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龙道:“谢谢方姐夸奖,我们还得去做一件很棘手的事,告辞了。”
邱洁如急了,把唐龙拽坐下,“方姐,你就帮我们一次吧。A师这次再打不赢……”
方怡笑着打断道:“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上。我呢,非常愿意出一点力。我有一个朋友,是个用电脑写作的作家,花了三年写一部长篇小说,谁知玩了一回从美国带回来的游戏卡,软盘上染上了病毒。上个月他还让我找专家帮他解毒呢。你们要有兴趣,明天可以来取一下。”
邱洁如嘟囔道:“一个破游戏盘,有什么意思,传又传不出去,染上了,那边又有计算机软件专家。”
方怡问唐龙:“那件棘手的事是什么事?”
唐龙说:“把高军谊的骨灰送到他家。刘政委和范司令中午走时,交代我要问问他家里有什么困难。困难肯定是一大堆,主要是他女儿又失业了。”
方怡哀叹一声,“这件事听我爸讲了大概,高军谊走到这一步,与他女儿不争气有关。”
唐龙摇头说:“军人的子女,考上大学的比率比大中城市低二十个百分点,如今当兵又不能提干,大部分团、师职干部要背子女的包袱。营连级干部已经开始皱眉头了。说句觉悟低的话,军人在为国家奉献,可谁为军人的子女奉献奉献呢?”
邱洁如说:“方姐,高家母女也怪可怜的,从陕北迁来没两年,乡音都没变,在C市也没个亲戚朋友,那个小兰要是没个固定收入,堕入风尘是早晚的事,你看你们公司……”
方怡长吁一口气,“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从今年开始,我们只收有本科学历以上的人,这个规矩是我定的。她初中的成绩都一塌糊涂,差距太大了。”
邱洁如央求着:“就这一个,照顾一下吧。”
方怡说:“我要为公司三千七百个家庭负责。如果公司垮了,会有多少人生计无着?公司每年用于职员家庭生活困难救济的费用,就高达五十万。公司倒闭了,我们的女职员、职员子女将有多少个高兰,你想过吗?”
唐龙说:“还是让她们搞自力更生、生产自救吧。高军谊又是畏罪自杀,师里也不好表示什么。方姐,明天上午我来取那个游戏盘。”
两人出了昌达公司,拦了一辆出租去A师驻C市办事处取高军谊的骨灰。
一上车,邱洁如就说:“你这个计划算是泡汤了。一个破游戏盘,能打仗?”
唐龙胸有成竹地说:“这个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这个游戏盘,肯定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方怡真是个人物啊,做事滴水不漏。”
邱洁如说:“你越说我越糊涂,能不能说清楚点。”
唐龙说:“这种东西,属于最高级的商业机密,可以做,但不可以说。变成个毁了一部长篇小说的破游戏盘,就可以说了。”
邱洁如恍然大悟,“原来她什么都懂,只是引导你说出要哪种啊。怪不得她能领导这么大的公司。不过,作为女人,她心肠也太硬了。说句中听的话都不肯,一个认识的人的女儿就要堕落了,她像是个冷血动物!”
唐龙说:“方怡没有错。她这么说并非是没有同情心。谁都不是万能的上帝。师傅,找个布匹店停一下。”
邱洁如问:“你要干什么?”
唐龙说:“买块红布把骨灰盒包一下,要不太刺激她们了。”
邱洁如抓住唐龙的手说:“你的心肠不错。”
高家面临的困窘,同情心确实无法改变它。酿皮这种陕西风味的小吃,在一向以吃文化名世的C市,想站稳脚跟实在太难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养一方的风味小吃。桂玲摆的这个酿皮摊,显然已经支持不下去了。太阳从远处高楼群的夹缝里坠落的时候,小手推车上还有半尺多厚的酿皮和小半盆面筋。桂玲眼巴巴看着行人目不斜视地从小车旁走过,叫卖声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冬天,太阳一落,天立马就要黑,桂玲知道母女俩今晚和明早又得吃酿皮了,推着小车回了家。电话和微波炉已经作为行贿受贿的铁证被检察机关收走了,屋里又显出了几个月前的老样子。小兰正在对着镜子涂着大红色的口红。
桂玲看看小兰新焗了油的披肩发,问道:“叫你做的面筋呢?”
小兰说:“还在盆子里,我做不来,也不想做。天天吃酿皮,受不了。”
桂玲看见女儿的一张血盆大口和两道妖里妖气的长眉,惊问道:“兰子,你这是要干啥?”
小兰看看小车上剩下的酿皮,撇撇嘴,打开一个箱子,翻捡自己的衣服,“我已经十八了,已经有公民权了,我得找个活儿养活自己。”
桂玲把衣服夺下来,合上箱子,“你爸已经死了,你还不听我的话?我不准你去。”
小兰朝箱子上一坐,耸耸肩道:“这酿皮摊已经五天没赚一分钱了,靠你那一百五十块钱生活费,早晚要饿死的。”
桂玲无声地坐在一把竹椅子上,埋头叹了一口气,“天冷了,到了春天会有人吃的。兰子,你千万不能去那种污七八糟的地方呀。”
小兰跳下来,打开箱子,继续翻找衣服,“人想学坏,在哪儿学不坏。你放心,我不会轻易走那一步。这种青春饭也吃不了几年,都想嫁个合适的有钱人。学坏了,谁会娶你。”
桂玲从来没有弹过小兰一指头,急得团团转,“兰子呀,这城里坏人多,进了那种地方,学坏不学坏由不得自己呀。”
母女俩正在较劲儿,唐龙和邱洁如抱着高军谊的骨灰盒敲响了高家的房门。桂玲打开门一看,怔了怔,扑过去抱住骨灰盒抽咽起来。
小兰扔下衣服,走过来说:“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请进来坐吧。还哭。”
桂玲擦擦眼泪,抱着骨灰盒,“同志,军谊好端端一个人,咋就死了呢?不是说演习不会死人吗?”
邱洁如说:“还没有人告诉你们?”
小兰说:“来人是来过了,问的都是王叔叔的事,掐了电话,抱走了微波炉,拿了存折,只说我爸牵扯王叔叔的事,已经死了。”
唐龙把高军谊的遗书掏出来,递给桂玲说:“这是高军谊生前留下的,上面写得很清楚。”
桂玲接过遗书,很难为情地说:“我,我认不得几个字,兰子,你给妈妈念念。”
小兰接过遗书看了一遍,“没什么好念的,我爸是自杀,说是为我好,才接了王叔叔的钱财,对不起党,对不起军队。”
桂玲哭喊着:“军谊,是我们娘俩害死了你呀!那一万块钱我不该瞒着你呀。你死了,我们娘俩可咋办呀?呜——”
小兰走过来,夺过骨灰盒,放在碗柜上边,“就知道哭,部队来人了,你该和人家谈谈我爸的后事该咋处理。”
唐龙又拿出一张纸递给小兰,“这是火葬场出据的死亡证明。高军谊的遗物,等演习结束清理后,再给你们送回来。今天,我和邱洁如同志就是专程来通知你们的。”
小兰问:“就,就这么完了?”
邱洁如说:“是的,这就是组织的决定。”
小兰急了,“不能评个烈士?不是还有什么抚,抚什么金?我已经到街道办问过了。你们不能这样。”
唐龙沉着地解释说:“高军谊是自杀,按规定不能评烈士,也没有抚恤金。高军谊本来还得承担刑事责任,因为他已经死了,才不追究了。这一点你们要清楚。”
小兰说:“你们可别骗我们。我爸好歹当过副师长,当了二三十年兵,给我们这一张纸就算完了?他立过多少次功,你们都忘了?”
邱洁如说:“他是畏罪自杀!他是为了你才堕落的!你怎么连颗眼泪都没掉呢!实在太不应该了。”
小兰充满敌意地看着邱洁如,“你如今是上等人,说这话自然不知道腰疼。哭?哭有什么用?能哭来钱吗?三年前,他要是让我当了兵,如今我就和你一样了,我也会哭。算啦,没有别的事,请你们走吧。”
桂玲骂道:“你个死妮子,说的什么屁话!你爸是犯了事才死的,我懂。犯了事,啥都没有了,没有了。是我害死了你呀——”
唐龙艰难地说:“大嫂,家里有什么困难,你说一说,如果我们个人能办到的,一定……”
小兰套上一件红毛衣,把小皮包一背,“你们就别假惺惺了。这种年代了,还能叫尿憋死不成?你们不走,我走。”说走就走,拉开门,冲进夜幕里。
桂玲疯了似的追出去,“兰子,回来——兰子回来——”
唐龙和邱洁如追到大门口,看见小兰坐了一辆出租车,很快淹没在都市的夜景中。
万花筒一样的夜生活开始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大早,方怡自己开着车,朱老太太拎了一罐甲鱼汤,带着两个孩子去看方英达。四个人一起走到住院部门口,遇见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军医。
老军医笑着迎上来说:“你们今天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朱老太太揭一下沙锅盖,看见冒股热气,马上又用盖子压住,“老鳖汤,大补。”
老军医说:“大补是大补,癌细胞吃了这好东西,闹起来更厉害。我不主张癌症病人吃这种好东西。”
朱老太太呆着脸说:“你这话可不中听。”
方怡解释说:“赵院长说的是科学道理。”
朱老太太反问说:“科学?一口一个科学咋救不下他的命?他还有几天阳寿?家里又不是买不起这东西,山珍啦,海味啦,鱼翅啦,燕窝啦都吃,吃了好做饱死鬼,到那边也没人敢瞧不起。”
赵院长讪讪地说:“大嫂说得有理,你快送去叫他喝吧。今天上午还要治疗。”
朱老太大嘟囔道:“还用你交代,凉了喝起来一股腥气,不快点能行?”拉着两个孩子头里走了。
方怡道:“老太太很倔,这只老鳖是她自己掏钱买的,昨晚又炖了一夜。”
赵院长摇摇头说:“情况很不好。要让他十天后能去指挥演习,必须先保住他的血管。昨天化验血液里的癌细胞比例已经很高。我们准备今天给他做一次透析。”
方怡忍着眼泪,低着头说:“只要能完成他最后的心愿,怎么治都行。”掩面走了。
进了病房,方怡马上换了一张笑脸,走到病床前,“爸爸,你把眼睛闭上,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丫丫和龙龙吵嚷着,跑过去,一人一边,伸出小手捂住了方英达的两只眼睛。
方英达笑道:“你们这几个小鬼头,搞什么名堂?快一点。”
方怡把装进镜框里的大照片,举到方英达面前,说:“你们松开吧。”
方英达睁开眼睛,愣怔片刻,伸出双手举起镜框,深情地仔细看着,喃喃道:“跟真人一般大小,比梦见的清楚多了。第一次见她,她就是这个样子。”
龙龙倚在床边说:“这个阿姨好漂亮好漂亮,怎么没见过她呀?”
方英达朗声大笑起来,“阿姨?你这个龙龙啊,这是你姥姥,你外婆。”
龙龙摇摇头说:“不可能,外婆是妈妈的妈妈,可她比妈妈还要年轻,怎么能当妈妈的妈妈呢?”
丫丫很老成地说:“你真笨,这是你外婆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有年轻年老,有生有死。老师教过的,你就是记不住。”
方怡和方英达都笑了。
朱老太太又端了一碗甲鱼汤,顺手在丫丫头上打个栗暴,“就你精能,薄嘴片子,话多。趁热再喝一碗吧。”
丫丫很委屈地摸着头,咕哝道:“我又没说错。人就是要死的嘛,谁不会死?”
朱老太太粗暴地把丫丫拽出病房,“走走走,啥话你都会说,看你能的,一个女片子家,缺教少养,讨人厌的。”
方怡说:“朱大娘这是怎么啦?”
方英达笑道:“朱大娘心细,嫌丫丫在我这个快死的人面前说了死字。”
方怡说:“这几天,她都有点反常。也不问我朱海鹏的情况,常对丫丫发脾气。这个甲鱼还是她掏钱给你买的。”
方英达放下碗说道:“是不是你说话不注意,伤了她的自尊心?你想想,想起什么,一定要给老人家道个歉。”
方怡凝神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没说什么别的。你被送回来那天,我心情不好,只对她说她生了一个好儿子,又把你打到医院了。别的,别的就没什么了。”
方英达瞪了方怡一眼,“这还不够?你马上去把老人家叫过来,我给她解释解释。”
方怡走到门口,几个医生护士推了一个小车拥了进来。
赵院长取了口罩说:“方副司令,你要是没什么异常感觉,我们就准备给你做透析了。”
方英达说:“只要保证我能去指挥演习,什么治疗我都配合。”
两个护士一阵忙碌,把已进入麻醉状态的方英达抬上了小车子。
朱老太太在楼道的一个僻静处对孙女讲了一番做人的道理后,拉着丫丫回病房,一边走,一边说:“以后可要记住了。”
丫丫点点头说:“记住了。”
朱老太太说:“背给我听听。”
丫丫说:“不能说人家的短处,不能问人家的钱财,看生孩子要说孩子乖,看病人不能说生死。没记错吧?”
朱老太太说:“还有,女孩子不能话多。”
医生护士推着方英达过来了。朱老太太看着一个护士举着输液瓶、一个护士举着血袋,中间躺着满头白发的方英达,惊得张开大嘴,朝小车扑过去,“这,这是咋回事,好好一个人,说不行就不行了?”
一个医生把她推到楼道边上,小车在几团白的簇拥下,急急朝电梯门移去。
朱老太太说:“刚刚还喝了两小碗老鳖汤,咋就这么快哩?是不是真不该吃老鳖呀?”
方怡扶着老太太说:“大娘,没事的,这是去手术室做透析,不会有事的。”
朱老太太急急追着小车走,“姑娘,你可别骗我,是不是喝了老鳖汤不科学?”
方怡说:“说没事就没事的,你放心。”
两人带着两个孩子乘另一架电梯上楼了。
朱海鹏、常少乐和江月蓉走到方英达的病房,看见一个护士正在把床单、被罩往地上扔,立马脸色都变了。
朱海鹏颤着声音问:“方副司令员是不是住这间房?”
护士戴着口罩,含含糊糊说:“是的,他不在。”
“不在了?!”三个人同时惊叫一声。
朱海鹏眼睛马上湿润了,一拳打在墙上,“我们来晚了。”
护士取下口罩说:“我说的是他不在,不是他不在了,听清了吗?”
常少乐拍拍胸口道:“谢天谢地。他不在病房,证明他还能走路。太好了。”
朱海鹏问:“同志,请问他现在在哪里?”
“你们是从演习前线回来的吧?”小护士抱着床单和被罩说:“首长一定要把演习指挥下来,为了保证他的身体十天后还能指挥作战,今天要给他做透析。你们要看他,明天再来吧。”
江月蓉瘫坐在一个沙发上,“吓死我了。海鹏,看你的脸青的。”
朱海鹏眉头紧皱着,“我和常师长回来,不就是为了能多见他一面。要是再也见不着了,要后悔一辈子的。”
“哇——”常少乐大叫一声,从床头柜上把镜框举起来,“真是绝代佳人,怪不得老军长三十六岁丧妻,一直没有再娶。”
朱海鹏咂咂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再娶还有什么意思。”
江月蓉抿嘴一笑,“你们这些男人呀!哼!”
朱海鹏说:“常师长,你入伍的时候,方副司令的夫人还在,好像在A师医院工作,你就没见过?”
常少乐把照片靠墙放了,远远地端详,“我一个小战士,驻地离师部一百多公里,头疼脑热,连里卫生员就解决了,哪里能见得上师长夫人?可我们背后可没少谈论她。”
江月蓉道:“你们那时候的小兵,胆子也够大的,师长夫人也敢背后议论!”
常少乐笑道:“哪个时代的年轻人,都爱美。那时,师首长的夫人,差不多都在师医院工作,两大美人,师长和老政委各占一个。连里战士,谁见过这两大美人,比立个三等功著名多了。”
江月蓉问:“你是不是后悔没有装过病?”
常少乐道:“这倒是没有。我们连,除了连长、指导员见过她,战士只有赵小山见过。赵小山那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