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声音宠辱不惊:“楚涛都不是梨花剑的对手,你又能如何?”
谢君和只是稳了稳自己的气息,手中的剑便又一次飞扬起来,在身侧撩出两道格外耀眼的光轮:“寒冰诀!”
江韶云凝眉一退,火蝶与方夕同时挡在了他的身前,抬剑相抗。
这两道光轮以异乎寻常之迅疾飞掷出去,未听到金属声,已把阻挡的二人掀出三步外。紧接着凌空横击一剑,催起的剑浪击得眼前十余白衣圣使不约而同软下身子,吐血仆地。唯江韶云不动,毫发无伤地支着他的细剑,捋了捋白须,如同看戏。
这怎么可能?就连远处的凌远声也看傻了。
“主上……”火蝶勉强支起身子,按着胸口,恶狠狠道:“此人必杀!”
方夕也与他差不多的情况,应和道:“没有他不死的道理!”
“木叶,正是死于此人之手?”江韶云淡淡地发问。
“就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哈哈!”谢君和笑得猖狂,“正是爷杀的。”
“甚好。”细剑突然狂卷,越过人墙,推出一阵飞沙走石的剑气。谢君和一见其抬手作势便知不妙,飞身一跃向身旁一垛低矮的土墙后去。只是未及他到达,那土墙已在剑气下化为乌有。
顷刻间周身皆已被剑气裹挟吞噬,仿佛有千万柄利刃割过他的皮肉,寒气入骨,要将他的躯体撕裂*。狂沙迷离了视线,无从抵挡,因为根本不知道这力量来自于何方。只知仿佛陷入了刀剑的牢笼。
混沌之中,他只依稀记得寒冰诀破碎的句子:“无根无尘……”下意识地,抬剑格挡,身体里凝聚起一股不明所以的能量。忽见对面,闪电般的一道寒光划破混沌,径向他的心坎而来。
手中剑深深一颤,脚下便彻底失了控制,整个身体都软了下去。
飘忽地,没了重心。只觉得两股力量在他的体内缠斗、纠结,好一会儿,才淡下去。
脑海中想起楚涛挨的那一剑——莫非——这便是化骨柔?
支剑而立,只觉浑身皆似在烈焰灼烤下一般,使不出半分力气。
“呼”地,一道寒光掠过身后,飞溅起血光一片:凌远声的阔剑正横斩过白衣圣使的肩膀,留下一道恐怖的血线。阔剑顿击地面,击出的沙浪又杀退一波。仿似一块坚实的盾牌,护住了谢君和的后背。
大汗淋漓的二人同时朗声大笑。
二八九 相见不见(三)()
谢君和道:“我还能撑几个回合。”
凌远声又笑:“别诳我,你伤得不轻。”
火蝶呼喊道:“主上!此二人已是垂死挣扎!”方夕又道,“斩草除根,此为良机!”
天色倒是亮了起来,江韶云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阴郁,不见半分血色,简直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老夫一年前犯了两个错误,其一,没有看透楚涛身上的韧劲。其二,没有发现谢君和才是逐羽剑派最可怕的利刃。”
“今天你还在犯错。”一个嘹亮的声音从密林深处掷过来,穿透了蠢蠢欲动的人墙,极具魄力。
“谁?”
就连谢君和都有些惊愕,脑海中有个习惯性的错觉闪过。真是,明知道不可能是他,却到底放不下。
一杆银枪风驰电掣而过,径直穿透人墙。毫无防备的白衣圣使骤然裂出一条血路。
江韶云抬手又是一击,剑气贴着来者的衣袍向长空消散。
但是银枪的枪尖已不客气地顶上了江韶云的胸膛。
错身,空刺。
来人已有所料,一刺未完,枪杆已在手中翻转了方向。往后一搠,一股猛劲直落方夕的心窝,断了后援。往外一拨,枪杆正架住江韶云手掌直击而来的劲力。再奋力一刺,江韶云眼疾手快用胳膊一格,枪尖简直擦着江韶云的脖子而过。
“好个银叶枪!痛快!”谢君和赞叹。
沈雁飞的墨竹色锦袍在晨风里飞洒着光华:“江韶云,你记住,重情义的剑客永远不会是孤单一人。上天最大的错误,就是让你这样的祸害留在人间,惹一世猖狂。”
江韶云沉默了一瞬,凝望着沈雁飞,悠然笑道:“年轻人,不知江湖深浅。看在齐爷的面子上,老夫可赠你全尸。”
“小心!”谢君和提醒身边的沈雁飞,“梨花剑之力又在他手中蓄起。”
沈雁飞只是扬了扬嘴角。
突然,有绵长的琴音回荡在这人迹罕至之地,清雅与苍凉并存,诡谲与阳刚同纳。
“这是……”谢君和微微醒悟的时候,暗处箭雨纷纷,兜头向着白衣圣使而去。杀意浓重的琴音带出了惊人的杀气,摧折万枝,击落万片秋叶。
“主上!”火蝶方夕异口同声,焦急地呼救。
沈雁飞向谢君和使了个眼色,后者已然会意。撤!
谢君和的残剑加上凌远声的阔剑,顷刻间又将人群撕裂出一道血口。寒冰诀,极阴之气聚于剑尖,一路杀将,一路冻寒。
顷刻间,长河吟的曲声起,曲声之中的磅礴力量,竟飞沙走石,将一柄柄白衣圣使的寒剑碎裂开来。江韶云大呼:“楚天阔!果真是你!”
轰然一声,一股不知名的强大力量从此人身上迸发而出,随即,所有的箭镞,所有琴声里的杀气都炸开似的反弹向四周,村庄的废墟顷刻间成了寸草不生的荒野,焦土欲燃。谢君和勉强以寒冰诀的内力防护,却也被卷得没了方向。
只记得他挡在凌远声的身前,却不知被何物击中了头部,咚地,失了知觉。
二九〇 相见不见(四)()
醒来的时候,眼前已没有了村庄,也没有了白衣圣使。只有一条不知蔓延向何处的山道。嶙峋的巨石悬空,脚下则是百丈悬崖。再没有苍翠之色,目光所及,唯有灰黑冰冷的岩。凌远声与沈雁飞靠着山道上的石壁气喘如牛。谢君和摸了摸潜意识里记得被砸到的头,有黑色的血凝结,坐起来骂了声“窝囊”。
“这还窝囊?秦老爷子都不敢单挑江韶云,你谢君和敢在重围之中一挑三,还能留着命!呵呵!”沈雁飞见他醒了,略松了口气,又开始调侃起他来。
谢君和却没心情说笑:“刚刚江韶云出了什么招?”
沈雁飞诡异一笑:“铁尘诀,终是落入魔掌了。”
谢君和不解:“什么铁尘诀?”
“逆天擅杀,碎刃化尘。非人间之术。”沈雁飞低沉着声音道,“今日得活,实乃侥幸。”
谢君和更不解:“你又怎会在此处?你与烽火岭究竟有何瓜葛?”
沈雁飞一抬眼,立刻换上慵懒的笑:“你那掌门在齐家时,我与他议论过几句,听他话中的意思,冷凤仪该是在此处,齐大少在北岸遍寻不着人,我便带人往烽火岭来碰碰运气。我的人这会儿已退去前面渡口了。”
“我看你可不像是来寻冷凤仪的!”谢君和不客气道。
“你信或不信,这会儿都只有一条路,去渡口与我的人会合。别无选择。”
“不对!”谢君和倔强道,“我分明听到了长河吟曲!老头儿在哪儿?”
沈雁飞不答,凌远声干脆撇过了头。
“难道他……”谢君和心中一阵恐惧。楚天阔的琴声引得江韶云等群起而攻之。这该如何脱身?谢君和旋即执剑返身而去,多一个人,至少有个接应也好啊!
“不可!”凌远声一个箭步拦住了他。
谢君和苦笑一声:“怕我拖累你们?无妨。沈雁飞你尽可带上你的人先离开。”
“你不用去了。”沈雁飞低沉道,“你应该知道,我们能脱身,老前辈功不可没。但若你返身回去,枉费老前辈一片苦心不说,楚掌门又该依赖谁脱险?”
提到楚涛,谢君和的心立刻就被触动了。但是他只思量了一瞬,又铿锵道:“说得不错,可我做不到你这样冷心冷血!”
沈雁飞呵呵一笑:“你若一心求死,我无异议。”
谢君和低头正望见腰间老翁的酒葫芦。酒葫芦上的题字他竟已记得熟透:“醉饮疏狂歌遍,浮云沧浪帆悬。无剑无根无尘,随风随兴随缘。”
迈不开步子,不知是何原因。反正不是因为凌远声壮硕的身躯堵住他的去路。这家伙莫不是复仇不过瘾,还想着被胖揍一顿?
“冷静些。”他命令自己。也许往日里,他早一拳揍上了这人的脸。
凌远声的粗嗓门半带着些憨厚:“老头子说,与你小子有缘,这葫芦便赠你留个纪念。还有两句话:萍水相逢,不必挂怀。江韶云横行江湖再无顾忌之日,便是楚天阔身死之时。”
谢君和突然一个趔趄,握着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听得懂话中的意思。
二九一 相见不见(五)()
沈雁飞继续道:“老前辈既已决意此生与烽火岭为伴……我们便遂了他的意愿吧。现如今,只有老前辈的剑术才可与江韶云一抗到底。”
谢君和忽然明白楚天阔不再愿意见他的缘由,也忽然明白菊隐冢背后题字的沉重。
生死之诺,不是轻许,而是一世的践行。
无所谓名,无所谓利,只愿换一个清平。
人们已经忘记了楚天阔,也不会有人知道,楚天阔做过些什么,也许依然是一段骂名。垂垂老矣,却持剑而战,仿佛是戏台上孤独的歌者,为自己一人而歌唱。
谢君和默默地向远处的山脊眺望。难得一见的艳阳与蓝天。只是烽火岭里的一切,还深深埋藏在驱不散的云气里。不知日晖何时能拨开云雾的面纱,得见烽火岭的真容。更不知何时这云霭又将蒙了日影,让一切回归混沌。
此消彼长,此长彼消,诸事陷入了无止境的因果循环。
只是故人又在何处呢?
仿佛在那渺远的云端,还可以听得到无赖戏谑的笑声:“无名无姓,无根无尘,随波逐流一渔翁。”
“喝我美酒,学我武功,得我琴谱,还不是我徒儿?”
“寒冰诀,可杀人,亦可活人,一切源于本心,望善用之。”
葫芦里的酒已尽了,谢君和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楚天阔独自回到楚老庄主的墓碑前,最后一次与故友把盏。他一气饮尽了葫芦里的酒,把这用了多年的葫芦交托给故友,而后,起身,走向自己的宿命,义无反顾。
“谢君和,记住,你是楚天阔的徒儿。”他在心里说。
沈雁飞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长影,在山风里,那般萧瑟,寂寥,又固执。
义无反顾,谢君和突然回头道:“老怪物,后会无期。”
“我还是不与你们同行了吧。”凌远声告辞道。
君和问他:“去哪儿?”
凌远声憨厚地笑:“我去找一个傻女人,她说,等我不再想报仇的时候,累了倦了的时候,她会等我回去。如今,是该回去了。”
谢君和也笑:“替我问候那个幸福的姑娘。也有一个傻女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可我没来得及回去。”
两相告别,生人已成故友。
茫茫栈道,却不知何时再相见。
纵相见,不如不见,不念。
云遮雾罩下的重岭叠嶂,掩藏着烽火岭不为人知的地宫。
漆黑的巷道之中,火把次第点燃。映照出江韶云白似鬼魅的面容。一路要隘,白衣圣使低首抱拳:“主上!”
风一样的步伐,风一样的衣袍,在石门一道道开启又合拢的隆隆声里穿梭而过。不一会儿,已到了石室——正是上次秦楚谢这三个小子闯入的书室。随手一抛,青竹杖回到了架上——原本这个位置,搁着逐羽短剑。
慵懒地坐回宽大的石椅,仰首闭目。
侍者轻手轻脚地燃上了一段香,便退了下去。紫依兰蕊的神秘香气缓缓而起,和着沉香木的温雅,雪菊的清朗,茉莉的柔美,灵香草的馥郁……
凝神静气,偌大的石室唯剩他一人。
二九二 相见不见(六)()
风忽过,灯火摇曳。
记忆里的声音闯入这片宁静:“师父,近日在山外又收得些许沉香木,徒儿已将之与紫依兰蕊等调和,以备师父练功所需。”
“是木叶回来了?”暖融融的微笑。
右胸一阵急痛,气息的断裂几乎将他的胸膛撕碎。冷汗如雨。鲜红的血从口中喷溅而出。霹雳一般的现实打断了他的念头:木叶已经不在了。
“主上!”火蝶与方夕飞奔而至。
“如何?”冷冽沉静的双目,淡淡扫过这二人。
二人立刻止住了步伐,低首,不再动了。
江韶云的目光落在案头一枚箭镞。箭镞上依旧凝着血。
“主上又在思念大师兄了吧?”
“人死不能复生,主上节哀珍重。”
江韶云微微闭目道:“十八年师徒一场,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十八年前,没有白衣圣使,也没有这庞杂的地宫。只有一老一幼,相偕江湖。他用尽身上的积蓄,买下这戏班孩子的一条命。
同是遭世人所弃的命运,同是不甘堕落,非要活出一条不一样的路。眼看着当年美艳的孩子长成冷艳的杀手。“师父的仇,便是徒儿的仇!道貌岸然的人,终要付出代价!”木叶极少言语,但每语皆得师意,江韶云的偏爱自不加掩饰。
可是,如今只剩了火蝶带回的冰冷箭镞,甚至连个缅怀的地方都不存了。江韶云最希望见到的人,如今,都已见不到了——无论是唐雅芙,还是木叶。
他没有处罚火蝶与方夕接应不力,只感慨,莫不是真的老了……
微咳几声,又一次牵动了伤处的疼痛。
“主上伤情可要紧?”火蝶小心翼翼地试探。
换做木叶,也许早已端上了茶水。
“除一劲敌,当是一大喜。”江韶云依旧冷冷端着架子。
“楚天阔虽有万般本事,怎敌我主神勇?”
“梨花剑万夫莫当,我白衣圣使秉承天命,岂会有败?”二人一前一后地附和。
江韶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自后半年,我当闭关,一来养伤,二来研修这长河吟曲中奥义。尔等不可荒疏了武艺,更不可轻易挑起事端。棋已布下,如今的武林,只待他自己乱起来。”
二人作揖道:“受教。”
奉承之言他已听得太多。自知楚天阔那七根琴弦所包蕴的杀意,绝不是梨花剑可轻易抵挡。即便那铁尘诀也……好在刚才一战,他把楚天阔逼上崖顶,一招“化骨柔”将之打落悬崖,不死也是重伤,想是活不成的吧。
想来却有些可惜:十数年,这楚天阔就在他的身边,魅影一般总在关键时候坏他的事。要说愤恨,必然。只是突然间没了这对手,又有些不自在的怅惘。
伤处又是一阵急痛,化作猛咳数声。
“主上保重!”火蝶关切道。
“主上安心疗伤,帮内事务,我等定尽心打理。”
江韶云缓缓摆手,示意无碍:“找到楚天阔的尸首了么?”
“下属们皆已尽力寻找,却未曾搜见。”
“不急。唐耀那厮可曾唤来?”
“已带至偏厅。”火蝶从袖底抽出一卷书递上。
二九三 相见不见(七)()
江韶云顺手接过,翻看了几页,那泛黄的纸卷记录的尽是些毒药的炼制之法,害人的手段简直耸人听闻。他微微点头,淡然地一扬嘴角,伸手,竟把那秘卷就着油灯点燃了。石室忽亮,又在纸灰飞扬里渐渐黯然如常。火光映照出江韶云眼中的残忍恶毒:“敢在秘卷上做手脚?”
火蝶与方夕同时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