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全是运气。”云鹤神秘地笑,“谢兄可知北岸近日有谣言,说沈雁飞身份不明?”
“何来此说?”谢君和更觉怪异。
“要知道,他可是第一个带着齐家大队人马赶出来的,结果,竟是最后一个抵达……”云鹤言至于此,不再说下去,大约是因为在背后编排人确非英雄所为。
谢君和自觉无甚可说,只简单转达了楚涛的谢意。
“不必,一报还一报。”程云鹤客气道,“再一程,我与兄弟们自会乘小艇回去复命。他日再相见,我还是齐家剑客,或许,又得战上一场。届时,只得求请楚掌门谅解我等失礼冒犯了。”
终究殊途。谢君和冷冷一扬眉道:“我等着便是。”
胸中却是万千感慨翻江倒海。
他年他时,只因门户地域,便非得举剑相向么?
一转念,又惊讶:楚涛怎么那么肯定秦大少会暗中相助?
三〇八 天堑飞渡(七)()
回到船舱里,楚涛正静卧于榻上,先前俊逸的神采此刻只剩了虚弱憔悴。他双眉紧蹙,暗暗咬着牙,忍着**。刘思仁小心翼翼地取下白犀皮护手,却见内里缠指的白纱竟已是一片绛红。天知道这一路是怎么死撑过来的。
谢君和实不忍见,明明闯了进去却又退了出来,呆立在门外许久。
直到刘思仁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对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深呼吸一口,进屋。
黯淡的斗室里,楚涛斜靠在榻上,迷离的双目,与略颓散的发,带着些诱惑人的魅力。躺着倒也悠闲。双手重又裹上了厚重的白纱。望见君和,不由自主地又笑了:“别跟见了鬼似的。坐吧。”
谢君和临着船窗而坐,故意地,把目光投向外面的苍茫,不看他。
“你有话问我?”柔缓中透着直指人心的犀利,楚涛的每一个指令都让人没法招架。也难怪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愿听他使唤。他呵呵地笑,连程云鹤这种死心塌地为齐家拼命的人都肯暗中帮他,服了。
“没什么,你好好休息。”原本想问,沈雁飞到底何方神圣,想问沈雁飞棚屋密谋时那个未露面的幕后之人是不是他,更想问,沈雁飞要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与他有否牵连。但是现在,这些在他心里缠绕已久的黑云终是被抛到了脑后。他更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个家伙比阳光更灿烂的笑。
“可曾是为雁飞?”楚涛反而问了起来。
谢君和也不掩饰:“他帮我从齐家的船上消失,帮我通消息联络你,自然不会是为了今天把我们一网打尽。”
楚涛笑了:“他应该不会与你说更多吧!”
“他说,如果楚涛愿意开口,自不必他大费口舌,如果楚涛不愿开口,他便只可沉默。”
楚涛闭目,似乎是放心,又似乎带着难言的惆怅:“我也得沉默,对不起,君和。”
谢君和却是早不打算追问了,不在意道:“北岸对沈雁飞不利的言辞越来越多了,连程云鹤都看出不简单,需不需要提个醒?”
楚涛摇头道:“他看到凌远声与我们同行,自然想得到李洛的怀疑。多此一举,反致其遭猜疑。”
如此回答,倒是坐实了楚涛和沈雁飞之间的联系,谢君和呵呵冷笑着,倒是实在没想到楚涛居然那么老谋深算!他把玩着手中的紫石头,偷瞟着对面榻上的人,暗暗骂了声:“狐狸的祖师爷!”
楚涛目如新月般弯成了温暖的弧线,深邃里藏着甜美,他的心计,当不至于行毒辣之事吧!谢君和突然有点儿后怕,也许自己先前真是醉糊涂了,不闻不问地,就帮着这个不知根不知底的南岸人做事。如果他当真不是什么好人?或者一开始,他就没觉得楚涛身上有什么让人看不惯的邪气吧。
吭吭地,楚涛又咳了起来,一咳便又是血溅白帕。心口剧烈的疼痛扭曲了他俊美的脸。
谢君和一臂将他扶起,替他端过桌边的茶。茶碗却被他的手臂挡开。望着那双缠着纱的手,谢君和默默放下茶碗,深深知道这不肯示弱的家伙此刻怕是连个茶碗都端不稳。
“怎么伤得那么重?齐恒那小子可没这本事!”
三〇九 天堑飞渡(八)()
急咳过后,满是黑血的帕从楚涛手里滑落在地。他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冷汗涔涔地沾湿了他散乱的发。
“江韶云……”他道,“旧伤加新伤。长河吟曲,终还欠几分火候,可我的手……”垂睑,愁云低锁。一股恨意凝结在眉间。
“总会有办法。从长计议。”谢君和轻拍着老友的肩膀,但他知道,什么样的慰藉都减轻不了这倔强的人心里的痛苦。
“等不了了,君和。”楚涛突然沉痛道,“江韶云不会给我时间……若颓丧地眼看看着他猖狂肆虐于人间,倒不如此刻便一死百了……”
执念难消,心气郁结,竟至口出不祥之语。
谢君和深深摇头,脑海中浮现出四个曾经不太懂的字:“过刚易折。”不会的,他立刻驱赶了那一丝不祥的念头,楚涛哪那么容易就放弃?只怕天塌了他还能气定神闲地发号施令指挥底下的人如何补天吧。
“抱歉。”楚涛自己的话反给谢君和添了困扰,立刻收回,然而阴云已驱散不了。
“如此拼命坚持,是为了什么?”谢君和问他。
楚涛却反将了他一军:“你不惜用十年时间跑遍江湖大小酒馆寻找一个不知生死的女人,又是为了什么?”
“你拼不过江韶云。”
“你又岂能轻易找到素素?”
相视,苦笑。明知不可为,却义无反顾,明知粉身碎骨,却一往直前,或许这就叫做悲壮吧。
殊途,同归。
楚涛慨然道:“活着,总有些值得你我守护的东西,终一生不悔。才对得起曾经握在手里的剑。我楚涛虽不是好勇斗狠之人,但也绝不至做个懦夫。”言尽,咳声又起。
刘思仁听到咳声赶来了,谢君和望着刘前辈分外凝重的神色,知道是不能再打扰了,旋即起身。“放心,紫玉令,我会好好照看。”
船舱外,云帆直挂,青山飞行向天边。
谢君和独自咀嚼着楚涛说的话,望沙鸥翱翔,浪卷云低,忽觉几分释然。
“如此壮美良辰,岂能无酒?”酒香,还有女人的胭脂味儿。是嫣红。开了坛的酒直接被递上来:“地窖里找到的,我喝了半坛,余下半坛归你。”
谢君和似笑非笑,没有立刻接。
“怕什么,不是我的酒,又不收你钱!”嫣红魅眼流光,双颊微泛酒晕,勾人魂魄地笑着:“喝啊!老娘提得手酸!”
谢君和在她准备把酒坛子扔进长河之前接了过来,一饮见底,甩手,空酒坛入水而沉。酣畅。
“以后不准再说什么戒酒的鬼话。”
“为什么?”
“醉鬼都戒酒了,老娘还做什么生意?”
“哈哈!”谢君和实在没想到嫣红那么能开玩笑,禁不住拍栏大笑。
嫣红抬头认真地凝视着那张被风霜洗砺得猜不透年岁的面容:“认识你那么久,第一次看到你笑得那么欢。”
“你今天也笑得特别漂亮。”
“心无芥蒂嘛!你以为老娘真那么乐意对你们这些臭男人逢场作戏?”
谢君和微微有些愣神,美人面前的习惯性迟钝,以前只发生在楚涛面对冷凤仪的时候,并被他笑话过无数次。不明白自己怎么也突然有些语拙。
她轻轻揍了他的肩胛一拳,像个女汉子:“别成天臭着脸,不痛快的时候,来凝香阁,老娘陪你划拳。”
“你替我留个座就行。”
应答的时候,她已挥挥手,行远,火红的裙,与天边霞光炽烈成了一体。
风起云涌,谢君和却迎面向风。他清楚,那儿才是他的方向。于刀锋剑丛,寻一立锥之地,不违心,不背诺,此生足矣。低首,腰间还挂着楚天阔的酒葫芦。“醉饮疏狂歌遍,浮云沧浪帆悬。无剑无根无尘,随风随兴随缘。”他在心里默念。
这个故事,等楚涛伤好些再告诉他吧……
三一〇 夜屠血祭(一)()
又是一年,江湖的日子飙风而过。
没有一日淡去过血色,也没有一日平静过波澜。
烽火岭之夜,无星。血月映着长空。空气里弥漫着混沌的雾,带着沉闷的压抑感,迫使四野所有的生命都沉寂。
不祥。
段霆远亲上楼头,远眺。远方黑魆魆起伏的山峦宛若奔腾,又似一场魔舞。满目是神秘不可揣测的黑色未知。段家寨就在这片未知的包围之中,一年年地守着脚下土地的宁静。只祈祷,每一个夜晚都快些过去,让那些只能在黑暗中生存的妖邪力量没有可乘之机。
身后宁静的山寨,只愿它永远宁静下去。
不知为何,近日楚涛连续发来数道鸽书,言说江韶云近日有蠢蠢欲动之势,劝他远离此地,起初以为这贤侄自受伤后便谨小慎微,一笑置之不予理睬。不料后来几封鸽书语气生硬得简直像是命令,一怒,但凡楚涛的消息都不理会了。
类似的消息以往常有,但是从来没出过什么事。他深信,多少年了,这伴虎的日子,江韶云已经遗忘了他。他金盆洗手置身事外,是一道免死金牌。
何况,烽火岭里若有动静,他段霆远会得不到任何风声?江韶云至少要有大规模的人员调动吧!更何况,藏于烽火岭深处的那位故人,也未曾有任何消息。
只是心中的不安却因夜色深沉而更甚。
忽地,远远地,在起伏的山脊背后,幽幽的火光晃动不歇,若隐若现,一会儿又藏进了烟云里。莫不是自己老眼昏花?他糊里糊涂地揉了揉眼睛,火光更加奇诡地聚集成片。
嗖地,电光般迅疾地一道,划破夜空,猛地钉在紧闭的寨门。
一丝微弱的桐油气息缓缓向四周散播。
“不好!”段霆远大声吼喝。所有的不安顷刻间化作现实。
众侍卫惊起,纷乱。
“当!当!当!”笨重的警钟催命似的作响,敲醒了浑浑噩噩中的人们。连片的白影,一霎时从各处涌现,向孤立无援的段家寨飞扑而来。真的是白衣圣使!
兵器鸣声震天,几乎要把段家寨吞没。三位小厮匆匆来报,三扇寨门同时遭到了围攻,后山之路遭巨石封堵,临河之路大火已起,船坞被付之一炬,正门,江韶云亲自带人冲阵!也就是说,水路不通,山路不通,想要往正门出去也是异想天开。
蓄谋已久的屠杀,段霆远算是明白了。手心一用力,多少年没有沾染血光的快刀应声出鞘。既然不允许放下刀,便只有拼死一战了。哪怕当年西域神侠的威名已是过眼云烟。寨门垛口万箭齐发,箭羽却在冰冷的剑光里偏离向四野,毫无威胁。仿佛,有一张牢不可破的巨盾掩护着这群杀戮者。
立刻,雪片似的白影已翻上了木质的寨墙。
然而戍守寨门的诸位只觉得浑身乏力。刀枪盾剑,没有一样能够轻松地举起。更多的人头重脚轻,在被唤醒了之后,又重新埋头于睡梦。稀里糊涂地,倒下了一大半。
段霆远也突然觉得一阵晕眩:“莫非中毒了?”他立刻想到了段家寨前的小溪,原本寒鸦戏水的地方,如今,只漂着星点死鸟死鱼的尸体。
三一一 夜屠血祭(二)()
仰天长叹,后悔不迭。生平最大的过错竟是没有听楚涛的建议:“伴虎之日,终非长久,飘然远翮,乃作良谋。”现在,谁还能走得了?但他是这寨子的主人,唯有他,不能绝望。
段霆远怒发冲冠,带领着尚清醒的诸位,苦战:明知凶多吉少,也必须为大家争取一线生机。他吩咐众武师无论如何顶住,至少顶到天亮,那时,长河边码头逐羽剑派的人会发现这里的异常,至少他们不必孤军奋战。
杀!连续左右挥刀,一刀一个,七八个白衣圣使在他的扫荡之下跌落仆地。“连环斩”的威名,丝毫不逊色。众人纷纷叫好,也因其勇毅而受鼓舞振奋。但是二十多个白衣圣使组成人墙挡在栈桥,将他们围堵。手中刀光凝聚:“覆天撼”!众人一心,澎湃一击,开天辟地般压下。瞬间杀出一大片无人地带。
利刃,毫不犹豫地向白影削去。
烽火,在黑夜里孤独地燃烧。
没有哪怕一个人来支援。排云阁,天越门,好似一夜蒸发。就连那个只要段家寨会有危险则必然出现的人,也没有发来任何警告。他们似乎被世界遗忘了。
越来越多的白衣圣使翻过了第一道寨门。
投石机不管用了,退守到第二道门,弓箭不管用了,退守到第三道堑坑。第三道门若破,全寨再无抵抗之力。白刃的光辉,在寨楼上下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终于,寨门在猛烈的冲撞之下,轰然洞开。
段霆远只觉得心弦绷断了似的一痛。忽地撞上个血人,吓一跳。竟是传令的小厮浑身是血地倒在他的脚边,忍死报告道:“三处寨门皆已失守,强敌蜂拥而入,不计其数……”而后,便气绝。
悲愤交加。
嘈杂之中,更嚣张的口令声起:“凡活物,一个不留!”
他只听到江韶云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却看不见片片相似的白衣里,江韶云究竟站在何处。剑光交织成的网,将所有人围困。四望身边稀稀落落站着的二十余个满身血污的好汉,他沉重道:“愿逃命的,杀出一条血路来。愿随我共死者,取下江韶云首级!”
好汉们应声排成方阵,向白衣聚集的地方杀去。但是还没有找到江韶云的方向,这队列就被连续数道颇有压迫力的剑气冲散了。更多的人在梨花剑神秘的力量下按着胸口倒下。
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在黑夜里,被那白色的魔影撕成了碎片。血色翻飞,哀鸿遍野。反抗的人,死于利刃,没做反抗的,便被捆绑在门柱上,在烈火的舔舐下无助地哀嚎,直到与被点燃的段家寨一起灰飞烟灭。烈火烧红了整个天空。处处可闻崩塌之声。惨烈的废墟里,狰狞的恶魔挥舞着兵器,在死亡的乐章里欢歌狂舞,叫嚣。
这是怎样的惨景?叔侄,被砍成两截,侄媳被一剑剖腹。老管家为了护住他身中数十剑,成了混沌沌的血人。兄弟皆被斩断了手足,乱剑之下活活剁成肉泥。段霆远老泪纵横。挥舞长刀,却不知刀锋究竟该向何处。他发现自己谁都救不了。太多了,那些精于剑术的白衣圣使,飞蝗似的除不尽,消不灭。
三一二 夜屠血祭(三)()
晕眩越来越厉害,脚下轻重难辨,一是因毒,一是因力竭——看来今日此地已是绝命处,望着刀锋上不断流淌的血,还有一道道致命的豁口,冷冷地绷紧了嘴角。忽想起当年宋家绝境,何其相似?他这才真正认识到江韶云的残忍。
忽然听到女眷们撕心裂肺的惨叫,一阵惊恐穿透了他的心。奋不顾身冲向后寨,身上已伤了七八处刀口。却见貌美的兄嫂蓬乱着发,衣衫凌乱地在群魔的爪下挣扎:“救我……”
女眷的住处,已是一片狼藉,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怎经得起白衣圣使的剑光?被蹂躏残杀的惨景,让人无法直视。
江韶云站在制高点,冷笑着授意他的门徒胡作非为。
“禽兽!”
段霆远大喝着挥刀,只求驱散这群无耻之徒。不知什么时候,能够举刀而战的,只剩了他一人。然而白衣圣使却越聚越多。这些催讨着血债的厉鬼,已在人间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当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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