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生意人,是把生意当作命的。秦老爷子若真仗义得想救天下苍生,不如十倍高价买了他的粮。秦啸气不过,你既不要命了,我便收去!于是这件事就交给了血鬼。”
“刺杀许惊凡一家?略有耳闻。原来不是遭遇水贼,而是血鬼所为?”冷凤仪道。
谢君和淡淡地点头:“莫扬与我,二人同行,我听他的令行事。可是杀机已至,我却听不到他的哨响,生生等到天都快亮了。再迟,便做不成了。我猜他那头遇到了什么麻烦,便一个人,手起刀落,血染大江。”谢君和惨笑,“血鬼出手,没有一个不狠绝的。”
“可是莫扬那晚几乎什么都没做,除了——当我忙着对付许家的几个武师时,他一剑替我撂倒了身后许家的管家。卸了那把差点砍断我脖子的刀。”谢君和摸了摸他脖根上已淡去的刀疤,摇头。
冷凤仪微有些吃惊,原来正因为这样,谢君和才不肯使出全力与莫扬相争么?但那样的举动,真就是这如今杀人不见血的莫扬所为?
二七九 阴阳错合(八)()
“到现在我也没明白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站在船头望着大江告诉我:有些人该死,有些人罪不至死,如果还有选择,他希望所有人都还活着……该是怎样美满的一家子……他说:他的剑只有这一晚才是干净的。”
“此后江湖便没有莫扬了。”谢君和长长地叹息,“那么多年,背着个背叛者的骂名亡命天涯,够他受的了。只是他怎么会甘受江韶云的利用,再出来杀人?”谢君和与她一样疑惑。是什么让莫扬变了?
难道仅仅是为了江韶云的一句话?
“拭天之盲,血以血偿……”这八个字组成的音节似乎随着白衣圣使们的呼号而凝结在空气里,再也散不开了。
冷凤仪突然想起一件事。她说道:“数年前,我听家兄提起,说是个码头的装卸工手起刀落把一个阔少拦腰斫成了两段,他和秦家的李洛问话半日才弄清楚,这装卸工以前做过血鬼,阔少自挑事端,羞辱了不该招惹的人。既然和血鬼有关,他就和李洛四处查访此人的下落。你也知道,血鬼堂对背叛者一直是痛下杀手的。结果他们在一家当铺查到了那人惯用的剑。家兄说,被逼得连剑都当了,与死无异。”
“后来呢?”谢君和*地听着,却在冷凤仪停顿的时候表现了对此事的兴趣,“我是说,那人还活着吗?”
“李洛一个多月后才来我家与家兄饮酒,说起这趟苦差,直皱眉头。辛苦奔劳了一个月,就为追踪一个没人记得他名字的旧杀手。最后在一个乞丐窝里发现一个剑坠,一张当票。乞丐们说此人死也想把剑赎回来,但是一身伤病没钱治,饿得只有爬的力气,哪里有什么希望?没人记得他哪天出现在这儿,又是哪天消失的。许是在哪个角落饿死了,也没人知道。”
冷凤仪的故事戛然而止,谢君和却突然冷笑了三声:“终是死了,好过活着。”不知道他是在感慨莫扬,还是在感慨故事里的人,或者,都一样。
江湖多困厄,总有人,在困厄中迷失了自己的本心,也总有人,在困厄里越发清醒。
冷凤仪听他说了一句:“我欠他一杯酒——将来再还吧!”而后,黑袍在风中一扬,往远处的山岗。将来?还有将来么?冷凤仪回过头望着莫扬的尸首,又望向谢君和渐行渐远的黑影,一知半解。
“去哪儿?”冷凤仪问他。
他没有吭声,只顾埋头前行,决绝得惊人。
才走出二三百步,把火场遗迹抛在身后,入了黑漆漆的林子。迎面飞来一样重物,低着头的谢君和猛然警醒,跳到冷凤仪的身前,一胳膊护住她,另一手的剑鞘果断地挡下此物。
黑袍一卷,此物已落在他的掌中——酒葫芦?!
谢君和惊得眼珠子都差点儿凸出来:“老头儿!”
微风拂过,寂静的树丛里,鹤发的矮个子老翁背着斗笠摇摆着身子晃悠出来,嘿嘿地笑:“徒儿要喝酒,师父当然不敢怠慢!”
二八〇 青冢抒怀(一)()
飞起一道直线,谢君和把酒葫芦奋力朝老翁砸过去。
“哟,那么好的酒,徒弟不喝?”老翁稳稳当当地把酒葫芦接在手中,半不正经地拖长了音调摇头晃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谢君和厉声质问:“老怪物你去哪儿了?故意把我们送给唐耀的人,是何居心?”
“喂喂,这是对待师父的口气?没有为师指点,你找得到你身后那美人儿?没有苇荡几日,你悟得透寒冰诀?这没心没肺的,过河拆桥啊!”老翁大言不惭地笑着,似乎也并不生气,兀自拔开葫芦盖儿,美美地喝着酒。他身后的灌木丛正窸窸窣窣地摇曳着枝叶。
灌木丛里传来更欢乐的笑声,宛若银铃:“我们还没问你这痞子去哪儿了呢!就为这么个美人儿,连同伴都不要了!”嫣红正笑颜如花。在她的身后,书生正搀扶着受了伤的汪鸿,蹒跚地跨过荆棘而来。
“说得是,”书生也数落道,“你个家伙,只顾着让汪叔引开唐耀,害得他差点儿连命都丢了!回到凝香阁我定是要加个段子,烽火岭见死不救,赖痞子枉护美人。”
汪鸿的身上有多处被利器划伤的痕迹,左肩有一处创伤,很是不浅。
“汪叔?”谢君和关切地上前。
“不碍事,幸有楚老前辈出手,才从唐耀所布的铁屋中捡回一条命。”汪鸿慢悠悠地喘着气,忍着伤处之痛。
“楚老前辈?”谢君和对这个称呼格外在意。要知道前些天汪鸿听说了楚天阔的大名,那冲动的架势恨不能亲自为楚家清理门户。
“喂,什么楚老前辈!”老翁突然跳将起来,把头摇成拨浪鼓似的,“你们哪儿见过什么楚老前辈了?”
谢君和深深一愣:未料想这世上竟有比他更是没脸没皮的家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或许是有什么隐衷吧,可怎么都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失言,失言。”汪鸿竟一脸歉意地笑得客气,顺着他的脾气而已。
哼,莫不是受了别人的帮助,就嘴短了吧。不过随着别人打哈哈可不是这位汪老爷子的作风。想到汪老爷子为了他的事儿与楚涛喋喋不休地顶牛,再看这会儿的光景,谢君和向老翁微斜了一眼,表示强烈的不满。岂料嫣红也一改泼辣,顺着老翁的脾气道:“多谢老先生出手,才能让我等躲过天越门的追杀,与谢君和在此处会合。”
“呵,我可什么都没做啊!”老翁摇晃着手里的酒葫芦,“平生向来管酒管肉,余事不问不听!不过手痒,陪天越门的小子们玩了两手。真不禁戏弄!这会儿,还有点儿困倦了呢!”说着就真摆出一副诸事不管的姿态,赖在地上伸了个懒腰,翘起了二郎腿。
谢君和走近了就死踹他一脚,他却一骨碌闪得极快,让谢君和扑了个空。越发是赖着不肯起来。“徒儿啊,师父可不是你那楚掌门,想揍就揍!”
二八一 青冢抒怀(二)()
这话揶揄得恰到好处,众人憋笑,谢君和火冒三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少废话,你不是楚天阔会是哪个混蛋?!”
“嘿,徒儿这话说得有意思!”老翁越说越来劲,“楚天阔这个十恶不赦的混蛋!还敢自称楚家剑客,该骂!”
谢君和不依不饶道:“你若不是楚天阔,那追杀你的人何故如此称呼你?”
“追杀?嘿嘿……有趣有趣!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闲人会追杀我这糟老头子?”
“那你又是谁?”
“无名无姓,无根无尘,随波逐流一渔翁。”
谢君和差点没被他气背过去。
“有其师必有其徒啊!”嫣红拍了拍谢君和的肩膀,换来谢君和的斜睨。
谢君和想他自己虽然有时也无赖,却不至装疯卖傻到这地步:“这刚刚杀了个遍地尸首,莫扬还说江韶云在二里外专等着我们。你爱耍酒疯你一个人疯去!老子不玩儿了,管你姓啥名啥,我走我的不行吗?”他就差没跳将起来。
众人互视,确实,这宋家火场的焦土里实在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于是谢君和一领头,大家都随他去了。
还没走出二十步,身后慵懒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不必去段家寨,段霆远的船已在长河边候着诸位,径向北走,翻过山头,定能看得见他的船。”
“前辈已给段霆远送了信?”汪鸿吃惊极了。
“哎呀,怎么又是我?不是说过了我啥都没做么?”老翁继续演绎他那没脸没皮的姿态,呵呵傻笑。“哦,是有个叫楚天阔的家伙,以楚掌门之名,给段诗雨捎了消息。他说段霆远未必肯为楚涛出手,但一定肯为女儿出手。”
“前辈不与我们一起?”不明就里的冷凤仪回头问。
“别吵别吵,你们走你们的,我睡我的!”老翁一扬手,合了眼,竟靠着树闷头大睡起来。
已走出一段的谢君和又折返回来,与汪鸿交换了眼色,双双向老翁的方向抱拳一敬。
但是树后,只传来一阵阵卒不忍听的呼噜声,若天边滚雷。
“天底下为什么有这样的人?明明是他做了那么多,却为何抵死不认?”嫣红不解地问。
“伤心之人,自有伤心之事……”书生揣测着,“不妨事,既然他不希望我们知道,我们便作不知道吧!”
“哪是伤心之人?”谢君和嗤笑一声,“怕早已是淡看红尘,醉卧云天了吧……”
“呵,痞子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嫣红揶揄他道,“我看你过八百年也修炼不到这境界!”
“醉倒是不用修炼……”书生在一旁帮腔。结果还没等笑出声,迎面正赶上一记铁拳。
打闹的工夫,树丛忽而摇曳了一下又安静下来。似有不可捉摸的人迹晃动。谢君和分明感觉到了一丝武人的气息,但又不似白衣圣使。
“赶路吧!”汪叔催促,是,不可再耽搁了。
不觉,东方已渐露曙光。夜幕正迅速撤退。一行人穿过密林,往北翻过了山,很快就到了长河边。
二八二 青冢抒怀(三)()
杂花生树,丹枫流彩,碧草幽香。正日出时分,一片凝紫的朝霞,把整个河面染出了画一般的绝美。迷蒙的晨雾里,果有一艘灵便的快船驳岸,段霆远岸然地立在船头,向着烽火岭的方向远眺。
“千峰凝翠,一江烟霞。真是山水绝景!要是有张琴该多好……”冷凤仪仰头陶醉在清脆的鸟鸣声中。
“更有英雄儿女,肝胆相照。”书生立刻凑合上一句。
“斯文人说话到底不一样哈!”嫣红笑得柔媚婉约。
谢君和却脸色一沉,对冷凤仪道:“若是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你还能在这儿看风景,我谢君和便真是佩服你了。”
“他……”冷凤仪自然知道说的是谁,回想起离开齐家时的光景,心中略有忐忑,“火蝶与方夕没对他怎么样吧?”
“相比你那夫君,他们下手还算轻的。”谢君和冷嗤一声。
嫣红也想起来道:“话说近日没有老大任何消息,他到底怎样了?”汪鸿与书生也望着他,毕竟传言太多,已分不清真假。
谢君和驻步扫了一眼众人,又不放心似的望了一眼来的方向。随即一摇头撇开了这个话题,下定了决心吩咐道:“六日内赶回望江台,若迟了,北岸人会要他的命。”话音落,长长一声唿哨,招来一羽白鸽,停在他的肩头。
“书生,你给秦大少去封信,告诉他冷凤仪安然无恙。有人若胆敢再动楚涛,就等着让冷凤仪喂了长河里的鱼。”
“他究竟如何了?”冷凤仪凛然一惊,想是预感到了什么。
谢君和并不理会,转身向汪鸿交代:“碧莲洲劳烦汪叔坐镇,稳住江韶云。另,到了碧莲洲,立刻给风前辈去信,告诉他,七日内,如楚掌门未有归信,便集结人手,给秦家一点儿颜色看看。”
汪鸿拱手答应。
“你要去做什么?”嫣红忽然觉得他的语气有些怪异。
“死不了,你们快些登船吧!”话音落,就见黑袍一扬,谢君和已折返回去。
渐亮的曙光里,众人疑惑地望着他突然的渐行渐远,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送人送到一半,这不像他。什么事能让他扔下楚掌门的托付不管的?”嫣红摇着头,破解不出其中悬疑,“莫不是有心事?”
冷凤仪摇头道:“当年北岸最让人恐惧的杀手,如今南岸最狠的剑客,担心也是多余。我们尽早平安抵达,也不枉他一番苦心。也许北岸的楚掌门才更令人担忧。”
满帆,清风送舟,顺流直下。
谢君和却已一路飞奔回了宋家火场附近。是心中不祥的预感让他折了回来。老翁的装糊涂,绝不会那么简单。更不必说刚才树林背后的异相。
火场附近的老翁已然没了踪影,只是果然有一个九尺壮汉,盘桓在废墟之间,粗阔的嗓门声声切切唤着“楚天阔滚出来”,提着一柄阔剑从远处追索而来。这便是前些日子在长河边撞见的汉子。
二八三 青冢抒怀(四)()
谢君和横步拦在他身前:“你为何找他?”
“你又是什么人?”壮汉横刀与他对峙,谢君和在他的面前看起来矮了一截。
“管闲事的人。”谢君和微扬嘴角,“苇荡边你可没打过我,这会儿,最明智的做法是把你的事儿告诉我,看看我能做什么。”
壮汉瞟一眼他的黑袍与怪异的古铜色剑鞘,再加一张满面胡茬乌发蓬乱的黑煞脸,呵呵地笑:“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山贼匪类,不就为了几两银子?”
“谁他娘的是山贼?!”谢君和登时怒气冲天,果断出剑。
对某些人,打一架,解决问题永远会比说一百句话强百倍。
还没等对方手中剑气扬起,谢君和只出了两剑,一虚一实,一正一侧,就直接晃过了大汉略显笨重的身躯,格开了他挥舞中的阔剑。飞起一脚,只见壮汉手中武器当啷落地,整个人失了控,歪斜到了一边,跌坐在地。谢君和一步踩住他的阔剑,手中残剑支立于地,问话道:“什么名?”
壮汉见他果有身手,出剑如此凌厉果决又无加害之心,不免苦笑:“是条汉子,栽你手里不亏。”
“别废话,你姓甚名谁!”
“凌远声。”
“与楚天阔有何仇?”
“灭门之仇。”
谢君和微怔,口气也缓和了几分:“何以灭门?”
壮汉抬眼忽瞥见他腰间所悬的紫玉,震惊道:“你……逐羽剑派的?”
“你认得紫玉令?”
“呵,紫玉令?休要拿块儿紫石头来糊弄我,见紫玉令,如同见掌门。谁不知道逐羽剑派掌门楚涛风流倜傥?”
“疯了你!还有资格见掌门?”谢君和阻止他继续唠叨下去,大约自己也没打算让这家伙相信自己是逐羽剑派的角色,自己的斤两自己掂着最清楚:“说你的事儿!”
“不管你是不是逐羽剑派的,你都不必插手,我这事儿怕是楚涛那小子也管不了!”
听着这个家伙直呼楚涛之名,谢君和忽然觉得有趣:“南岸敢当着生人的面大喊楚涛那小子的,唐耀算一个,蒋爷算一个,我也勉强算上一个——你有什么本事,敢和南岸盟主叫板?”
壮汉一字一顿道:“就凭凌家上下三十多口,为南岸所做的牺牲!”
“说吧。”谢君和凝重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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