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天意莫可违,好自为知——”老者拖长了声音离开了。
雪海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依然什么都看不到,似乎总是这样,一任她追赶,谢君和总是在前面,渐行渐远,直到遥不可及。“想什么呢?”诗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却把她吓了一大跳。
“……没。”雪海勉强笑了笑,收拾起自己碎了一地的心情,瞪着可爱的大眼睛道,“刘前辈准又在调制草药,我们去帮个忙吧!”
不再多想了,毕竟多想也是无用。
二二五 孤松凌霜(一)()
月静,浓霜。
寒风催夜凉。
“哗!”冰冷的水迎面泼来,灌进脖颈,一身锦衣也正湿哒哒地淌着水。一缕缕散乱的鬓发贴脸垂下,凝下一滴滴水珠,在风中微颤。窒息的冷让他迎风而咳。剧烈的咳声颤动着他的双肩,甚至让他几乎无法站稳。
齐恒在一旁轻轻扬着嘴角,咧开不可一世的笑容。
楚涛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平静。
自醒来便如此。没有了白衣圣使——甚至没有一个人承认白衣圣使的存在,或是承认与江韶云的交战,秦家人消失得一个不见,就连逐羽剑派的剑客们也消失了。似乎只是自己做了个恍惚的梦。梦境与现实唯一的勾连就是心口强烈的钝痛——来自与江韶云欲置之死地的一击。
对面抛掷过来一个利落的声音:“少主,这小子嘴太硬,死不吭气儿!”
齐恒点头笑道:“无妨,我有的是耐性!”刀一样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挥挥手,于是更冰冷的水从楚涛的头顶浇下。数个大汉架着他的肩膀,不容他反抗或躲闪。
但是,楚涛似乎根本没有躲闪的意思,结结实实地立定,任水淌过自己晦暗苍白的面容,犹如石雕。双目如炬,嘴角勾着冷冽与倔强。南岸人的风骨,丝毫不减。
齐恒不免有些气短。
他忘了自己面对的是楚涛,南岸武林的盟首。楚涛能够坐领一方,自然绝非表面的温和便足矣。
楚涛挺立着,如一棵不愿折腰的松,大理石一般苍白的面容直视着齐恒,渐渐,竟有了沉着的笑。风轻云淡,潇洒自若,仿佛他才是胜利者。没错,既然齐恒挫不了他的锐气,谁说他不是得意的王者呢?
谁也奈何不得他,身边大汉们的气焰也霎时折损了一半。
“说,你来南岸到底为了什么!?”齐恒的厉声质问有些飘忽,着实缺乏力度。
“你去问秦大少……”楚涛摆出一副懒得理会的神情对抗着。
怒极的齐恒一把揪过他的衣领道:“唯恐天下不乱,把秦大少拖下水对你有什么好处?”
楚涛却淡定道:“如无秦大少邀约,我能来趟这浑水?南岸诸多侠士收不到望江台的邀请,只能在凝香阁图醉。”
齐恒扯着嗓子吼道:“天知道是不是你利用了这时机,心怀叵测!”
楚涛轻笑一声,整了整自己的衣袍:“我若心怀叵测,你还有命攥着我的衣领与我说话?”那晚,齐恒早已酩酊大醉,他又怎知自己是如何在长河吟曲的掩护下躲过了一劫?竟只怨恨这满院的狼藉,是楚涛令人所为。
想来,楚涛真不知该怪他愚钝,还是怪自己可笑。他救了一只猛虎,结果猛虎醒来第一件事就要咬碎他的骨头。
“还敢抵赖?”沸腾的怨怒转化成了咆哮。齐恒振振有词道:“哪里有什么江韶云——谁见到了?分明是你的人伪装成所谓白衣圣使,四处肇祸!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一夜的琴声,便是你发号施令的明证!谁不知道,白鸽一起,逐羽剑派的帮手就从天下各处集结,要召集几个人在北岸寻衅滋事还不容易?冷兄的遇害,也正因发现了你这杀人凶手背后不可告人的秘密!”
二二六 孤松凌霜(二)()
“齐大少可真会想象。”楚涛暗笑着叹息,对于此人的颠倒黑白之能,他着实无语。
只是,周围大汉们的一片应和之声,让他有些失望。
也许在北岸,如同齐大少一样的想法不在少数。因为,没有人见到袭击者如何来,又如何走。只知道天亮前,高墙内外倒伏着几具白衣的尸首,内里挂的是逐羽剑派的腰牌。其中有几个是逐羽剑派的熟面孔。
被李洛扭获了一个白衣圣使,似乎成了这场大战因果的唯一关键。他却留下一段奇怪的对话,承认自己完全是受了楚涛的指使。但是当他即将被带到楚涛面前对质的时候,此人竟在半路离奇地死了。死无对证。蹊跷的割喉而亡也给整件事蒙上了灰暗的色调。众守卫皆在,却未听见任何异响。如此轻功,不是逐羽剑派还有谁?楚涛阻拦不了好事者的揣测。
一怒之下,齐恒派人封锁驿馆。然而命令刚刚下达,立刻有人回来报告:驿馆早已空无一人,逐羽剑派的剑客自此夜大战后便凭空消失了!
月不眠,却照不见愁云惨雾背后的真相。
一连串不利于楚涛的事实堆砌在眼前,只能激起齐恒更深的怨恨,哪里还有寻找真相的理性?于是每天,齐恒就像是一条极有韧性的蛇,缠紧了猎物,直到猎物窒息而死。
“这一切都是想象?”齐恒冷笑道,“不会吧?”
楚涛知道自己输了,不是输给齐恒,而是输给江韶云。那一夜,江韶云留他一命,却也已为他铺好了一条死亡之路。倘若众目睽睽之下,楚涛死于江韶云之手,这会让江湖群情激愤,势要铲除白衣圣使。但是如果楚涛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人们便乐于见其走上绝路。
江韶云设下的套,一步一步,严丝合缝,从不求一时的胜利,因为他正在等待的便是如现在这般,楚涛百口莫辩——捉贼的成了贼,这对真正的贼而言,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冷凤仪还在江韶云手里……”楚涛突然不说了,因为他发现这样的提醒只是自取其辱罢了。冷凤仪——这儿到底有几个人是真正在乎那个女人的命运?
齐恒咯咯笑道:“你骗谁?你早就希望得到凤仪,因此妒恨交加,又不能明里下手,便出这种招数!”
楚涛阴沉着脸,说不出话。着实为冷凤仪不值,一番处心积虑,换来的是什么?绝境之中,连个关切的声音都不曾有。
周围的大汉很配合地继续道:“你认为还有人相信江韶云的存在?为什么每一次,这魔头总那么有善心地放过你?为什么每一次他出现都恰好有你的在场?别以为这里是南岸,别以为我们蠢!”
“我未曾有此谋,搅乱北岸于我何益?”
然而话音刚落,齐恒的刻薄笑声立刻打断了他的坚决。
楚涛微微合上了双目。鲜血淋漓的双手微微因疼痛而微微颤动。他却咬牙强忍坚不作声。
二二七 孤松凌霜(三)()
原本颀长白皙的手指在重锤的击打下伤痕累累。指节严重扭曲变形,甚至已无法伸直。紫红色的瘀痕遍布,皮肉皆已在血色中模糊。十指连心,然而此刻的痛感早已不如当初的强烈,只有额角不断沁出的冷汗,与冰水相融,一滴滴地沿着脸的棱角滴落。
身处江湖,早已不惜命,只是终究有点儿惋惜,不知道这双手将来还能不能再拨弄琴弦,能不能再剑指四方——齐恒真是够狠,他之所以张狂作笑,便是已决计废了这双曾经叱吒风云,让楚涛引以为傲的手。
但楚涛终又笑了:“不过如此手段罢了……”
齐恒先前还正满面春风欣赏着他的狼狈,岂料此人傲骨竟如此难折。
心火“腾”地窜上心头,齐恒操起匕首道:“打定主意不要你的这双手了?我便替你废了它!”刀尖冷森森抵着楚涛的手腕。
寒刀映月,映得楚涛的脸色格外苍白,俊逸的眉角却依然潇洒,含笑的双目依然微透着笑意,他望着齐恒,一字一顿道:“你便试试,南岸人有没有这魄力反了天。”
“笑话!没这双手,你凭什么在南岸耀武扬威?冷凤仪会喜欢一个没有手的废人?”
楚涛毫不退让道:“你尽可一试。”
利刃在手,齐恒反倒没了底气,有点儿进退两难了。他还真不知道冷凤仪如今是什么情况,万一真在楚涛手里,触怒了楚涛的人,那冷凤仪可真就回不来了。更何况,他还完全听不到南岸的任何声音,若真激起了整个南岸的愤怒,齐家不知是否承受得起。
迟疑之间,身后剑客忽道:“废了他!看他还敢嚣张!”
齐恒下定了决心,眼中恶毒的光一闪,立刻,无情的刀刃深深地刺入皮肉。楚涛的脸色骤然惨白无人色。他深深一战栗,已阖了双目,咬紧了牙关,任由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钻心的痛划过楚涛的双腕,随后,是死一样的麻木。随着大汉一松手,他便无力地软倒在地上,如同一滩泥。他只觉得冷,从心底透出的蚀骨之冷,让他虚脱地颤抖。
忽听得小厮从前院飞奔而至:“秦爷到!”
秦啸不早不晚地,偏在这时候到了。身后还跟着秦石,连带着沈雁飞那张高深莫测的面孔,齐恒微有些泄气。沈雁飞不紧不慢道:“大少爷,不合规矩吧?南岸人消息不明,真若惹了祸,齐爷那里不好收场。”
“这是为何?”秦石一眼见到楚涛双手的斑斑血痕,匆匆拦在了楚涛与齐恒之间,“齐大少,楚掌门是我请来的客人,如此待客之道,实在有损体面吧!”
“对待武林人的公敌,这么做,不算什么。秦大少,他有人命债在身,改日,我会要他血债血偿,一命相抵!”齐恒这番说辞,说得来者心惊。
秦啸规劝道:“恒儿,此罪名甚重,不可妄语。”
于是齐恒又重复了一遍他的推论,无非就是楚涛凭空捏造了江韶云,所谓江韶云夺了长河吟曲的故事,分明就是因为楚涛贪恋长河吟曲,怕其他江湖人抢夺而编出的谎言。
秦石忿忿然质疑:“凭空捏造的揣测就要致人死地,这不合常理,江韶云我也见过。为了与江韶云一战,楚掌门还替我挡了一剑,内伤至今未愈。”
齐恒道:“你怎知这不是他的苦肉计!”
秦石另有话想说,但是父亲突然一把将他拽了回来:“齐楚两家的恩怨,秦家不便插手。”
齐恒笑:“秦爷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净,可是您这样想,未必姓楚的也这样想。”
二二八 孤松凌霜(四)()
李洛突然阴鸷地注视着楚涛道:“楚掌门与谢君和也算多年相识吧。上次我辛苦追击叛徒莫扬,发现他与所谓白衣圣使有所关联,正待细察,半路杀出个谢君和,阻挠拖延了我半日,故意放走了要犯莫扬,此事如何解释?”
楚涛惨白着脸,却傲然地笑道:“那痞子做的不着调的事儿还少么?他与秦家本有私仇,我实在不好说。”
李洛的双眼射着能剖开人心的光:“既如此,楚掌门承认管教下属不力?”
楚涛正欲言,李洛又补充说:“猎王赵海骏,素来非善茬。此人日日往楚涛的驿馆去,难言二人是否串谋些什么!”
秦啸的脸色狠狠一白:“此二事竟有关联?”
“如此,秦爷不得不小心楚掌门哪!”张洵的白眉也在风里张扬。
原来,就在傲天阁出事的第二天清晨,秦府的管家就发现:秦家调动雪域力量的符文竟已遭窃,推测是昨夜趁乱,有人预谋着顺手牵羊。不用说,这符文就是赵海骏的紧箍咒,除了此人嫌疑,别无他人。秦啸速令夜枭盘查符文下落。但是当天就接到了夜枭的消息:他们已遵符文密令,迅速撤出雪域。
秦啸怒而掀桌:“回去!统统回去!”
张洵慢悠悠提醒道:“绝无可能,赵海骏敢调开我们的人,当然早已替换上了自己的人。秦家想要再插手雪域之事,已如登天之难。”
赵海骏呢?
血鬼们全城搜捕,然而连个马蹄印也找不到了,想必一战后,达成目的,就立刻带上他的人回雪域了。
这事儿让秦啸愤怒了很多天。
此刻,秦啸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楚涛。看不出来,赵海骏竟早已与楚涛合谋?
楚涛已承受不住任何的重击,虚弱的声音在风里笑得残破:“我替您说了吧。赵海骏虽与谢君和有仇,却在刀下留了他的命,这两人前些天还在花月楼一起喝酒。甚至雪海流落北岸的时光,还是赵海骏妥为照料,甚至为了守护她,不惜与雪域蛮族开战。您若是认为我有本事对那目中无人的猎王发号施令,我实在无甚可说。”话语中,已有绝望。
秦啸微笑:“傲天阁要出事,你竟比我更清楚!”
众人噤声,显然,秦啸已经摆明了态度。
他也拒绝承认江韶云的存在?
秦石眼见着情势急转直下,匆忙道:“父亲,休要受小人挑唆!楚掌门到底是南岸盟首,若无真凭实据,便戕害于他,必要挑起两岸大战!且,秦石愿以望江台信誉担保,楚掌门绝不会做有损北岸之事。”
楚涛有些讶异,却也释然。也许来北岸做的唯一正确的事就是交了秦石这样一个朋友。在这个人人恨不得往他身上泼脏水的时刻,只有这一个声音站出来为他说话。虽单弱,却掷地有声。到底他与秦石隔着一条长河,分立江湖的两个世界,本来,该是争得你死我活。这世上竟还有不屑落井下石的对手,楚涛甚为庆幸。
秦啸嗅了嗅风中的气息,哼哼道:“铁证如山,还不够真凭实据?他楚涛敢在南岸杀人纵火为所欲为,我倒要问问南岸人,怎敢要这样的盟首?”
二二九 孤松凌霜(五)()
“父亲三思!”秦石深深一揖,挡在父亲面前,似乎父亲不改主意他便不起。然而秦啸只一挥袖道:“恒儿,此事伯父做主,他楚涛若不交出冷凤仪,或是长河吟曲,待我等南下之时,便取此人首级,祭旗!”
“不可!”
“石儿!”秦啸斥责道,“休怪为父无情!”
楚涛冷冽道:“多谢秦大少美意,不过,以夜枭与张老先生之才,此刻的消息早该传遍南岸了吧,即便我回去,也会淹死在流言蜚语之中。齐大少,你不必脏自己的手。何况,楚某早已是沉疴之躯,待死朽木,让列位如此关心,真是抬举了楚某。”
“终当要你偿命!”齐恒忿忿然道,“不必猖狂,死到临头,无人救你!”
楚涛慨然而叹,沉痛道:“浮生半世,唯一死字最不必急。楚某何惧之有?只恨一世清誉,到如今身败名裂,眼见两岸相争却不可阻止,眼见小人得志却无力挽过狂澜。列位,我死不足惜,然,当有一日,世上再无楚涛,白衣圣使却仗着梨花剑之阴毒横扫武林,且届时,抛却私怨,拔剑为武林一战。”
低沉的声音里,已做好了生死之备。
秦石闻言,不觉眼眶已湿,点头道:“楚掌门,当日并肩而战,你替我挡剑,秦石欠你一命,且容我他日还上!”
秦啸的脸已是一片青灰色的愤怒。素来在棋盘上斤斤计较寸土必争的他绝不会理解自己的儿子何故坚决地“胳膊肘向外拐”。
气氛陡然间僵硬起来。沈雁飞进院子许久,不发一言地瑟缩在后,却一直盯着楚涛的方向,立着银叶枪,带着一丝忧愁,此刻忽欲言,终又止住。不知有多少北岸人会骂:秦石这蠢货,竟为了维护强敌而与自己的父亲对抗。但是固执的秦石死不相让,似乎认定了楚涛这个生死之交。“父亲,白衣圣使之祸未结,决不可纠缠于私怨,罔顾公义!”
“小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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