,左半是死亡申报书,右半则为死亡诊断书。
  这死亡诊断书是政府依据WHO(世界保健机构) 第一号规定印制的公式用纸。这样的用纸世界上的WHO加盟国都在使用。
  “这是什么意思呢?”
  K氏还没有了解这个男子的意图是什么。
  “上面不是有年月日、患者姓名这些栏吗?这些栏您可以留着不管。我请您填写的是‘死亡原因’这一栏。后面的医师署名盖章栏当然也要麻烦您。”
  “这……你不是在说笑吧?不经诊断而开诊断书,这在医师法上是禁止的。尤其死亡诊断书更不得乱开,这目的在于彻底查对横死原因,所以这个东西不能当儿戏用。开了没有患者姓名和年月日的死亡诊断书而被恶用的话……”
  “大夫……”
  男子歪着嘴唇,冷笑着说:“这样的事请您以为我不知道吗?就是这样,所以我才拜托您啊。向不认识的大夫开口要求这样的事情当然不会被理睬。不过,我相信您应该不会拒绝才对。”
  “你……你在说什么?”
  “希望你放明白一点,我这不是向您央求。我是抓着您的把柄的。我随时都可以写匿名信寄给您太太。您的诊所不是您的泰山大人开的吗?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您家的小儿子不是还在读小学吗?不过,您知道现在的小学生不简单哦。如果我写一封信告诉您儿子说:‘你爸爸是个坏人,他在爱你妈妈以外的女人’,您想他不会了解这个意思,也不会对您怀有敌意吗?”
  K氏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3
  “说来惭愧,我这个卑鄙的人选择的竟是一家之平安。也就是说,我在这个男人的要挟之下,开了一张以心肌梗塞为原因的死亡诊断书。诊所橡皮章和图章我当天没有带着,不过,第二次去的时候带去盖了。
  “因为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读大作《消失了的诊断书》时,我可以说感慨良深。我现在耿耿于怀的是自己开的这张诊断书不晓得被用到哪里去了。
  “如您在大作中所叙述,纵然是杀人案件,只要有合格医师的正式诊断书,户政机关就会发给埋葬许可书,而有了这样的许可书,遗体可以马上火葬。遗体一经火葬,即使后来发现有杀人的嫌疑,这不是无法佐证了吗?
  “约莫两个月后我和这个女人分手。分手的间接原因可以说我曾经由于她而被迫开那样的诊断书吧?
  “我当然也和大作中的开堂邦子女士同样,有过向警察机关报告的念头。可是,想到自己确实违反过医师法,这份勇气也就云消雾散。
  “我之所以写信告诉您这个事实,目的在于希望您有机会以我的体验为材料写一篇小说,供同行医师们做为前车之鉴。
  “最后要报告的是,以上事件发生于三年前。”
  接到这封来信时,我直觉地认为这绝不是开玩笑之类事情。
  这封信虽然没有寄件人姓名地址,然而一个错别字都没有。再从笔迹来看,写信的一定是个拘谨的人。
  相信K氏在遭遇平时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境遇, 并且触犯医师法之后,内心深深反悔,以致于不找个人说说就会痛苦。他后来大概是读了我的《消失了的诊断书》,才提起笔来以匿名方式写信给我的吧?
  如同K氏所说,这张诊断书到底被用到哪里去了,对这一点我也觉得耿耿于怀。
  有空的时候,我有这样的想法,去追踪这张诊断书的去向。于是我把这封信放进保存资料的袋子里。后来虽然有过一段较为清闲的日子,我却有些懒散,所以没有再把这封信取出来。遇到自己认为非跑一下不可的事情时,我会不管有没有时间,开起车子就东奔西跑——几年前的我还这样。莫非我已到不太愿意动的年龄了?
  然而, 编辑部这次指定要我写的《完壁杀人事件》,这好像是绝佳资料。K氏开的死亡诊断书应该早就被当素材使用才对, 而K氏迄今未受到警察当局的侦询,这不是证明利用伪造诊断书这个行为还没有被发觉吗?换句话说,到现在为止,这是一桩完壁杀人事件。
  我决定要调查是3月中旬的时候。
  我首先查信封上的邮戳。 结果发现信是从N局寄出的(由于案件性质的关系,不便于写出地名,我以此为憾。使用英文首写字母大大有损小说的真实性,我虽然明知其为下策,也不得不如此做)。
  这封信是不是K氏在自家附近投邮的, 这的确是值得怀疑的一点,然而,依常识来讲,特地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寄一封信,一般人做事情不会细心到这种程度。过去有过犯罪经验的人或许会如此狡猾,而由信的内容判断,K氏不是如此多虑之人。
  如此一来,K氏应该是居住N区的人才对。
  我想起我在没有当作家之前的报馆同事星谷茂, 现在是N区管辖内的一个地区的支局长。这家报馆的社会部为方便于都市版的取材。将东京市分为几个地区,而各设有支局。
  我去访问星谷,问他能不能帮我调查这件事情。
  “我觉得这件事情相当引人入胜。我们的报纸可以把调查结果登出来吗?”
  “这我当然不能反对。不过,有没有价值成为新闻,这我就不敢保证了。写小说时,不明了的部分可以靠幻想来补充,而新闻报道就不然。搞不好你们会被告以毁损名誉呀。”
  “哈,到时候我找你就是了。”
  星谷为我介绍了一个他的部下。
  这个叫做落合孝作的年轻记者唯唯诺诺地听完星谷的每一句指示。我为星谷有这么大的权威而感到惊讶,不过,屈指一算,他在报馆的资历起码要比落合多十年。何况身为支局长的他会有这样的威风,这是应该吧?
  我对落合记者说,我想先访问N区医师会。
  “请上车吧。”
  落合带我到支局前的停车场,并且为我开了青鸟轿车的车门。
  “坐报馆的车子去不好意思吧?”
  我望着插在这辆车子车头的报馆旗子说。
  “这是我自己的车。我开车很稳,您放心好啦。”
  “那……你都是自己开车采访新闻的吗?”
  我不觉有隔世之感。我还在报馆时,哪有开自己的车采访新闻的记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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