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木叶之死,我亲眼所见!”秦石一阵惊恐,脚下也不免发软,未曾闻得奇香,却忽觉混混噩噩飘飘忽忽没了方向。
楚涛抬头望着艳红成海洋的灯笼,酸涩一笑:“死去的是木叶,不死的是仇恨。”
“难道……”秦石一阵惊恐,“是江韶云……紫依兰蕊暗藏灯烛之中,近夜燃起,则香毒弥散,我等皆已……”
“这漫天的红,也是漫天的英雄血……”楚涛按着胸口一阵急咳,阻住了他的话。
秦石恍然:“既知是香烛被作了手脚,我立即命人撤换!”
“不必,”张洵摇头道,“这香烛都是秦爷吩咐傲天阁的工匠所赶制。若果真烛蜡中暗藏紫依兰蕊,只怕,早在傲天阁就已遭人下了毒,为时已晚也!”
“那我便派人灭了灯火!”秦石恨恨然道。
张洵的白眉拧成了疙瘩。“也已迟了,紫依兰蕊香遇风即散,早已至各处,不知不觉地渗入血脉之中。没多久便会发挥药性。整院的江湖人,谁也逃不了。再则,如若灭了灯——江韶云必知我等察觉,冲突难免。除非离开此地。只是猜想此刻,江韶云也该集结了人手……”
楚涛也苦笑着:“千算万算,谁曾想会从灯烛下手……更糟糕的是,既然他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傲天阁动手,今夜,秦爷认为空无一物的傲天阁又怎是万无一失?”
张洵抱拳相敬道:“感谢楚掌门提醒,老朽这就去找秦爷,调动戍卫,预备迎敌!”
话音刚落,就见身旁一迷醉的武师晃晃悠悠倾倒在地,杯洒而不觉。
事不宜迟,张洵白袍在风中一扬,疾步向殿堂中秦啸的方向而去。然而,戍卫的武师远在城外,不知能否赶得及接应。
“不好,子君……”秦石脸色一阵惨然,快步往后院。
“放心,我答应了你……”楚涛缓声宽慰他道,“应无大碍,你去看看吧!”
“为何?”秦石疑惑道。
楚涛笑:“我已将最后两段解毒之香交予了云鹤和子君小姐。若发现异常,云鹤当保子君小姐无事。多一个人多一分安全……”
飘飘然,又有一个齐家的剑客歪歪斜斜地醉倒,醉红的脸色须臾凝成一抹奇诡的青紫。接连不断地,一个又一个影子在混沌的薄烟中倒下。
骤然心口一阵急痛,楚涛眉间一抖,迅速调息,却似也渐渐不支,神色中又多了几分黯淡。咳声越剧,帕中已见红。俊美的脸正因伤痛而微微绷着嘴角,他隐忍着。
二一〇 琴醉夺魂(四)()
秦石不放心道:“那你自己……”
楚涛自己当然已无解毒之物。
“且速往后院,已不可犹疑。”楚涛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道,“但求一琴,秦大少可愿应允?”
秦石未曾多问,匆匆令人摆琴。
一干齐家剑客的注视下,楚涛的衣袖若生风一般舞着,忘却了伤情,忘却了暗算,淡去了一切是非俗念。淡雅的笑容,与清越的琴音铺开在迷醉的气息里,月影在他的身后朦胧,白色的狐裘承着月的光华,勾勒出遗世独立的孤高,宛若羽化登仙,人们只觉沉入了一个奇美的幻境。
琴音里带着超然物外的力量,将纷扰的人心平静下来。尽管,望江台之外,神秘的白影已然若隐若现地窥伺着这一方庭院。
烟花依旧绚烂,挥洒在天幕,如诗,如舞。
秦石在琴音里匆匆奔向后院。那里,早已胶着成一片刀光剑影。程云鹤立于庭中,簌簌的剑声如风似电。四面,白影“呼呼”地掠过头顶,魔幻地,飞扬着。剑的银光将一片片白影击得支离破碎,弥漫出血的雾,但是顷刻间又有新的影子将剑光吞噬。
程云鹤疲于招架,纷纷然的袭扰,随时从各个方向而来。红衣的齐子君躲藏在程云鹤的剑下,早已惊得面无人色。随着锃然鸣响,问天刀破空扫向四周。子君是无辜的,谁也不能伤害到她!秦石信誓旦旦握刀,杀意凛然。
但是突然,前院平静的琴音撩拨出浓重果决的杀气,翻过院墙到了秦石的耳中,宛若刀兵逼向眼前。
白衣圣使终于行动了。血的气息,血的光华,在迷离的月色与的璀璨的烟花里铺就成夜的底色,琴弦的翻覆,激荡着刀剑的碰撞,组合成夜的交响。
一张张惊恐的面容在满含杀意的寒光里倒下,尽管,他们曾经凭着自己的刀剑叱咤风云。然而此刻,紫依兰蕊的毒伴着烈酒的浓香,卸了他们所有的武装,或束手就擒,或成了刀俎下的鱼肉……
楚涛琴弦一抖,突然扯出绝望的一声裂响。
血溅丝弦,浓重的黑色已顺着他的嘴角流淌而下。
然而顷刻间,琴弦震荡之气在他的指尖翻腾而起,呼啦啦向着白影而去。白袍上迸裂出一道道仿似鞭痕的血线。白衣圣使们惊觉他的存在,瞬间如蝗虫般飞天铺地而来。
却听琴音陡转,激荡出更高亢的旋律。杀气瞬间如风暴席卷。未及寒光近身,白衣圣使已纷纷嚎叫着退却,手中的兵器似得了曲的招引一般应声而断。他们与楚涛之间,仿佛隔绝着一堵攻不破的墙。
楚涛看到江韶云正站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月华映照着白色飘飞的衣袂,空荡荡的右袖管正随风而舞,宛若隔绝尘世的清淡冷冽。那张在仇恨里愈加沧桑的脸,此刻正注视着楚涛,宁静,深邃。他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只似欣赏着曲中的波涛涤荡。
可怕的冷漠,白影在他的眼前一具具破碎,鲜血在他眼前挥洒如雨,他却满脸庭前数落花的闲淡。
楚涛听到他慵懒地拖长了音调:“长河吟曲,名不虚传。”
二一一 琴醉夺魂(五)()
江韶云在等待。
山呼海啸般的杀戮中,一张琴的坚守,脆弱之极。所有人的性命,都仅凭这七根细弦维系。似乎随时,那琴音都会因指间强硬的翻覆而断绝。
但只要琴音未断绝,白衣圣使的任何举动都只是自寻死路。
楚涛又何尝不是在自损?
只是渐渐地,江韶云似乎失却了等待的耐性。“何苦?”他挥了挥手,一切的进攻都停止了下来。
可楚涛的琴音并没有停,也没有给江韶云更多回应。
江韶云听到了院墙外的异动。是逐羽剑派的剑客们重新集结的声音。江韶云望着街道上冲天的火把光,讶异而惊奇。没有指挥者,没有发号施令的人,却能在黑暗里齐刷刷地排出阵势,极有章法地进退行止,从前后两面不约而同地夹击。
他们不是早已走了么?江韶云讶异。并且还是楚涛下令,得了秦大少的应允让他们离开的!楚涛正悠悠然地摇头,苦笑。
谢君和断不会让这些人走远,紫玉令在他身上,他爱怎样怎样,楚涛也管不了。这小子,闻到了异常的气味,又怎么敢让楚涛一个人在此?于是剑客们在路上转悠了一圈又回来了。墙外的力量虽弱,至少是个牵制。
“刘思仁这老家伙!”江韶云认出了这个老对手,楚原的时代,一柄修罗刀自诩,誓要杀尽天下不义之人,楚原身故后,突然间改了姓名,改了脾性,青囊随身,悬壶济世,再无人见其杀生。此刻,修罗刀竟重见天日,翻蹈出一片血涛。
猝不及防的白衣圣使腹背受敌,一时间叫苦不迭。
“好小子,难怪木叶虽死而不瞑目。”江韶云恨恨然自语。他想通了这些剑客们的进攻何以如此有序:令行禁止,其实皆在这琴音里。因为此刻能够指挥他们的人只有楚涛,能够发号施令传递消息的只有他手中的琴音。
但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呢?江韶云便百思不得其解了。
猜想,楚涛这个表面上的清静闲人半年间就只在琢磨这七根弦,这一支曲吧!于是老天也眷顾他,终于让他发现了其中的玄机。江韶云有些后悔,没有在烽火岭里立刻就除掉楚涛,当时还存着那么一份心,期望有朝一日把楚涛拽进自己的阵营。不过此刻,他算是明白了,楚涛拼死也要与他对抗的。
“如此……只好鱼死网破了。”江韶云微微抬手,白衣圣使们重新摆起了进攻的架势。他悠悠然望着沉静的楚涛:“如此绝调,今夜之后,再不复闻,实在可惜……”长河吟,一曲夺魂,他今夜真真切切地见识到了。若此曲存,就永远是个可怕的威胁。既然不能真正得到,就只有让它永远消失。
江韶云一扬手,银光从竹杖里迸射而出,呼啦啦草木在劲风里狂舞。
琴弦之气与剑气猛烈相撞。众人皆扶摇欲坠。
却砰然一声如雷,凄绝之音下,弦已在楚涛手中寸断。晦暗的脸上,倔强地绽开一抹笑容,刹那间,腥红的血从他口中喷溅出数尺。微风里,白色的身影一软,便仰天倒去。
如白鹰折翼,悲壮地凋零。
琴音绝,似乎整个世界都灰暗了一瞬。
骤然地停滞,一切的攻击,一切的喧嚣,都埋葬在了崩塌的灰雾中。
如见落花凋零,江韶云的白眉终是微微一皱……
二一二 金蛇狂舞(一)()
望江台下,青灰色的驭风如穿线之梭,飞驰在街道中间,一往,再不反顾。
黑袍如黑色的蝙蝠,扬着翼,划过夜空。傲天阁幽灵似的轮廓就立在彤云下,背着月影,高耸岸然,神秘莫测。
不觉谢君和已至院墙下。翻身下马,驭风的青灰色就立刻如旋风般消失在夜深处。
留在原地的,只有黑魆魆的院墙静默得诡异。没有人——无论是白衣圣使的影子,还是血鬼的影子,完全看不见,更没有任何声响动静!
奇怪,没有袭击者,难道连防守者都不见了么?谢君和深深皱了皱眉。砰!烟花瞬间绽开在头顶的高空,映亮了眼前,也点燃了空气里血腥的气味。
谢君和小心翼翼地前行着。傲天阁的地势他十分熟悉,西北面有一处院墙特别低矮,曾经每每从那里翻墙而出,瞒天过海逃去花月楼饮酒。
矮墙就在前方。
正待纵身一跃,却突然有一只大手摁在他的肩头。
“谁?”
警觉地回首,赵海骏黑色的长影正在他身后犀利地笑:“你就不怕此一去,死无葬身之地么?”
“何惧之有?”谢君和格外愤怒。
赵海骏仍在微笑:“傲天阁里多的是硫磺硝石,桐油烛蜡。你若想化成灰,此刻尽管一试!”
“废话!”谢君和狠狠瞪了他一眼,满目漾着沸腾的杀气。与此同时,手中剑鞘凛然一转,鞘尖已顶住了赵海骏的心窝。残剑半露着一段锋刃,映着幽月的寒。剑身上那道著名的创口正泛着猩红色的光。
“有种,”赵海骏面不改色道,“不过,你若枉死,楚涛便也要困死在北岸了。”
谢君和的杀意却没有丝毫削弱。
“楚涛可曾告诉过你,你这要人命的架势真心让人厌恶!”赵海骏叹息道,“我只是好意提醒,傲天阁如今是危险之地。”
“何来硫磺硝石?”谢君和质问。在他看来,赵海骏又似合作又极不坦诚的架势才真正让人想抽死他。
“原是秦家储备,用以铸造火器,抵御北方匪患,并与南岸楚涛抗衡。秦家武师对此一直小心再三。不过江韶云早已觊觎上了那儿,我估计他早想把秦家夷为平地。你在秦家呆了那么久,竟不知秦家傲天阁素来囤积此等危险物?”
谢君和一声惨笑:“我只管听令,杀人。”那年月,知道的事也只作不知道。秦啸需要的是杀手,没有血性,没有热情,没有半点人的温热气息,又怎会让他知道太多?那年月,若他真能知道那么多,素素也不会……
无暇去想更多。抬头,无声的傲天阁高塔,在死寂之中酝酿着黑魆魆的诡异。
赵海骏冲着他扬了扬下巴,高塔上,一点黑影俯冲直下,黑夜中,唯炯炯有神的双眼明澈透亮。然而那透亮的双眼突然间如燃尽的死灰,砰然,这黑影撞击地面发出了巨响。当谢君和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只见脚边横卧的尸首一具,血浆汩汩。
高塔上,一白影正笑得凄厉冷酷。
壮汉是被此人活生生扔下来的。
二一三 金蛇狂舞(二)()
赵海骏的面目狠狠一白。谢君和也呆愣了片刻,着实不敢相信人的残暴。旋即欲窜身近前欲与之一战。但是赵海骏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顷刻间,白影复叠着白影,从高墙后涌现成人海。若他刚才出击,此刻定已遭了暗算。
赵海骏慨叹:“江韶云真够有魄力。本欲与你合作,不过此刻看来是迟了。”
话音落,忽听得墙头冷切切一个声音随风掷地:“此处并非雪域猎苑,亦无蛮族,猎王休要多管闲事!”是火蝶。
谢君和转向赵海骏,凝视良久——他从没学会信任谁,曾经与秦啸的合作,不过是雇佣与被雇佣,此刻与楚涛的合作,最初亦不过是为一方栖身之地。在他看来,江湖并不需要合作,除了利用,仅剩的就是仇恨。赵海骏却是锲而不舍地要与他这个独行天涯的剑客合作。究竟有何好处?!他不解。
“呜——”风声将赵海骏的哨笛远远地传播开去,悠长,稀松,散漫。
沉闷的哨声中,一具具黑色的魁梧身躯叠加在白影的背后,不一会儿,整座傲天阁就被笼罩入了一片灰雾似的混沌。赵海骏双手握着惯用的朴刀,凛冽地笑着:“别以为只有你们南岸人有侠心,我赵海骏也懂得收人钱财忠人之事。不过你得记住了,今夜的雪域义士,没有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你替我挡着白衣圣使,”谢君和道,“我去火库。”
“走你的!”
来不及问赵海骏为何突然帮他,因为白衣圣使的影子已然如藤蔓一般纠缠而来。“砰”!烟花炸开的声音,触目惊心。谢君和向望江台深深一回首:时间应是无多了。
赵海骏的朴刀风驰电掣地扫过人群,杀出一条血路。
在雪域义士人墙的掩护之下,谢君和很快冲突到了火库。
依旧只有淡淡的月影,隔绝了活物的气息,清冷得恐怖。
火库已是一片狼藉。驻守的若干个秦家武师已倒伏在地,没了气息。铁锁已开启,就好似遭了劫。似乎秦家的武师防卫并不那么牢靠。可谢君和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丝疑问:何以,分明是秦家重地,却只有这几个人把守?秦啸和李洛再糊涂也不至如此。何况,秦啸这家伙是出了名的老狐狸一条!莫非其中更有玄机?
刺鼻的桐油气息弥漫了一路。桐油沿着地面精细纵横的沟渠流淌而过,延伸向远方,就好似一张错综复杂的引线网。一桶一桶硫磺的粉末已被从火库里搬出,列队堆砌成墙。
一旦点燃这引线,怕是整个傲天阁都能飞向天空——不,当然没那么简单。谢君和望着望江台的方向,突然心底升腾起一阵惊恐——黑魆魆的铁管排成一溜,架在墙沿,正对着望江台!
这是要做什么?
他突然僵立不动了,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已绷紧。
左手正搭着剑鞘,然而他的右手尚远离剑柄。但是他不能动。因为后背正有一股深不可测的杀气,冷森森浸润在空气里。
二一四 金蛇狂舞(三)()
烟花在空中次第绽开,映出火蝶与方夕恶魔似的面容,也映照着他们手中的剑——与木叶的青蛇剑完全相同的柔软质地,只消轻轻一抖,便能闪出无数晶莹的剑花,虚实交错,防不胜防。他们就在谢君和身后的高塔之巅,俯瞰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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