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都是那个人干的?”
“此事牵扯甚大。没有确证之前,不可轻断。只是锦衣客一死,又添血债了。”
君和思量片刻,略点头:“他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幽灵,你得想清楚。”
“你怕了?”
“你见我怕过?”君和扬一扬眉。
楚涛又笑了,静静拨动着跳跃的篝火,沉思。
君和也不吭声,就这么静静坐着,看着楚涛把那些柴禾一块块分拣开来又重新堆高。许多年来血雨腥风的画面又从脑海中跃出来。楚涛初出江湖,紫衣如羽,一剑的翩然轻巧,不可捉摸,谢君和一身肃杀,却如雷电般干净利落地取人性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紫羽黑煞被江湖人一起并称。打过架,红过脸,从没认过输,却没有哪次行动谁丢了谁。
“喂!”楚涛突然喊他。
“什么?”
“昨晚,谢了。”
君和嗤之以鼻:“看样子伤得不轻啊,那么多年,你什么时候与我客气过?”
楚涛按了按受伤的胳膊,未及说什么,就见秦石和汪鸿等人匆匆而来。
楚涛干脆利落吩咐道:“汪叔,找两个心细的专职照应齐公子,别让他给我们添麻烦。让那六个看着货物的清点一番,剩下六人负责收拾行装,一人警戒,另派两人分往唐耀罗昂处探虚实,务必小心。雪海就劳您费心了。”
汪鸿担心道:“少主,您的伤……”
楚涛摆手示意无碍:“叶少侠,请给唐耀传个话,三天后的黄昏,我在段家寨等他。若担心齐公子和秦大少,可随后与汪叔同行往段家寨。秦大少会在那里等你。”
叶晓声一惊,脑袋里转过好几个弯,也没想通怎么回事。再看秦石,似乎秦石也十分赞同。汪鸿也还不明就里。“怎么回事?你要把秦大少带到哪儿去?”
楚涛扬着嘴角,然而双目里分明射出冰冷的光:“汪叔不会介意多一个帮手,秦大少的安全自有楚某担保。”谢君和在一旁暗自发笑,好似在说:这才差不多是楚涛的样子。
秦石面无表情,叶晓声终于明白,楚涛似乎任何时刻都有着决定一切的力量。
当叶晓声和汪鸿退出去的时候,秦石冷笑道:“楚掌门好魄力,你怎知我会与你合作?你又怎知我不会带上晓声同行?”
“先解决这件事。”楚涛压根不理会,直接把玉佩丢还给秦大少,“我不喜欢做背后伤人的事。既然合作,还是公平些好。”
秦石反反覆覆查看一番,叹息一声:“倒是爽快。不过谢大侠可能不太欢迎我。”
“你自己问他。”楚涛话中有话地一笑。
秦石不得已作揖相谢:“父亲确实仰慕谢大侠之才,可惜,英雄已心有所属。我服输。”
谢君和忍不住开口想骂,但见楚涛刀一样的目光扫过自己身上,舌头一打弯,吐出的全是不一样的字眼:“罢了。我便当做和空气同行。”
秦石暗暗叫苦。
“好了,秦大少,告诉我秦家为什么提不得江韶云。”
十五 烟雨楼台(上)()
明明灭灭的篝火前,秦石静静地回忆起那个夜晚。他真正见识到了江韶云是什么样的人物。
北岸,冬夜的望江台。
重重的纱帘深锁着书房,油灯微弱的光闪闪烁烁。屋外站着侍卫章汉秋。
秦石趴在书案前小憩,周围的书堆得等身高。自从接到烽火岭之行的命令后连续在书堆里过了几天。他没有去找父亲,秦啸也没再来唤他。他知道不用自己心急,不多时秦啸就会明确地告诉他该在什么时候干什么。但他更想在去烽火岭之前对那里有所了解,想知道两岸的积怨为什么会那么深。北岸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答案。
奇怪的是,故纸堆中竟也没有任何痕迹。
不知从何时起,眼前晃动着各种各样的字符。渐渐那黑色的字符又逐渐化开成黑黑白白的图画,黑黑白白间逐渐闪出彩色的光,围着他转:有父亲,有秦家的雕梁画栋,有围着他的刀剑琴书,还有花花绿绿珠宝服饰……这一切突又退色成灰白,远远地,叶晓声、沈雁飞、唐耀、齐爷……一张张似曾相识又辨不清的脸蒙着阴郁的灰云般掠过,不愿停留,却紧紧压着他,几乎要让他窒息。
猛然惊醒:是梦吗?拂动的纱帘背后飘来幽幽的笛声,呜咽如泣。
轻步出屋,寒风直灌入他的衣领,刺骨,他打了个冷颤,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风夹带来的曲子却越来越清晰,可眼前除了空空荡荡的露台没有任何人。
“汉秋?汉秋!”他唤了两声,不见有动静。
章汉秋去哪了?指不定又去父亲那里汇报了吧,这根长尾巴,影子一样缠得紧。
他抱怨两声,移步阶下。
露台被月光映得满地银白。雕栏外,长河水不知疲倦地奔涌,月下,依稀见征帆的轮廓,一朵月影揉碎在激荡的江水中,闪着冰冷的光。涛声在若有若无间演绎着动荡。莫非这月影正幻化着千百年来的刀光?除此,便是空洞洞的黑。
“呜呜”的风声里,那曲声从他的背后飘来,越来越清晰——不是笛声,而是叶哨。
父亲曾下过禁令:凡有以叶吹哨者,杀无赦。
猛回头,屋顶上立着个缈然的白影。衣袂与银丝随风而舞。秦石还来不及惊讶,那白影已轻巧地飘到了跟前。是一位面容里还透着年轻时英气的老者,却并不和善,甚至诡秘的目光有刺穿人心的犀利。
秦石直直迎着他的目光,分明只见到深陷在那黑色的眸子里自己的单薄身影,不自觉低下头。
老者的右袖管触目地空空荡荡。
“秦大少不是正在找老夫吗?”
“你是谁?”
“老夫江韶云。秦爷应该告诉过你,江韶云是秦家的仇敌。”
秦石恨不能拔刀杀去,可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麻木得不能动弹。
“你的侍卫被我引开了。”说着他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故地重游。四十年前望江台上的血泪想必秦大少是不知道的。若非秦大少执意要将此处修葺作读书台,想必这儿还是秦家的禁地吧!”
“故地重游?你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说我在找你?”
江韶云冷冷一笑:“你不正在找有关烽火岭的事吗?”
秦石不解。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这事,为什么此人知道得如此清楚?
“楚掌门有意一行,让整个江湖惶恐不安。包括秦爷。他们都不希望那些事浮出水面。但无论他们想出什么办法阻止楚涛,都阻止不了即将发生的事。”
“什么意思?”
“你会亲眼看到的。”他的脸色陡然蒙上冰霜,“所有与之有关的人都会付出代价——血的代价!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勇气,劝你不必去烽火岭。因为你会看到遍地鲜血,那血会染红每一条溪流,一直流向长河,覆盖每一寸土壤。仇恨在这片大地上生根,只知杀戮的人用杀戮毁灭自我,直到……”
恐惧遍布周遭,秦石只觉得自己的每一寸骨头都被寒冷裹挟:“你到底想说什么?”
苍老的声音轻轻笑着:“想不想听个故事?这望江台的故事。四十年了,他们不该忘记这故事。凡是遗忘的人,我会让他们一个个记起。”随着江韶云的叙述,一幅浓墨重彩的刀光剑影图在秦石的眼前铺开。
四十多年前的北岸,秋雨迷蒙的深夜。梨花剑派的住处突然闯入一伙人:“秦爷要见江少侠。”
当时的江韶云是梨花剑派的大弟子,深蒙师傅宠信。
老掌门眼见局面剑拔弩张,立刻出来迎接,婉言道:“徒儿至今逗留南岸未归,烦劳几位回告秦爷,待之归来,立刻……”没等掌门把话说完,来人的袖底猛窜出几枝毒镖,掌门和几个弟子当场倒地,霎时间那伙人便押上他们离开,乱中弟子们听到对方扔下句话:“告诉江韶云,秦爷没耐性继续等。让他用自己的命来换他师傅的命!”
当初把江韶云派往南岸的也正是这秦爷,秦啸的祖父,当年北岸武林的盟主——事实上,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秦家在北岸从来说一不二,以至于北岸各派尽皆听命于秦家。而当时的秦爷对这个年轻人十分赏识,甚至有将他收作乘龙快婿之意,可也许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谁也没想到本是去挑战各大门派的江韶云带着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唐家长女雅芙私奔,不知所踪。这件事在两岸的江湖人看来都同样是大逆不道——无论是因为“私奔”这行为本身有失体面,还是因为南北两岸的水火不容,这在当时是无法被任何人原谅的。秦爷一怒之下扣留了梨花剑派的掌门。
大惊失色的江韶云就算再留恋温柔乡也不得不辞别雅芙去见秦爷。
“雅芙是我一生所见最优雅的女子。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擂台上,她蒙着白色面纱,一身艳红的武装,眼睛水灵得让人都不忍多看。我差点连怎么挥剑都忘了。她的武功很了得,可我不会让她赢,所以那天我做了件招人打的事,卸下了她手里的刀,把她抱下了擂台。可想而知天越门的人会怎么对待我。想来雅芙一定恨得我咬牙切齿。
“可我不明白当天越门的高手冲过来的时候,她竟然命令那些人退下。她说,输便是输。我眼见得那些人杀来,便只有一条路,以雅芙的性命相胁。她没有反抗,反而配合着我,一路退却。她不但主动做我的人质,还想办法引开追杀的人,一直送我到江边。当我到达江边码头,准备北归,才问她那时怕不怕。她说:‘我只是不希望家里人再添杀戮。没什么可怕的,你若要杀我,擂台上已经动手了。’
“我突然明白,我这一生都没法离开这个勇敢的女人了。我留下了,她竟也没回家。我们四处流亡,一路到了黑石崖,才从楚老庄主那里知道,秦爷要对师傅下手,于是我不得不回去。
“你记住这个名字:唐雅芙。”江韶云说到这儿突然停了停,“她平静地送我上船,没有任何忧伤,后来我才知道,她又让楚老庄主准备了另一艘船,在我离去后起航,一路跟随到了北岸。”
于是,望江台上,带着满腔怨气的江韶云提着剑直面秦爷。
十六 烟雨楼台(下)()
秦爷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招呼属下押上两个人来:师傅和唐雅芙。
而江韶云只有一柄剑。
雅芙笑着说:“秦爷必不肯放过你,你一个人回来有什么用?”
他明白秦爷要他作出选择,是用手中的剑亲手杀死唐雅芙,向秦爷谢罪?还是用师傅教给他的一身本事杀了师傅,同心爱的人一起离开?狂怒之中他哪里知道后果?猛一剑朝秦爷击去,无异以卵击石。
秦爷带着众门徒将他合围,不费吹灰之力地夺下了他的剑。
“既然你不想选,我帮你选!”秦爷说着就举着江韶云的剑向雅芙走去。唐雅芙一心求死,不挣扎,也不悲戚。
“不!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别杀她!要泄愤朝我来,何故迁怒一个女子!”江韶云的呼喊中秦爷笑了,“两个一心求死的人!看来把你们两个一同送到黄泉是最好的选择!你别急,她以后便是你!”说着他就举剑。
一声“且慢”打断了他:唐掌门听闻爱女涉险,及时赶到,不惜拉下脸来向秦爷求情,大意便是自己这没管教好的女儿自己带回去管教。
然而秦爷偏不罢休:“放不放你的女儿取决于那小伙儿。如果他肯用自己的右臂换你女儿的性命,我便放了他们。”
江韶云当即点了头,可雅芙无论如何不愿看到那一幕,师傅则老泪纵横。
秦爷把剑扔给江韶云,江韶云明知道这一剑下去也许一生就毁了,却也只好照做。
霎时间,血溅望江台。耳畔雅芙凄绝的哭声回荡不休。
秦爷下令给了他一顿毒打。
重获自由的唐雅芙跪着求秦爷放过他,甚至想冲过去救他,最终还是被天越门的人架上了马车。
奄奄一息的江韶云被扔到路边,秦爷宣布将其逐出江湖。
然而江韶云早已不在乎所谓江湖,只将视线跟随飞奔的马车向大路尽头延伸,唐雅芙带着哭腔高喊着心爱的人的名字,这声音久久回荡在站满漠然的旁观者的街上。
从那一日起,望江台成了秦家的禁地。
“谢天谢地她没有死,却和死有什么分别?唐掌门下令将女儿禁足三个月后,依婚约嫁入宋家,只是出嫁后不到一个月,她就病逝了。宋家把雅芙草草收葬在荒山中,就张罗起另一门风风光光的喜事。而那名震一时的梨花剑派,也从此一蹶不振,遁迹江湖。这就是所谓武林正派名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就是号称恩信齐天的秦家的手段!”
秦石怒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以为仅凭你的一面之词,我就会不辨善恶了吗?”
江韶云仰天大笑。秦石分明觉得这是讽刺。“乳臭未干,到底懂得多少善恶?单是一个烽火岭,就藏着所谓正派中人的多少丑事?你父亲怕我,知道他为什么怕我?因为我把他牢牢攥在手心。你知道宋家的大火如何会烧起来?你知道多年前楚原大侠为何遇害?你什么都不知道。秦爷在其中做了多少不太光彩的事,大约他不会让自己儿子知道吧!”
“血口喷人!”
“去烽火岭吧,去看看那些人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凭什么相信你?”秦石紧紧靠着护栏,已经退无可退。全身酥软,毫无招架之力,几乎就要倒下,甚至连用于辩驳的舌头也变得僵硬。
“你可以去找楚涛,问问他勒死楚原大侠的钢丝是否事后再也无处找寻。你可以去找唐耀,他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你江韶云的居所何在。你也可以看到齐恒。齐家父子表面上漠不关心烽火岭事态,暗地里会筹划些什么不光彩的事?烽火岭必将化为血海!”
话音落,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的护卫章汉秋携同秦啸竟已带领众人到了跟前。
江韶云丝毫不慌乱:“秦爷到得比我想象的要快。”
秦啸可是一点都笑不出来:“石儿,离此人远些,越远越好!”偏偏秦石像被施了定身法,半步都没有挪动。于是秦啸怒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不知他是冲谁吼的,总之,什么波澜都没激起。
江韶云惨然笑道:“秦爷以为,我手无寸铁靠着这一条手臂能做到什么?”说话间他把眼神投射向秦石。秦石的脸色一片灰白,就好像纸做的人似的。秦爷一挥手,弓箭手们拉满了弓,却没有一个敢放箭的。见秦爷不敢擅动,江韶云大笑了几声,从容退到栏边,一纵身遁入了黑夜。
秦啸挥手驱散了众人,与秦石对视良久。秦石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急躁不安的神情。
“没什么事吧?”
秦石摇头。
“去烽火岭得小心这个人。烽火岭……必须去一趟了。”秦啸叹息着,对着夜空,若有所思。
秦石讲述完与江韶云的那个照面,冷汗已经湿了额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找我,更不明白他所说的事为何与我所见到的分毫不差。他从中挑拨目的何在?或者这一切根本就是他的策划?楚掌门,楚原大侠真的是在烽火岭中遇害的么?”
“江韶云所言非虚。”楚涛仿佛看破了什么,轻蔑地一声笑,站起来抖了抖袍子,“烽火岭早已是一片血海。”
“那么……他是回来复仇的吗?”秦石急急地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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