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无数次惊醒的土地,这片充斥着杀戮与纷争的土地。
“有酒么?”他问身后的老者,尽管他完全不明白那瘦小的身影从何而来,为何会一把将他从傲天阁的混乱里提出来,引到这儿。他们见过许多次,他既是烽火岭里的艄公,又是飞叶渡头的琴侠,更是昨夜的剑客。
佝偻着背的老者,一身短打的灰布衣,黝黑透亮的皮肤,精健到极致的筋骨。戴上破斗笠隐在人群里,别人丝毫不会怀疑他或是躬耕田园或是渔猎江河的身份。可是那双眼睛——清亮的光泽竟有直指人心的犀利,似乎所有世事谎言都逃脱不过他的一瞥。谢君和怕直视这样的目光,就如同他怕楚涛潜藏在温和背后的凛冽。
老者呵呵地笑着:“谢少侠还敢喝老夫的酒?”
谢君和低沉着声音道:“一醉,终好过看这漫山血雾,满城血涛。”
“醉或不醉,都已目见。醒或不醒,皆已知晓。少侠何故执着于一醉?”
谢君和合上了眼,两行热泪不觉已溢出了眼眶。
“秦啸告诉我,用剑能换顿饭吃,能让自己的女人不挨饿。可是一夜间,什么都被长河水冲走了。莫扬告诉我,剑可以结交朋友,同生共死至少不让日子那么难过。可连他自己都背弃了信条。楚涛告诉我,手里的剑能杀无法无天的奸邪之人,争得公平。可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江湖终究是个杀人地……”
“于是如何?”老者问他。
“我不明白我的剑有何用,除了让这到处是血的江湖多溅起点儿血沫。江韶云我除不了,素素的仇我报不了,楚涛这家伙我帮不了,还有那些与我共死的人——我一个都救不了。”谢君和把残剑狠狠地扎进土壤,仰天吼喝:
“要它何用?!要我何用?!”
山谷随着他的吼声而回响隆隆,震颤不已
老翁依然浅淡地笑着,向着风:“即是未死,便不可言败。”
谢君和怔住了,只因他话中透着的力量。平静得让人发怵。
“你到底是谁?”
老翁递上了酒葫芦,似乎特意拿来搪塞他的嘴:“谢君和无一日可离酒,此话非虚也。人皆言醉者糊涂,却不知求醉者只因不得糊涂而求一醉。”
谢君和不言,江湖时常就是这样,你永远都猜不透对面站着的是谁,无论明白还是不明白,敌或者友,都不可能一世不变。他已习惯了不再揣测别人的善心或者恶意。只在乎当下——有酒。谢君和只举起酒葫芦,狂饮了几口,又将酒葫芦扔回老翁手中。酒的辛辣呛得他咳得直不起腰。他不是不知道这酒的烈,只是希望胸膛里猛烈的灼烧能给自己强烈的刺激,让自己不再麻木。
“如何?”老翁再度问道。
“醉了,便是醒着。”他整饬了自己的剑,掸了掸自己满是灰尘的黑袍,长嘘一口气道,“楚涛那家伙怎样了?”
二二〇 辗转避居(二)()
老翁依旧不紧不慢地笑,笑得谢君和急躁不已。“谢少侠且随我去一处所在……”
谢君和被折腾得云里雾里,心下思量着楚涛也许出不了大事,不然老翁怎肯如此悠闲?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弥漫在硝烟里的望江台方向,暗暗把担忧吞了下去,快步跟上。
翻过山头,转进幽静的山谷,松竹的翠色之中,潺潺水声里,临潭的竹榭一间,良田几亩,掩藏在苍色的背景中。
潭边,蒙着面纱的段诗雨正和楚雪海一同赤着脚拍打着水花。
童心未泯么?
谢君和的心不觉轻松了许多。温暖的风直接把这温柔的笑声吹进了他的心坎,硬实的心肠不自觉地软化成水。
“雪海,又调皮?”他轻轻地唤了声。
雪海抬头,清澈的大眼睛顿时闪烁如星辰,嘿嘿的笑声洋溢在整个山谷,与鸟鸣声的欢呼雀跃交织在一起:“君和大哥!是君和大哥!”蹦蹦跳跳地,雪海连鞋都没穿,就跑上前给了一个甜美的拥抱。
谢君和却警惕地倒退了两步。粗糙的大手覆住了她的小手。
“君和大哥,没事吧?”雪海似乎感觉到了他双手的冰冷,硌得让人难受。
“你没事就好。”谢君和笑着掸了掸身上的尘灰,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然而黑衣所掩盖下的血渍与血的气息却是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抱歉,脏兮兮的……”谢君和是头一回这样评价自己。
雪海咯咯地笑了,段诗雨也掩着面纱默笑。也许会因为他极不常见的尴尬模样。
“你们怎么来了这儿?”谢君和惊讶万分。
雪海指了指他身后的老翁:“都得谢谢前辈!若不是他安排得及时,我们早已落在齐家剑客的手上了!”
“齐家剑客?!”谢君和心底一寒,“齐恒的人虽天天徘徊在驿馆附近,到底也是有所忌惮。难道竟真有魄力动手?!”
段诗雨轻轻叹息:“也许是楚掌门在他们手里的缘故……昨晚你们都走了之后,驿馆四周的动向就变得奇怪。路上不断有陌生的面孔在街上往往返返。虽则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事实上都是腰间佩剑的武师。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离驿馆也越来越近。等到夜深,天空中烟花四起的时候,突然就听到敲门声,似乎是他们想有所行动。”
“我们很怕……”雪海道,“只剩了我们俩……”
“却一点都看不到她害怕。”段诗雨微笑道,“君和大哥,我真得谢谢雪海。她立刻嘱咐我用桌椅堵住门,也闩上了里屋的门。我们就躲在阁楼。齐家剑客果真闯了进来,满院子叫嚣。结果雪海在阁楼上装着男声粗声粗气地骂骂咧咧。齐家剑客听到屋子里有人,弄不清楚状况,也不敢擅动。雪海还煞有介事地乒乒乓乓在阁楼折腾出许多声音,齐家剑客定是还以为驿馆里有留守的剑客……就这样,一直坚持到前辈出现,把我们带离那儿。”
谢君和着实气愤道:“太过分了!”
二二一 辗转避居(三)()
老翁摇头浅淡地笑道:“齐家眼线密布,早已准备好了对驿馆动手。这也是楚掌门成天往望江台去的原因。顾虑到望江台的压力,齐家必当三思而后行。可如今,驿馆早已不安全了。”
“那家伙让剑客们回驿馆,就是怕齐家人背后捅刀子?”谢君和疑道。
“不止如此!”悠长而苍老的声音从屋后传来,是刘思仁。他的身后,剑客们一个都不少。
谢君和大大地愕然了。
“他们都在这儿。”老翁神秘地一笑。
雪海咯咯地笑得欢:“君和大哥,这有什么吃惊的?”
“呃……”谢君和望着老翁道,“也是您把他们带到此处来的?”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驿馆此时已是不能住了。此处僻静,隔绝于江湖外,他们断然找不到。列位可以安心住下。远离是非之地,保全门派清净,亦是楚掌门所愿。毕竟,此刻再卷入与北岸的争执之中,于逐羽剑派不利。”老翁向刘思仁颔首行礼。
刘思仁也回以谦和的笑容:“少主素来为他人心忧远胜过自己,越是险境,他便越是一往而不顾。真不知他如何保全自己!”
一句话,激起了雪海的忧虑。“哥哥……”她无意识地唤着,欲言又止。愁眉不展,凝结在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的脸上。
谢君和偏偏不靠谱地扬了个眉毛:“放心,这家伙敢出事儿,我这辈子都嘲笑死他!”
雪海抓起地上的泥就往他身上扔:“你说得轻巧!”
“就凭齐恒,还想整楚涛?”谢君和不服道。
“无赖之人,必有无赖手段……”刘思仁长长叹息道。
段诗雨也应和:“齐大少素来与楚掌门有仇,难保他不会……昨夜大战,也不知他怎样了……”气氛陡然间沉重起来。确实,谁能保证,虎落平阳,不被犬欺?还是好勇斗狠的犬。至于昨夜,更是没有任何消息,谁也不能妄断。
谢君和便毫不客气地追问道:“你若有此能耐,为何不帮我们把楚涛那小子带回来?”
“怕是楚掌门自己也不会愿意不清不楚地离开齐家吧……”老翁笑得漠然,“根源坏,则木本朽。此事若不除根,即便他回了南岸,后续的轩然大波也无法遏制。南北两岸迟早要有一场大争斗——这必是他所不愿见的。”
众人听之有理,便不再多言。
谢君和却更加疑惑地质问道:“可你又怎知,秦齐两家的探子不会找到此处?秦爷的夜枭,可是号称上天入地没有打探不到的消息!”矛盾的焦点一下子落在老翁的身份上。
老翁继续“呵呵”地笑着,不痛不痒,不轻不重:“老夫在这重峦之外,围了千亩松竹林,排成迷魂阵,如今正枝繁叶茂。谁若不幸误入歧途,只怪他运气不佳。没三天三夜,饿个头晕眼花,决然出不去的。”
千亩松竹?
“如此,他们进不来,我们岂不也出不去?”雪海有些着急。
“何必离开此地?莫非嫌老夫招待不周?”老翁道,“诸位放宽心,谷外有事,我必会告知大家。”
谢君和更深地怀疑道:“千亩松竹,岂是你一人之力可短期完成?”
老翁的眼中陡然漾着凌厉的光,微冷的笑里带着些许恐怖的味道:“二十年,借村夫之力,足矣……”
二二二 辗转避居(四)()
二十年前,此人竟已着手在北岸建了如此隐逸之所?!并可不为人知?谢君和惊骇得后背一阵一阵凉意直涌。大家却都未曾多想,只对这位隐居的高士大为感激罢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谢君和终于忍不住怒视着他逼问。
“苍茫湖海,一慵懒散人而已!”老翁笑扛起地上的锄头,扣上斗笠,活脱脱一幅农夫耕作的模样,悠悠然哼着山歌小曲儿往田埂上去了。只是那双白皙颀长得突兀的手,依旧刺目地恐怖着——无论如何,这绝不会是普通的农夫的手。
谢君和怒气愈甚:“喂!”
老翁却连听都没听见地走远了,一拂袖直接把谢君和扔在了冷风里。
刘思仁却呵呵地笑道:“稍安勿躁,他既不愿言说,我们也便只有等待了。”这位好好先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逆来顺受,不紧不慢。从不见有半点怨怒。
“可是……”雪海将忧伤起了个头,却又把问题留给了谢君和怅惘。
可是,他们终究还不知道这场大战过后,楚涛的任何消息,甚至连生死都无从得知。
等待,太过漫长。
谢君和当然蠢蠢欲动,试图越过千亩松竹的防线,却发现那松涛竟比千军万马更难应付。四下茫茫,什么都看得见,又似什么都看不见。一旦深陷其中,便完全没有了方向,被困死在绿色的海洋里。风吹竹叶而过,沙沙然,如起伏的波涛。却无法预知波涛的背后,刀光剑影被演绎成了何种模样。终还是放弃了。
竟日里,谢君和只能与剑客们清晨习武,当然也顺便着教楚雪海一招半式的剑术,单纯用来防身而已。午时农耕,午后散漫地翻着老翁屋里的各种典籍,枯坐等待着外面的消息。或是去松竹林的边缘探查巡视,期待着能有什么发现。除此,便是弥漫的酒气。
“君和大哥!”满院子就听见雪海不满的叫唤,但是什么都不能止住谢君和豪饮的架势,因为除了喝酒,他无事可做。老翁倒是比刘思仁更憨厚——喝干了酒,再去抬来罢了。弄坏了他地里种下的草药,再去种下罢了。扯坏了他的藤架,再去搭好罢了。弄散了他的书籍,再去修复罢了。任谢君和多惹人厌地闯祸,老翁只是笑,绝不提让他离开之类的。
许久,谢君和知道这样孩子气的对抗全然无效的,也不再闹腾了。
终于在又一个黄昏降临的时候,天边飞来一羽白鸽,鸽书上一行娟秀小字道:谣言纷纷,人心大惑,问何时归?
谢君和几乎要抓狂。
居然是史薇兰的字迹印章。
谣言四起,意料之中,猜想那蒋爷和唐耀此刻必然正在南岸煽风点火,动摇楚涛的地位。指不定秦家的血鬼夜枭早已混入了南岸,四处散布不利于楚涛的传言。先前一直是风若寒在管事,怎么突然从不过问江湖的史薇兰卷了进来?
“老头!我说,你还打不打算让老子出去?”谢君和彻底火了,冲到田埂里就朝那布衣老翁挥过剑去。
二二三 辗转避居(五)()
奇了,老翁手中木犁轻拨,竟将那残剑的锋刃推出老远,再具威胁的剑招都禁不住他木棍的撩拨。而他在外人看来只是依然弓着背专心致志犁着地,心无旁骛。
谢君和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可难道就这么算了?
“喂!你打什么主意?”
老翁淡笑道:“吃我的菜,喝我的酒,毁我的物件,谢少侠还有何不乐意?”
“你扣我们在此地,是何居心?养肥了当猪宰么?”三两句言语不和便出口伤人的毛病,谢君和这辈子都改不了。
“少侠此言差矣!腿长在少侠自己身上,少侠若欲离开此地,老朽一没拿绳捆,二未以兵器要挟,三不曾派人阻拦。何扣之有?!”
“你!外面那千亩松竹,不是挡路的是什么?”谢君和简直要被气疯了。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才没有一剑撩上去。
老翁突然眼中精光一闪道,唯恐天下不乱道:“雕虫小技,难道还能为难谢少侠?”
“你等着!”黑袍一抖,谢君和悻悻然走了。
走了,不是罢休了,因为雪海突然发现哪儿都找不见她的君和大哥。难道真的出离了这片世外桃源?连个招呼也不打!雪海着实有些失望。于是不到半个时辰,竹篱下翘着二郎腿的老翁身旁多了个死缠烂打的姑娘:“前辈,说嘛!君和大哥上哪儿了?”
老者望着雪海天真的笑容,慈祥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同心者,情意切,殊途者,莫挽留。杀伐天定,聚散天命……”
雪海茫然地望着他,躬身蜷于竹阶之侧,捧着头,不懂,不懂。
老翁道:“你看见那穿林而去的鸽影了么?”
雪海抬头望了望,又摇头:哪有什么鸽影?除了茫茫天空里低徊的云,就只有森森然如千军万马的林。
“适才,一只鸽影向南,紧随其后,乃黑色鹏翼——”
“可雪海怎么什么都没看见?”
“鹏翼飞天,终是要扶摇直上,搏击长空。谢君和其人,志不短,才不贫。耿直勇急,面狠内善,绝非寻常之辈。迟早,他便是振翅的鹏翼。岂有松竹之林能遮挡鹏翼之志?以谢君和此人行走江湖的老辣,我这竹林终是形同虚设。”
“君和大哥走了?他是如何走的?前辈不是要留住他么?怎就让他走了?”雪海更着急了,一下子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适才鸽影穿林而过,他必然循着鸽子飞行的路线找到了破解迷宫的道路。亦只有他能想到如此作为。”老翁不紧不慢地道。
“可是……”雪海道,“会不会又有什么危险?”
“哪有不凶险的江湖?其途杳杳,其心漫漫。然,其志弥坚,其行弥远。鸿鹄之志,本不当郁于山野,小姐又何必执念?”
雪海的脸上一阵绯红,撒娇的声音立刻嚷道:“讨厌,人家只想知道他是不是安全,怪老头!罢了罢了,不问了啦!”
“姻缘天意莫可违,好自为知——”老者拖长了声音离开了。
雪海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依然什么都看不到,似乎总是这样,一任她追赶,谢君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