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滴的泪水无声地落下。
人间未老,君已远。
抛却生死,守得山河无恙,岁月长。
冰雪覆峰烟,一别从此是天涯。
曜司武卫们七尺高的男儿们,见惯了生死离别,刀光剑影,第一次在这巨大的“冰塑长画”前,一张张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容前,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无声地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水曜跪在那冰墙前双手按在那冰墙上,几乎将皮肉都按进去:“水曜星君。”
而火曜则走到了另外那头不远处,在另外一道几乎断了一臂的军人面前沉默地跪了下去,深深地拜了下去,以额触手背,行了三个大礼:“火庭来见星君,这些年,幸不辱命。”
他维持着叩拜的姿势,泪如雨下。
楚瑜怔然地看着他们,此时金曜幽幽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那是初代的水曜与火曜,他们是双生子,当年追随骠骑少将参加最后一场战役的四位星君里,只有我活了下来,木曜,水曜和火曜都牺牲在永冻原里。”
楚瑜轻颤了一下,看向他,却见金曜垂下的桃花眼里弥漫着她从未见过的深深痛色。
她心中一颤,转脸就去寻琴笙。
金曜静静地看着她有些慌张焦急的背影。
琴笙不在这里,她一路顺着那巨大冰墙向前而去,却见他站在一处天然的冰桥尽头。
暗冷的空气轻轻地拂起他的乌发,白色的衣袍干净得一尘不染,衬着他略显苍白的肤色,平静的精致容颜,让他看起来仿佛冰雪凝成的幽影。
让楚瑜几乎产生一种错觉——她看见的他,不过是一抹清冷孤傲的神魄,那沉寂在冰川里的千万将士们一直等候着他们的主将归来。
而他的本体是那冰雪墙中一员,如今要回到那雪墙冰界里去。
楚瑜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掠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琴笙。”
他没有动,楚瑜只觉得握住的那只玉骨手仿佛冰得毫无人气,冷得她心脏都颤抖。
她大大的眼里便有了泪,死死握住他的手,咬着唇:“笙儿,你不要这样,我会怕。”
更会心疼他,心疼得难受。
一滴滚烫的泪珠儿落在琴笙的手背上,他仿佛被烫了一下,指尖轻抽,随后慢慢地收拢,反握住她的手。
楚瑜一愣,随后忍不住破涕为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
“小鱼,我不会走的。”琴笙幽淡如水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空灵和冰凉,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他似乎会读心术一般,总能读懂她的心事,好的,坏的,愚蠢的。
楚瑜眨去眼里的泪光,靠了过去,想要紧紧地将脸贴在他背后,但琴笙手腕一转,将她拉了出来,轻轻地圈在自己怀里,维持着一个让她看向前方的姿态。
“你看。”
楚瑜想要看看他的样子,却被他轻轻按住了脸颊,让她不得不顺着他的手向前看了过去。
冰桥对面的冰墙里,仿佛单独封印着一道气势英武,着将军战甲的高挑人影,横剑策马。
她有些怔然,那一道人影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
难道曜司当年还有她熟悉的人么?
但是下一刻,她微微睁大了眸子,随后捂住嘴,又红了眼圈。
那是——
琴笙的身影,不,应该说是那是琴笙的战甲。
骠骑少将的战甲,武器与战马。
“骠骑少将并未幸存,他已经瑜他的三千天鹰军长眠冰原许多年,从未离开,这便是他和他们的墓地。”琴笙声音温淡到凉薄。
不哀不痛,平静如水。
却让楚瑜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是他身体里的另外一个部分,若说十三岁以前温柔敏睿,善解人意的孩子在东宫的那一场大火里寂灭成灰,二十岁桀骜不驯,冷酷骄傲的少年将军则长眠在这千万年的冰川。
她的白白,她最了解,那少年从来不是苟且的人,一身骄傲的鹰隼,怎肯轻易抛却无数守护自己的人独活。
中间多少煎熬,才让他脱胎换骨成了今日的琴三爷。
“琴笙。”楚瑜握住他的手,轻声问:“跟我说说他最后一场战役罢。”
身后的人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好。”
无非,又是一场绵延的阴谋,一场算计,一场离别,一场寂灭。
桀骜的少年将军公子非,过分睿敏的头脑,一身禁忌血脉甚至那种张只能挡在面具下的脸孔,早已是他人眼中的死讳,承载太多人的恨与忌惮。
他不该存在这个世上,却偏偏不如那些人想的那样暗藏地下如被追杀的过街老鼠,苟且偷生,他活的恣意而放肆,活成了一把插在某些人心头的剑。
那个上京第一风流人物,翩翩少年公子羽拼尽一切气力与手段试图成为他唯一的朋友,不过是为了取他性命。
这一场赌命的游戏,公子羽却先认了输,愿将性命输在公子非手上。
一场暗夜里赫金人的全面突袭,一场生死逃亡,到底成就的是两人的知交情谊,却也成就一场暗局的起始。
公子羽认了输,人生在世,高山逢流水,伯牙遇子期,难得一知己,抛却性命尤不悔。
然而,他身后太多的人并不认输。
他大约也没有想到,待自己比待儿女更好的叔父,会将自己的命与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也算计成夺走他的子期的性命的利刃。
他带他看心中豪情壮志,家国天下,愿好友不再偏激冰冷,他随他共战沙场,想看的不过是这天下人的血,这战火可还能比东宫的萤焰更热,还能热得起自己这一坛灰烬否。
却不想最后换来的是另一场离殇。
☆、第九十九章 无间地狱
这天下人的血,这战火可还能比东宫的萤焰更热,还能热得起自己这一坛灰烬否。 。
骠骑少将秋子非一路从校尉晋升到少将不过短短数月,功震朝野,旗下天鹰大营策马雪原,天鹰长翼覆处,所向披靡。
天鹰大营是一把最利的刀,最狠的利刃,走最奇的刀路,从来只斩最硬的头颅,劈开一片血肉路,断的是敌虏的赫金人闻风丧胆。
却也让宫里与朝中的人想起了当年的帝国恶鬼宸王秋玉之,如何又能安坐明堂。
最后一场决胜之战役,天鹰大营领到的任务是抄断赫金人的后方,焚其粮草后路,同时截杀赫金人王帐残兵,与正前锋大营形成合围之势。
天鹰大营再厉害也不过三千骠骑,顶住疯狂逃窜的赫金人必定折损不小,但这种任务仿佛从来就应该是天鹰大营的,因为他们创造过太多战场上奇迹。
也仿佛非他们不可。
朝廷承诺会有大军从侧翼合围,支援他们。
公子羽跃跃欲试,最后一场决战,他领率的三万前锋是追杀赫金人王帐的主力军,正欲与秋子非会师雪原,擒下赫金人的王帐,绑了大汗回上京,不但可建立不世功勋,更能保律方内外平安数十年。
但是如何能绕到雪原后方,去断赫金人粮草后路,帅营却并没有多言。
有人等着看他们完成不了这个不可能的任务成为罪人,有人暗中期待他们顶不住疯狂逃窜溃败的赫金人王庭。
只是没有人想到骠骑少将居然领着天鹰大营穿越传说中冰原鬼神宿地,最艰险崎岖的万年永冻原,奇兵直袭赫金人后方。
一路虽然艰险,但是却也顺利,天鹰大营神兵天降一般地出现在赫金人溃败的路上,烧了他们粮草的烟火宛如绝望的狼烟,激发了赫金人最后的绝望与恐惧。
歇斯底里的赫金人如潮水一般冲杀过来,一场日月无光的血战拉开序幕。
不过是打着将天鹰大营彻底在最后这一场战役里消耗殆尽的主意,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骠骑少帅秋子非面对十多万赫金人,天鹰大营三千将士边战边退,留下敌人无数尸体的同时也保住了自己的大部分有生力量。
秋子非赌的就是帅营不敢真将赫金人放归雪原,过了阴山口,就再拦不住赫金人逃散的脚步。
赫金人的王帐若是逃出去,就算天鹰大营要受责罚,主帅也罪责难逃。
他从来最知如何算计人心,主帅与南国公虽然一系人马,却绝不可能愿意担当这样掉脑袋的罪责。
而主帅和南国公不过是认为他不敢放赫金人走罢了。
只是秋子非又是何等人物,他从来不是愚忠之人,天地日月皆不在他眼里,他做任何事,之唯心所欲而已。
策马纵横疆埸,领受无数难题,是新的挑战,是兴趣,是对南亭羽心中天地的观望,也是一种对某些人的挑衅。
若主帅都能放弃家国利益,他又何必为蠢人牺牲自己的心腹?
天鹰大营里,几乎所有的军官全部来自当初的兽营,那些是天生战场上的杀神奇兵。
果然,在天鹰大营要退到阴山外的时候,左峰大军和右锋大军“终于冲破了”赫金人的两翼,赶到支援天鹰大营。
将赫金人的王帐合围。
一切都如骠骑少将秋子非的所推测的进行,但唯一的意外却是——
前锋左飞羽少将南亭羽在得知天鹰大营将独力挡住赫金人十几万大军时,竟违抗军令,私下抽调了一万寒羽卫半途折出去,打算循着天鹰大营进入冰川之路,前去支援天鹰大营。
却闯入了另外一股几万人得赫金人逃兵潜伏得山谷,这一批逃兵的主帅却是以勇武狠辣出名的赫金南王。
南亭羽毫无防备之下几乎全军覆没,却没有人能支援他这一支“战场逃军”。
这是公子羽能干出来的事情。
但他等着看南亭羽死,又或者坐收赫金王帐大功?
秋子非最终还是选择铁甲红刃,孤身一骑绝尘杀入王帐内,吞噬锋芒如血,斩了王帐里所有活着人的头颅。
待得看到可汗和王子们的头颅全部都血淋淋地滚落一地后,赫金人彻底溃败,丧失了所有抵抗的勇气。
他转身策马带了天鹰大营再次折回永冻川的冰山雪峰里,折回救援南亭羽。
骠骑少将从不欠人情,更何况是自己——朋友的命和一万将士生死。
就算,那是陷阱。
赌一场,以你我性命为筹码。
秋子非知道雪有多冷,数年前,东宫的那场萤焰烧着他心里最冷的雪。
曾以为再没有比东宫的大雪更冷的冰雪。
然而,永冻川里一声巨响,无数冰雪翻滚而下时,他还是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
而那时,他的天鹰大营刚刚借着地形优势杀翻了赫金人南王的几万人马,准备接应寒羽卫。
却见寒羽卫忽然裹挟着南亭羽向后撤去。
人,定胜天。
却,胜不了最冷的人心。
秋子非眼前覆上冰雪的时候,轻笑了一下,然后闭上眼。
天鹰大营三千将士,却闭不上眼,与敌人一起撕咬着被封印在永恒的冰雪下,至死维持着最后杀敌的模样。
而最后一刻,秋子非附近的曜司出身的军官们几乎做了同一个选择——
扑过来,将负伤的他推进一处冰川的缝隙,那里是一股仿佛永远不会结冰的暗流冰潭,也是他们曾经取水的地方,冰水刺骨,却是唯一不会被雪冰封住呼吸的地方。
同时一个接一个地靠在一起,挡在那缝隙上方,用自己的身躯为盖封住了缝隙的口,竭尽一切挡住冰雪的下落。
“几日后,老金得到金曜的通知,领着曜司所有的金字辈和人马赶了过来,终于和他一起将我挖了出来。”琴笙淡淡地道。
这个他,是南亭羽。
“你们若是不去救公子羽,南国公会放任南亭羽死在赫金人的手上么?”楚瑜问。
但是,不等琴笙回答,她又轻冷地一笑:“是的,他会,因为南亭羽若死,你和天鹰大营都是罪魁祸首,就算奈何不了你,天鹰大营却难逃责罚;而南亭羽若死,你心中也会永远有一根利刺,因为他是为你而被自己的亲人送上死路。”
有时候,一个人疯狂的时候,做出任何丧尽天良的事情,也不过是为了在敌人的心上扎一根刺。
譬如秋玉之,譬如南国舅。
一个天生的疯子,一个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
所以,秋子非就算知道可能会有陷阱,但有些事,却必须去做
“公子羽知道这件事么?”楚瑜现在只想知道这件事。
琴笙幽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当年那部分赫金人已被人收买,条件是帅营会放他们一条生路,而亭羽身负重伤,却并不至于瘫痪在床。”
楚瑜一愣,捏紧了手,忽然有些讥讽地弯起唇角:“若是我没有猜错,他也许一开始不知道,但是在遇上那几万赫金人之后,大约也是知道了的罢。”
只是那些刀光剑影里,南亭羽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他的亲人,他的朝廷。
默认了以自己的性命为陷阱将秋子非和天鹰大营葬送在这冰川之中。
他原本就是公子羽,原本就是南国公世子,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秋子非说过,他是他的敌人。
不死不休。
“他大约以为天鹰大营没了,秋子非若是还能活着,他若是能将秋子非单独带走,从此便能远离纷争,全了忠孝,也全了义情,真是愚蠢。”琴笙悠悠地一笑,带着点冰冷笑声凉薄得浸润人心。
如何不蠢,一场冰雪崩塌,山川被震炸,谁能保证生机得存?
不过自欺欺人。
所以,曜司金字辈们领着剩下曜司中人,用尽手段将那些牺牲的三千天鹰将士们一一挖出来,收敛清理了尸身,一层层地浇筑冰墙为棺,质本洁来还洁去
因着许多战士依然维持着生前最后一个姿势,于是他们成了冰墙中永远的雕塑,永远的丰碑,死后依然镇守着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永远在冰川上凝望着这一片江山雪原。
而他们拼死相护的少将以盔甲坐骑冰封其中,永殉山川。
此后,老金将南亭羽浑身骨骼都寸寸打断,在随后几年,金字辈们几乎杀光了所有参与此事的人,或者一样样地夺走那些人最在意的一切。
这是报复的折磨,也是警告。
为了三千将士的血债血偿。
楚瑜忍不住握了他的手,轻道:“公子羽,并不蠢,只是想要相信他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后有亲人以自己性命为陷阱,有他的忠孝之情逼迫,前有知己挚友舍身来救,却注定踏上死路。
他没得选,这是他和秋子非的无间道,无间地狱。
从一开始来的相遇,就注定了那一天的结局。
人生太多的亏欠,谁也还不了谁。
从此斗转星移,天涯陌路,是最好的结局。
一个历经折磨最终在北国的冰雪
“琴笙。”楚瑜转身,将脸埋进他的怀里,轻声低喃;“这样,也好,现在我身边的只有琴笙。”
只是还是忍不住眼泪渗出。
那个桀骜,睿冷的少年将军,从此之后,也随着他的天鹰大营长埋冰川雪原里。
“子非。”一道女子哽咽的声音忽然在琴笙和楚瑜身后响起。
今天是的二悠′生日?′?′谢谢大家的祝福,继续在上海浪一天。
☆、第一百零一章 了解
琴笙只静静地站在楚瑜身后,背对着苏千城,仿佛全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更不曾察觉身后有这么一个人。
“子非,亭羽他有话想跟你说。”苏千城见状,微微红了眼,但还是一脸平静地开口。
“琴笙。”楚瑜听着身后那把声音,略收敛了些心中的情绪,轻轻地握了一握他的手:“我先去看看水曜他们罢。”
她虽然总对苏千城心怀戒意,但既然此事涉及南亭羽,那始终是他心中的一个结。
说着,她便打算退出琴笙的怀抱,先行离开。
琴笙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