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八 金蝉脱壳(五)()
凤仪的目光落在他那双戴着白犀皮手套的手上,一种难言的悲切微微泛出在眸子里:“容我代夫君说声对不起。”
楚涛从容把盏,不在意道:“不必,遭了江韶云的算计,只怪自己不够聪明。”
冷凤仪却悲伤更甚:“你便是恨我报复我也好!”
“我何曾恨过你?”
冷凤仪偏过头去,独自向隅道:“我做过些什么,你心知肚明!你知道叶晓声的事,你知道赛马会,你也知道上次的宴席,这都是我的安排!祸起于我,你却为何如此?白衣圣使快剑之下,你明知自己的伤禁不起一战,还拼尽全力挡在我身前。”这些话,压抑在心中太久,“楚,难道你忘了,当年我已拒绝?”
楚涛在沉默里苦涩一皱眉,冷峻道:“莫非你以为我还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突然间,如利剑穿心,冷凤仪深深地战栗:“不是这样!”为什么?明明当年是她拒绝在先,却为何心中作痛?莫非自己到底还是放不下?她苦笑。
楚涛凝视着这个曾经爱过,如今已嫁作他人妇的女人,许久:“凤仪,火蝶方夕在前,不管我身后是谁,死战都是必然。我楚涛不会允许有人当着我的面随意伤人。至于君和赴烽火岭救你,也只是为证我清白。木已成舟,你我殊途,这一点,我自知分寸。”
冷凤仪的泪水冲淡了妆容。楚涛的任何一句话,都好像尖刀:“别说了……”
他不再说话,只徐步到了她身后,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厚实的温热再次激起她眼角的泪花,原想装作坚忍,却哭得梨花带雨,凄怆心碎。
无声胜有声。
唯听得戏台上咿呀吟唱,丝竹婉转。
泪渐止,对视,相笑。
“谢谢。”她说。
轻咳数声,楚涛摁着心口,忍着伤痛。
“对不起。”她又说。
“无妨,一点小伤,若能让你在北岸过得安稳,也值了。”
“楚,让我帮你一次。”冷凤仪道,“这间雅室有扇窗可通后巷,夜黑时沿屋瓦而行,一定能避得开盯梢的人。我便在此留守,天亮前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行踪。”
楚涛丝毫不觉意外似的,缓缓踱到内室的窗边,向外查探,果如凤仪所言。他倚着窗栏,抱着双臂向冷凤仪道:“我若离开,你呢?”
“我便说,是你把我打晕了。齐恒不会把我怎样。”退路也已周全。
楚涛抬眼望着她,不答应,也不拒绝,但是那深邃的眸子显然早已洞悉一切:“我若没猜错的话,这应是一笔交易。”
凤仪点头:“对你而言,举手之劳的交易。”
“若是因令弟冷英实,倒真是举手之劳。”楚涛轻松道,“他如今是齐家的镖师,常在长河一路行走,我会让我的人多加关照。”
冷凤仪愕然地望着他:“你可真让人吃惊。”对面那双足以洞穿人心的眼睛,犀利得让人不敢直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关注。
楚涛的话锋却突然转了向:“不过我不习惯与人做这样的交易。”他离开了窗边,向着纱帘后的戏台微微一瞥,调侃道:“大戏尚未落幕,主角儿怎能离场?我可不希望被别人砸场子。”
二九九 金蝉脱壳(六)()
“你——打算留下?”她不解。
楚涛又笑了:“这与你无关,凤仪。你已经帮了我一把,足够了。”楚涛扬起他的一只手,白色的犀皮手套——“曦月”在灯火中素雅着。此举,自是不容她再言。
楚涛继续说道:“别以为齐恒就没什么心眼。他能同意你设宴款待我等,必然会想到你我之间的这一层——兴许,也算是一种考验吧。或者说是男人的嫉妒心。如果他突然发现我不在这个屋子里了,以他行事的作风,不会容你辩解半句,一板斧就能把你结果了。他很在乎你,凤仪。”
冷凤仪欲言又止,终究惆怅凝眉。
楚涛的眼眸温煦如暖阳。“抱歉,凤仪,如今的楚涛,既不能为你弹琴,也没法为你遮风挡雨,更不能娶你为妻。于是我只好放手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把冷凤仪带去何方。他们彼此交身而过,皆已行得太远。
情难自禁,凤仪一个箭步上前紧紧环住他,倚着他的肩膀,如同靠着一棵大树:“可是,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懂我,信我。自相逢,他便再没走远。”她知道,他一定会走,这一别,怕真是相见无期。只是希望,这样的时刻略久一些。
“别这样,凤仪。”他依然在笑,却是疲累地笑着推开了她。他已承载不起,甜言蜜语背后的铁石心肠。一次次受伤,他累了。当从冷凤仪嘴里听到的依然是“交易”这样的字眼,他只感觉不曾有过的心累。
她坐到了琴前,拂袖,悠扬的琴曲激荡。
酒入琉璃杯,满屋芬芳。多少年没喝过酒的楚涛竟自斟自饮。烈酒入喉,立刻便激起猛烈的呛咳。苦笑,再饮。
她的琴音,早已在他之上了吧。又想起那一句:“断弦哥哥。”苦笑。
当年的冷凤仪,又岂是真要他教琴?
别离之音,一丝留恋,一丝怅惘。
曲终。
“谁都回不去了……何苦借酒消愁?”冷凤仪摁住了他手中的酒杯。
“我楚涛会借酒消愁?谁信?”他呵呵地笑出冷漠,忽又沉寂道:“自是,相忘于江湖。别让我知道——你过得不好。”
“相忘于江湖……”泪水又一次润湿了眼睛。冷凤仪轻轻叹息,又不置可否。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悲:突然发现,自己当年所放弃的,才是一心所求。她终于明白,忘记一个人,永远比爱上她困难得多。
但是楚涛已经背过身去:“走吧,给外面的宾客一个交代。”
冷凤仪望着他执杯淡笑的样子,怅惘若隔世:“酒,于伤不利。”
楚涛却彻底没听见似的,径直往屋外去。屋外的刘思仁望见少主手中的酒杯也甚是一惊。二人瞬间交换了眼色,刘思仁也不再言语,只随着他的步伐他的笑,向众江湖同僚,一路笑迎一路醉。
留下冷凤仪,呆滞在原地,秋菱唤她,她迟疑许久才应答。
第一次惊觉,他该是忍着多大的心痛。许是他一直笑着,才让她迟钝了:原来,她竟伤他至此!却再也无法挽回了。
三〇〇 金蝉脱壳(七)()
一夜笙歌,觥筹交错,起坐喧哗。嫣红,书生,刘思仁都愣了神——眼睁睁看着,楚涛一桌桌地与北岸江湖人打着招呼,像北岸人一样豪爽地灌着酒。连北岸盯梢的人也愣了神,只见紫衣穿梭流连于众宾之间,哪里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曙光如期而至。虽余兴未了,也已曲终人散。将熄的灯笼在微蓝的天色里点照出一路昏黄。清冷的长街被车马喧嚣打破了宁静。
守候了整夜的齐家武师疲倦地打着哈欠。当远远见紫衣人披着白狐裘迈着微醺的步子走出花月楼,上了马车时,众人不约而同松了松懒散的筋骨。齐恒也松了松久握竟夜的斧柄。恰好凤仪的身影也从花月楼出来,他朗声笑着迎上去:“凤仪!”
“父亲说,你也许会……让我留个心眼。我才不信呢!”他憨憨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随即一胳膊把她紧紧揽在怀里,“我就知道你不会负我。”
“留什么心眼?”凤仪反问。
在冷凤仪面前,堂堂齐大少,竟憨厚得像个孩子:“啊,没什么。父亲怕我比不过楚涛那臭小子。唉,赶紧回家吧!”
“别总和他比,你是齐家长公子。”冷凤仪难得给了他温和一笑。
齐恒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天大亮。回到齐府,往床上一横,睡了个香甜。
若不是有人硬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他能一口气睡到日上三竿。哪个家伙那么胆大包天?正欲把来人骂个狗血淋头,定睛一看,还是冷凤仪:“嘿嘿,媳妇儿?”咧着嘴,把满脸横肉笑得颤动不已。
冷凤仪却是一脸愁云惨雾:“楚涛没有回望江台!”
齐恒半醒不醒地含混道:“呵,不是亲眼见到他上了秦家的马车?莫不是秦大少又邀他去哪里玩了?”
“马车是回去了,人却不见了。秦家的人问我们可曾有盯梢的发现异样。”凤仪瞟一眼仍然迷茫的齐恒,叹息:“不过据我看,实在没什么好多问的了。雁飞看情况不对,已带了一队人去追。”
齐恒如梦方醒似的一跃而起:“这小子!我砍了他!”即刻披衣撞出门去,跨过门槛时狠狠一个趔趄,幸有凤仪相扶,才没有摔成狗啃泥。
秦家的特使已经等在前厅。没有恁多废话,直奔主题:“清晨时分,望江台的侍卫发现不知何时少了两样东西:楚涛的龙冥剑和驭风。不一会儿赴宴的车马回来,这才发现楚涛的马车是空的。一直跟着他的刘前辈也不曾回来。”
“谁有这能耐从望江台偷走东西?”冷凤仪好奇道。
秦家特使回话道:“楚家的逐羽飞步,这轻功少有匹敌。少主是这么说的。张老先生说,所有人都去了花月楼,秦家正防卫空虚,下手的人必然清楚这一点。”
“剑不在了,人也看不住么?”分明,冷凤仪有些幸灾乐祸。
齐恒一声怒喝:“阿青?”
负责盯梢的剑客连滚带爬地被从人群里推出来:“路上……半途停了一会儿……也许,是那时……只有那时……”
三〇一 金蝉脱壳(八)()
“何故停下?”
“当时车马聚集,争道者层出,秦家的车一直走得很小心,可是,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突然出现了个挡道的醉汉,有马车避之不及,一下子拥堵成一堆。开始还以为有人要劫车,结果大家见不知是哪个喝醉的游侠,就把他抬到路边。片刻工夫车马就通了。当夜楚涛喝了那么多酒,都醉了,我们就也没留神周围的异常。”
“没有异常?大活人不见了,你们的眼睛都瞎了?!”齐恒暴跳如雷。剑客们瑟瑟发抖。
凤仪笑:“喝醉的游侠呢?”
“呃……”那个被叫做阿青的回答,“当时谁也没把他当回事儿,等想起他来的时候,早不见了!”
“不会是个穿着黑衣,蓬头垢面的邋遢家伙吧?枯瘦枯瘦的,撒气泼来肆无忌惮。也许还提着柄古铜色的剑。”
阿青讶异道:“夫人说得好像见过此人似的……”
齐恒几乎要跳起来:“谢君和?!一定是谢君和!逐羽剑派还有哪个无赖是这模样?”
“驭风,剑,人,都不见了,谢君和也卷入其中,显然他蓄谋已久。”凤仪分析道,“如今之计,只能是尽快找到他们。”
“凤仪说得对。”齐爷也被惊动了,缓缓从后堂走出:“雁飞刚才派人传来消息,和逐羽剑派有关的剑客在宴席散后都已不见了踪影。这小子显然早有计划,说来奇怪,秦家的望江台对楚涛看管甚严,他是怎么和他的部下联络的?”
冷凤仪猛然想起那副白犀皮手套,还有楚涛的话。难道会有人对这犀皮手套做了什么手脚,传递了消息?忽然记起她在准备犀皮手套的时候曾与沈雁飞相遇,闲聊了几句。沈雁飞也曾把手套借去在手中赏玩了一番,才还给冷凤仪。一来一回,莫不是他暗中做了手脚?没有实证,不可妄言。
齐恒茫然道:“偌大的北岸,他能去哪儿?”
“飞叶渡。”冷凤仪估摸着按照时间,楚涛无论如何都该到飞叶渡附近了,就算齐恒插上翅膀也追不过,这才放心道:“秦齐两家的码头断然排除,能够藏得了大船,又对南岸人而言比较熟悉的,就只有飞叶渡了。”
“赶紧派人往飞叶渡!”齐恒下令道。
门外却跑进传令的小厮:“糟了,齐爷,飞叶渡方向有狼烟!”
齐爷却不慌不忙道:“飞叶渡么?呵,雁飞已经先去了,这小子,真有先见之明啊!天乔与英实也一起去了。不知能否拦住他们一行。”
“备马,我也去!非收拾了那小子!”齐恒匆匆提着板斧而去,一路叫嚣。
百感交集,冷凤仪竟不知如何自处。楚涛应当是能够安全离开的吧,那么齐恒呢?这江湖的成败之争,何时才是个尽头?“齐爷,若雁飞拦住了他们……”她不放心地追问。
“斩草除根,格杀勿论。”齐爷铁着脸道。
凤仪脸色骤然变得惨白:“这……南岸……”
“不必担心,”齐爷一脸阴郁地笑,“英实知道怎么把活儿做干净。对南岸只消说,楚涛已自行离开,生死我北岸人无法作保。他楚涛自寻死路,我就帮他一把,一代豪杰,葬身鱼腹!呵呵!”阳光下,他的面容深藏在黑暗的剪影之中,连同他那见不得人的手段。满面纵横的皱纹里,深刻着多少江湖恩怨,
凤仪只觉心底凛然。一阵紧似一阵。
三〇二 天堑飞渡(一)()
飞叶渡,苇草如浪,长河苍茫。一切都迷蒙在朝阳里。
谢君和玄色的背影在渡口被晨光拉得更为瘦削。他正独自回望广阔的原野,和更远处起伏的山脊。等待,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忽然目光里闪过一丝光亮:
青白色的高头大马若旋风一般掠过原野。马背上披着白狐裘的影子便是那驭风的人。身后三骑随行,有风雅的书生,有妖娆的女子,也有须发飘然的老者。更远处,跟着五个前去接应的剑客,个个都怀着凛凛的风姿。
“死小子!”楚涛一纵身直接从马背上跃到谢君和的跟前,轻撞了他一肘子。
“手伤好了?”谢君和冷眼一瞟,“没好就别得瑟,你揍不过我。”
“就你这没皮没肉的铜筋铁骨,揍你还怕硌着手呢!”嫣红咯咯地揶揄回去。
谢君和照样杀气腾腾瞪着楚涛,和他的驭风。
“呃……”刘思仁叹息道,“少主的伤,本不能乘马……”
“刘前辈!”楚涛一个打断,刘思仁便不再说了,只是谢君和的眼神更犀利了几分,逼得刘思仁进退两难。楚涛笑了:“君和,前辈面前,知点儿礼数!别整天跟个野人似的到处吓唬人。”
“我听传言说你的手……”谢君和顿了顿,吞下半句话,又不放心道:“省着点儿用,若真这么废了,将来我找谁打架去?”
气氛怪异了起来,嫣红颇为怜惜地叹息。余人皆低首沉吟。
“哈哈!”唯楚涛不在意道,“你这家伙搁哪儿都能和人打起来,还怕找不着对手?放心,驭风性子温顺,随我多年,便是没了这双手,也不会有闪失。”
“疯子。”谢君和狠狠骂了一声,向码头边去。一路士气低落。
飞叶渡上,航船正满帆,停于苇丛之中,四野皆静,不似有追兵。
“干得不错。”楚涛点头赞许,“不过……”
“紫石头很好用。”谢君和掂了掂手中紫玉令,“还没试过逐羽剑派那帮欺负人的老家伙能有那么听话!老风说,只要把你活着带回去,提什么要求都行。我从他那儿调来些人手,一条船。顺便讹了他三坛酒。”
“是谁说要戒酒的?”书生不客气道。
“呃,当然是回南岸之后。那时喝酒,合规矩吧?”谢君和居然认真地向楚涛请示。
“哪有不喝酒的醉鬼?”楚涛冷笑道,“你这家伙,随便往地上赖着一躺,都分不清真醉还是假醉了,谁敢拦着你?”
“得得,”谢君和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臭,挥着拳头恨恨然道,“也就你这疯子肯收我这醉鬼!还敢收不明来路的俩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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