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旭跑到油罐跟前,打开开关,伸鼻子一嗅,“王科长在哪里?你,你们为什么不报告?这是严重的渎职行为!”
上尉立正站好,“政委,一个半小时前,我已经向后勤指挥所值班室报告过了。他们说无法和‘师指’联络。王思平可能已经跑了。着火的时候,他还在,救完火,电话联络也中断了。所以,王思平逃跑的事还没来得及报。一号库只有十四个人,去医院的去医院……”
刘东旭果断地说:“够了!你守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你快带车去备用油库,把油车全部装满,运到沅水大桥待命。看来,有线通信也不能完全放弃。这次通信上暴露的问题太多。但愿别的地方平安无事。”
上尉答应一声,跑步去了。
刘东旭匆忙赶到二号油库。一个少校哭丧着脸迎上去,“政委,这里也出事了。上午王科长带人取回的油都是水。”
刘东旭急出一头冷汗,慢慢坐在一把椅子上,“高副师长来过吗?他知不知道这里也出事了?”
少校说:“他刚走。”
刘东旭说:“他怎么说?”
少校道:“他说他负有重大责任,应该给党和军队有个交待。他让我们一见到王科长,就把他抓了。”
刘东旭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浑身发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作为一个资深政工干部,刘东旭凭直感就能判断出这一恶性事件对A师的整体的巨大破坏力。如果这次盗油事件也有高军谊的份儿,就变成了团伙,性质更加恶劣了。演习正在节骨眼上,还不能想这个问题!他强打精神站起来,对几个部下吼道:“通信联络中断,你们只会等只会靠?简直是一群饭桶!四五个小时,你们做了什么弥补工作?演习就是战争,守在一个空油库干什么?保护现场吗?你们不知道备用油库在哪里?一点全局观念都没有!”
几个校官、尉官大梦方醒,匆忙开车去备用油库。
黎明前的黑暗来临了。
刘东旭坐在车里,心里七上八下。他已经感觉到后勤这个恶性事件对他个人的前途的破坏程度。如果这一事件直接导致了A师演习失利,他最好的结局,就是在师政委的位置上原地踏步,直到接到离职休养的命令。部队出现腐败分子、蜕化变质分子,一般都因为思想政治工作的软弱无力,作为党委书记,必须负责任。
车子驶入后勤指挥所前面的坝子,刘东旭就感到这里也出事了。四个持枪的卫兵分列在一个门口的两侧,几个军官神情恓惶地迎了过来,这种恓惶在一方桔黄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地刺目。
刘东旭禁不住问一句:“出什么事了?”
一个中校答道:“高副师长自杀了,他留得有遗书,基本事实已经写清楚了。十一点多,我已经安排两辆十吨油车沿四号公路送去了。十二点钟,我又把所有输油车都派到备用油库拉油。如果路上顺利,下午四点钟以前,这批油可以送到前线。不知我这种处置是否合适。”
刘东旭长出了一口气,“很好,很好。演习是现在的工作中心,一切别的工作都要围绕这个中心。他还有没有救?”
中校默默摇摇头,闪在一边。
刘东旭身子晃晃,疾步走进屋子。
高军谊身子俯在桌子上,子弹洞穿了他的太阳穴。桌上就要凝固的殷红拥着已洗得发白的军用挂包,挂包上整齐地摆放着五枚军功章,一个二等功,四个三等功,一颗子弹孤伶伶地立在军功章的上方。一把五四式手枪压在高军谊头的下面,枪口黑洞洞地指着木板墙。
刘东旭问道:“哪儿来的真子弹。”
中校走到床前,从一套叠放整齐的军装上拿起一张纸道:“上边都写着呢,他好像是早有准备。帽子里还放了五千块钱。”
刘东旭把遗书放进自己的口袋,“保护好现场,等保卫科来人查看后再处理尸体。再仔细查查,看有没有王思平的踪迹。”
中校说:“这件事我也做了安排。警卫排搜索了两个多小时,没发现王思平。我想这肯定是内外勾结作的案,已经派人去青江县公安局报案,请他们协助搜捕王思平。”
刘东旭朝指挥所走着,“小吴,你很细致。没你这个做事细致的副部长,恐怕要出更大的事了。”
吴副部长道:“逼到这一步,我只能把担子挑起来。”
刘东旭走进后勤指挥所,抓起一只太空杯灌一气凉茶,扯把椅子坐下了。
吴副部长一边为刘东旭泡热茶一边说:“‘师指’和后勤,应该有一条电话专线。在这个问题上,一刀切不好。”
刘东旭说:“在探索阶段,暴露点问题并不可怕。以后数字化士兵成为作战主力,确实对有线通信破坏极大。你的优点是比较全面,爱动脑筋。”伸手去掏手帕,却把高军谊的遗书掏了出来,迟疑了一会,默念起来:
“黄师长、刘政委、范参谋长并请转呈集团军首长、军区首长: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结束我的生命。子弹是我参加军区打靶时留下的,那次比赛我得了手枪组第一名,立了功,提了干。这件事过去二十七年了。把妻女迁到C市,我的光荣和清白历史也就结束了。我第一次行贿,送礼。以后,这心里就开始不平。小兰没考上高中,去舞厅当过舞女。桂玲她们厂基本上垮掉了,只发生活费。这个家遇到了难关。不说这些了。王思平利用我这些困难,很快就拖我下水了。小兰去了他小舅子开的服装公司,月薪五百。他帮我家安了程控电话,又送了一台微波炉。他想趁演习失败混乱之时,打油的主意,我是知道的。我曾劝他几次,想替他包住这事。可惜我拿了他的手短,没有向上级报告这一严重事件。我几次想退掉这五千块钱,可我没有做到。我实在害怕小兰当三陪小姐,甚至做了暗娼,我只有这一个独生女。今晚之前,我还对王思平抱有幻想,他说他已经把油拉回来入了库。一号油库一失火,我就知道我只能走这条路了。我知道,我的死不能弥补对部队造成的任何损失。我实在是没脸活下去了。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更对不起培养我养育我多年的部队。人死了,也就不用操活人的心了,小兰爱干什么就于什么吧。高军谊绝笔。”
刘东旭看了一半,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就这么流着泪把遗书看完了,也不擦拭,捶捶自己的脑袋说:“演习前,我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反映高军谊和王思平在购通信器材时可能吃回扣的问题。我想找高军谊谈谈,可一直没有谈。这件事我负有重大责任。”
吴副部长说:“看这个东西,我也流了泪。部队干部家中,有这种难念的经的太多太多。也不怕你批评我没是非观念,我读这个东西,心里没生出多少恨。我也有个女儿,小学是在山里上的,转到县城上,已经跟不上了。算了,不说了。政委,你就不要自责了。”
刘东旭看看一排雪花状的电脑显示器,“这件事演习结束后再说。小吴,你先起草个报告,等恢复联络后,报到‘师指’。”
吴副部长犹豫一会儿,说道:“政委,有你在后勤坐镇指挥,我有信心了。这件事我看不要急于让范司令知道,以免他担心。报告我马上就起草。”
刘东旭认真看看吴副部长,“很好。前面不是很顺利,也不知道这一夜大局有没有改观。”
天大亮了。红军搜索蓝军数字化班的惟一收获,只是从沅水岸边一条山沟里发现了三辆卡车和赵东林留下的便条。“军指”下令停止电子战后,前线主战场报来的战况又很让人振奋:已将蓝军主力大部网进。
范英明心里直犯嘀咕:蓝军花血本组建数字化班,难道只是为了在这次演习中显示一下这个新兵种的力量吗?它们和主战场到底有什么关系?如果真的把蓝军主力包围在三号地区中心谷地,即使这些数字化班把红军后勤运输线破坏殆尽,蓝军不还是要输掉吗?
范英明说:“唐龙,我觉得前方报来情况有误。马上命令空军到○一号高地一线进行侦察。”
唐龙道:“是有些怪。可是,一团和蓝军激战一夜,只向前推进了两公里。如果不是他们主力,不可能撑这么久。黄师长说他的正面至少有一个团,这个判断可能不会错。二团和摩步团,沿途遇到蓝军多次阻击,从他们的表现看,又像是打援,掩护主力吃掉一团。吃又没吃,跑又没跑,让人想不通。跑一半留一半,这种情况对我们最有利。”
范英明说:“还是摸清他们的真实意图再说。命令一团停止进攻,二团和摩步团放慢速度,坦克团主力和高炮团先不要移动。”
唐龙担扰地说:“二团和摩步团推进太快,与坦克团主力和炮团主阵地已有十几公里的距离。你看是不是让坦克团主力快速跟进上去,再让摩步团留一个营,照应炮团主阵地?”
范英明说:“就这样办吧。让空军看仔细一些,今天的能见度不错。”
这项命令对前线指挥官的约束力十分有限。推进速度放慢,多慢才叫慢呢?简凡此时想的只是尽快让二团主力会合一处,尽快取得有形的战果,一夜击溃敌人六次阻击,只能算是隐藏的战果。只要能与一团和摩步团把蓝军一部聚歼,日后总结,最多担待一个“天黑没判断清楚”就够了。接到命令后,简凡只让后队减慢了速度,主力反而加快速度向河谷地区扑去。受二团影响,摩步团先头一个营也加快了行进速度。七点半钟,红军二团、摩步团和一团,已经把蓝军混编团、一个坦克营、一个独立营压缩进十几平方公里的区域内。
朱海鹏得到报告后,放下稀饭碗,走进作战室说道:“常师长,现在可以说是胜券在握了吧?”
常少乐道:“还不能大意,他们的飞机已经来转了几圈了,范英明恐怕已经知道了咱们的用意。你还是多费点脑细胞,把活儿做细一点。”
朱海鹏说:“好好好,咱们还是分几步走。范英明的扫荡部队很厉害,我是怕拖久了数字化班不保。他知道了,可能已经晚了。先不动他的一线供给站和加油站,第一步先逼他们下决心吃咱们的混编团。第二步,按照一线六个数字化班提供的情况,把他们射程之内的给养点都打掉。第三步,用炮火封住他们一团的退路,彻底掐断他们的运输线,混编团来个中心开花,逼他们投降。”
接到侦察机的报告,范英明出了一头冷汗。河谷西面是蓝军○一号高地,西北和西南都有蓝军主力运动,蓝军的战略意图已经暴露无遗。
唐龙有点不解地问:“朱海鹏在河谷中心留一个战斗力不弱的团,到底是什么用意?河谷已经是惟一的焦点,他有导弹也用不上,我们已经对这一地区有了防范嘛。他只能从外挤压我们,想反包围吃掉我们兵力又不够。我们吃掉他这一部分,对付他们这种松散的包围,还不是小菜一碟?”
范英明踱了一会儿步,停下来说:“你这种思维,还是受旧战争观念的制约。朱海鹏的用意,似乎就是针对这种旧观念的。从战役开始,他都是在用这种貌似陈旧的外形,诱导我们按照已有的模式思考。现在的情况还是这样。大局观,你我都无法和他比呀。四号公路,他用一个班与我们两辆油车同归于尽,一是向我们示威,二是提醒我们注意。如果我们的思维依旧迟钝、僵化,恐怕从此就失去和他同场竞技的资格了。他最终的作战意图,实际上已经暴露无遗。他不是想用导弹,至少在我们的C3I系统完整的情况下用不成导弹,他是准备切断我们的生命线。这就需要诱饵!”
唐龙看范英明的眼神中有了显而易见的钦佩,“我感到你的思路已经十分接近某个东西了。你是说想一举困死我们三个主力团,必须用一个团做诱饵?即便我们现在的两条运输线都被制住,我们在一线各站库的库存,足以支撑我们吃掉这块肥大的诱饵,然后扬长而去。”
范英明说:“你说的有道理。现在战役战场纵深已经超过一千公里,战争面积也大得惊人,海湾战争面积就有一千四百万平方公里之巨。我们守卫的疆土有一万平方公里,演习作战区域也有两千平方公里。可是,这两次布防,我们都没有好好利用这巨大的空间。昨晚,他们的远程火炮在数字化班的制导下,成功地歼灭了我们的预备队,就是一个利用空间的战例。实际上,蓝军这些数字化班,起的作用就是拓展并利用战场空间。不能再犹豫了,必须把我们失去的空间夺回来。”
唐龙问道:“你的意思是不吃诱饵,先把他们的数字化班挤出去?”
范英明一拳擂在桌子上,“对!命令二团、摩步团立即停止向河谷中部逼压,如有可能,按原路返回,如走原路受阻,可在河谷南北依山集结。命令一团,立即发动新一轮攻击,掩护我真正意图,待二团和摩步团撤出河谷后,按原路后退三十公里,令空军全部,做好掩护一团大踏步后撤准备。”
唐龙默默点点头道:“这可能是摆脱潜在巨大危机的上上之策。”托着腮帮思忖一会儿,“范司令,这种处置,三个主力团都要担风险,如果他们都拒绝执行该怎么办?他们目前都没直接感受到蓝军数字化部队在空间上带来的强大压力,前面有唾手可得的利益,退回演习开始时区域白白遭受损失,当然都有拒绝执行命令的理由。再者,如果三个团有的执行,有的不执行,有的半执行不执行,情况会不会更糟?”
范英明被问住了,呆呆地看着唐龙。
唐龙又道:“昨天已经授权黄师长协调一线作战,也不能严令他们执行。你看这样好不好?以这个命令为主,说明这是目前最上策,再附一补充命令,让他们商议后上报聚歼这个团的方案。我现在虽然有司令助理之名,但没进入实际的上层,想问题可能会超然一些。这样做,如果不可收拾,你我自然要担待一些责任。如果蓝军的数字化部队真的已经控制了我们的全部要害,黄师长他们因坚持吃诱饵战败了,印象也会深些。另外,这佯做,一旦朱海鹏的三斧头已经抡过,我们也没放过吃掉诱饵的巧宗儿。不吃白不吃的事不做,人家要笑话你我是傻瓜蛋。这就好比炒股票……你看我这张嘴,该打。”
范英明早听进去了,默想了一会儿道:“你快去把这个命令起草了。一定要强调我们是主张不吃诱饵,让这块诱饵发馊发臭,让朱海鹏舔回这块臭肉。这个假洋鬼子,还真取了一点真经。”
命令刚发出去,二团的请示电到了,内容是二团先头部队已遭到蓝军主力猛烈反扑,请求下围歼令。
范英明仰起头长叹一声,“阳奉阴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常有理呀!吃吧吃吧。”闷坐了一会儿,又说:“小唐,催催刘政委,让他在十点钟前,一定要把三十吨油运过沅水大桥。告诉李铁,等这批油过桥后,要他不惜身家性命,保证油在下午两点前运抵战场。”
不大一会儿,唐龙拿着一张电报回来了,面带惊惧地说:“王思平把油盗走,高军谊早晨已经自杀,下午四点前,我们没有一吨油运往战区。政委马上赶回来。”
范英明两眼发直,喃喃道:“祸不单行,真是天意。但愿他们能在中午十二点前吃掉那块臭肉。”
臭肉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吃到的。
红军三个团在两个坦克营的协助下,在两个小时内发动了三次攻击,只是突破了蓝军的两道外围防线,还没碰到蓝军品字形三个修有半永久性工事主阵地的毫毛。这场短兵相接的围歼战,真正把双方官兵都带进了惨烈凄苦的战争状态。
这时,简凡已经赶到黄兴安的移动指挥车边,把二团的指挥权也交到了黄兴安手中。
三次攻击未果,黄兴安觉得面子上很难看。他像一只受伤的狼一样在指挥车旁边跳着,大声说:“简团长,把你的半个营预备队也拉上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