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好人?”汉子朗声一笑,“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那……你怕不怕去烽火岭?”
“去烽火岭做什么?让你哥当柴劈?”
雪海一声长叹:“父亲过世以后,从小是哥哥照顾我。可他总把我藏在后院不准我出门半步。每回出门都对我说:乖,等我回来。可我永远都等不到他回来。倒情愿做寻常人家的姑娘……想学刀剑他不准。教识字的老先生嘴里冒出来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她低低埋着头,倾倒着苦水。
耳边一声叹息,一抬眼,正撞上那人的目光——敛去一切的锋芒,带着不可名状的忧伤。四目相对,她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哥哥正坐在身边。
“你的眼睛真漂亮……”他似想起了什么,心事重重地把目光转向长空。沉默片刻,又突然提高了声音:“不就是烽火岭吗?你敢不敢去?”
“你能带我去?”雪海惊奇无比。
“姑娘家碍手碍脚,我可没把握。何况还是个只会哭的。”
“谁说的?”雪海立刻三两下抹尽了泪花,跳将起来,“刚刚还说我会咬人呢!烽火岭里不就有个天越门有个排云阁?大叔你都不怕,楚涛的妹妹怎么会怕!”
他突然咧嘴笑了。这一笑,让雪海觉得他的面目其实并不像灶台那么难看。犀利的黑眼睛、瘦削的脸型和高拔的身材带着凌厉果敢之气。只因他散乱着头发,蓄着杂乱的浓须,不自然地绷着脸,外加一身的风尘,才如凶神恶煞。粗是粗了些,但也许真不是坏人吧。
“去便去!别再叫我大叔,叫我谢君和。”
雪海乐成了一朵花,蹦蹦跳跳在原地转了一圈。
谢君和不屑地扫了她一眼,又如同欣赏一朵花似的凝望着她。他对着空气嗅了嗅,似乎能嗅得到浓重的烟火味:“别高兴太早了,听我的令行动。”
九 欲醉还醒(上)()
黄昏,雨声淅沥。小镇客栈。
“小二,再拿坛酒来!”
“客官,这都已经是第五坛了……您……”
“怕我不给酒钱?”
“不不……”
“那就赶紧拿来!”谢君和猛一拍桌子,把店小二的腿都吓软了。他跌跌撞撞回到帐台,和帐台上老板娘模样的女人说了几句。
雪海十分不满:“你这是干什么?”
“我喝酒碍着你了?急什么,谁让老天下雨呢?”
“天下不下雨和你喝酒能有关系?我看你真醉了!”
“我倒是真想喝醉来着……”他“哼哼”两声,晃了晃那四个酒坛,可惜连一滴酒都倒不出来了。“小二!躲哪去了!老子要酒!”
就听“砰”地一声,一个酒坛重重砸在桌上。是女店主送来的。
君和抬眼一瞥,见那女子三十上下的年纪,云鬓高挑,金钗银镯,绫罗绸缎,华贵之气尽显。金边彩云纱小褂勾勒出曼妙的曲线,艳红色的石榴裙掩着水蛇一般袅娜的体态,盈盈步态,活脱脱如一团跃动中的火。一颦一笑,风情万种。神色里隐约透着几分不可侵犯的镇定,显然是个见惯了各种场面的。
君和顺手去捞,那女子却突然把酒坛往身后撤去,他伸手去夺,她立刻出手阻挡,纠缠了三五回合,他竟没得手,自然是皱起了眉。她把酒坛按在桌上:“生意我是做的,不过我有条件。”
“说!”
“别小看这坛酒,还从没人能过三碗不醉。你可以选择喝或不喝,不喝就带着那位姑娘立刻离开。若喝完这坛酒不醉,今天的酒钱分文不收。若醉了,你身边这姑娘留下,我要她给我干活。”
“她?”他瞥了一眼雪海,摇头,“这丫头我路边捡来的。要是我输了也算便宜我,不干。”
“那么说你不敢?”她自以为得计,“别装了,带着你的小媳妇儿快走吧,那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竟还只顾贪杯,看你这贼样,简直枉做男人!”
雪海之前还在火头上,一听这话才觉尴尬,脸“唰”地飞上两朵红云。
谢君和刀一样的眼神又从她身上扫过,丝毫不停留:“要是她肯做我媳妇儿,太阳能打庄稼地里长出来。不过这十两银子一坛的酒,老子倒真想见识见识。罢了,这姑娘你若是看上了打算要来干活,她留下便是!少废话,倒酒!”
雪海于是急了:“可是你答应过我……”
谁料一声“闭嘴”彻底打消了她说话的可能性。她分外觉得谢君和比雄狮还野蛮。
女店主好言相劝:“妹子,我本想帮你,不过你也看见了,这么个只认酒不认人的家伙,跟着他实在没什么好。”
这话无疑更是煽风点火,雪海当即咆哮:“我看你现在已经醉了啦!才懒得理你!要醉死,你一个人慢慢醉死去,本姑娘现在就走!”说着一扭头,背着包袱就走,转眼“噔噔”下了楼。
君和冷冷笑了笑,转向店主:“这酒我喝定了。”
“那姑娘你也不管?”
“数到十她自然回来,倒酒!”
“有本事你从我手里抢过去!”
“我不和女人斗。”
话音未落她就出拳。他接连躲了三招,连位子都没挪动。
她越逼越紧,他眼见利掌劈来,左手一拨挡开,再一掌劈向她按着酒坛的手,顺势夺过酒坛,她还来不及反应,他左手的虎口就只离她的脖子半寸。
她惊惧万分。
他目无表情地撤回手,也不多解释,注意力全在酒上。
但她早已不敢动弹,任由他三两下扯开酒坛上的封条,一股清醇的香气袭来。
雪海恰好挂着无可奈何的表情回来,噘着嘴叹着气。他竟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一心扑在酒香上。她随便找了句话开场:“怎么一会儿就和人打起来了?”得来的回答完全不着调:“不喝确实可惜。”又把她气得龇牙咧嘴跺脚。店主也火了:“这酒让你这样的人喝过,老娘我再也不酿第二坛!”
他摆上三个碗,倒满酒,随即一碗接着一碗喝了个干净。女店主起初还端坐一旁,待他喝完最后一碗,几乎要跳起来。他在她们的注视下亮了亮手中的碗,半滴酒不剩,随后瞥了一眼女店主,冷笑:“酒味不够辣,厚实有余,劲道不足,被一丝涩感搅了兴,不过比刚才白开水一般的总是好了点。”
雪海只好傻了,女店主冷冷一笑:“还算是个识货的。”
“少罗嗦,腾一间屋子,让这位姑娘住上一夜。”谢君和懒得理会。
“你呢?”
谢君和旁若无人喝着酒。任雪海再说什么也不应声,好像凝成了雕像一般。
她“哼”了一声,随着店小二噌噌噌上了楼,却听那粗嗓门在背后响起:“从里面闩上门,注意安全!”回头见他依然是那千年不变的古板造型,低头沉思状。
才懒得管谢君和如干柴烈火一样的脾气。楼上有宽敞明亮的屋子,清雅的陈设,软软的床。无忧无虑的雪海累了几天,脑袋往枕头上一搁就睡着了。
这场雨浇没了一切的人气儿,不到夜晚,潮湿阴沉的天色就让小店酒客散尽,关门打烊。店小二收拾着桌椅板凳,女店主在帐台后忙活着一天的收入支出。谢君和铁板钉钉似的坐在进店时的座位上,一脸凝重。
春风般柔美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边:“还不休息吗?”任何一个男子都会为这温婉似甘霖的声音倾倒。来来往往酒客哪一个不知道她的嗓音里流淌出的魅力?
但他没有抬眼,也不动。
“明天还要赶路吧?怪辛苦的……要去很远的地方?”她正要为他斟上酒,却发现酒壶早已空空如也,“还要加些酒吗?算我的?”
“不必。”
他答得冷漠,可招呼的声音依然不改温情:“来往的都是客,何必见外?我只想交个朋友。可以叫我嫣红。不过是个酒家女罢了,爹娘走得早,就留给我这么间店面,不像你身边的小姐那么娇贵。”她匆匆去了帐台后,又匆匆端上一壶温热的酒,搁在桌边。
他摇头“哼哼”了几声,不客气地斟满一杯。如果真能醉一场,他愿意永远都别醒来。
“酒入愁肠,非但解不了愁,还更让人憋闷的。我呆在这里十年,什么样的酒客没见过?唯独没见过惆怅地来,喝了闷酒还能开心地走出门的。”
听到“十年”这个词,君和的心猛然一抖:“有没有见过……一个江北来的琵琶女,叫做素素?也许她已不叫这个名字……也许……”说着他忽然惨笑起来,“抱歉,我问成了习惯。”
嫣红坐到他的对面,给自己倒了杯酒:“你很在乎她?或者欠了她什么来不及还?”
君和大笑起来,笑声里却满是悲凉:“不重要了。”
笑的时候,更沉重的烟云压着他的双眉,别人看一眼都会喘不过气。“十年,足够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嫣红妩媚一笑,秋波似水:“你不简单。”顺势为他斟了杯酒。白玉剔透一样的手腕轻轻摇晃,壶中酒缓缓泻入酒杯,闪烁着冰洁的光泽,沁出醉人芳香。颀长的手指滑过桌面,金色的指甲足有寸长,闪着魅惑又尖利的光芒。她那明澈的眼睛与似笑非笑的红唇透着股慑人心魄的魔力,发钗在灯光下闪烁着迷醉的光泽,更添几分勾魂的浓艳。不知有多少男人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
玉指一勾,那酒杯就到了谢君和的鼻子跟前。
谢君和接过酒杯,停在嘴边,目光也似被勾去了一般,凝结在她的身姿上,许久,久得让人以为美色当前,他连喝酒都忘记了,才放下酒杯道:“不简单的是你吧?”
十 欲醉还醒(下)()
“大侠何意?”嫣红那妖媚的声音能软化一切,神情里含着几分诡异。
他仰头一笑:“你认为单靠着这几杯酒就能让我趴下吗?”
她从座位上弹起,觉得自己僵直得说不出话。手底下的袖镖陡然攥紧。
但在那一瞬间银光闪过,剑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紧接着袖镖就被搜了出来。
她清楚见到了剑身上的伤痕,干笑两声:“果然是谢君和。”
可她已经败了,还败得不明不白。
“如果你敢打楚雪海的主意,先问问自己是不是活腻了。”
嫣红大笑:“死在你手里的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是楚雪海……”
忽听得楼上几声响动,君和一旋身就翻上了围栏到了雪海的房门口,飞起一脚踹门而入,三拳两脚把准备挟持雪海的人踩翻在地动弹不得。雪海惊得脸色煞白,全然不知方寸。就听楼下长长的一声唿哨,从店堂后突然黑压压冒出一大群握刀的武士,齐刷刷排好了阵势,将所有可以走出的路守得死死的,专等着谢君和下来送死。
雪海望着君和,急得都快哭了。君和却挑衅地笑:“傻丫头,这下知道江湖不那么好玩了吧!”
他朝门口瞥了一眼:“天玄阵法,有趣,天越门最拿手的剑阵,杀人如砍瓜切菜。用那么大的阵势招待我,唐耀真是客气。”随即抓紧了她的胳膊,她心里净是七上八下,然而在这个时刻也只得信了他。
“跟紧!”他拽着她飞身一跃,向着那剑丛中去。
一瞬间,她只看见刀光与血光的交织,下意识闭起了眼睛。耳旁风声呼啸。刀剑相撞的声音,骨骼碎裂的声音,哀号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江湖世界——哥哥从来不肯让她涉及的世界。心高高地悬着,弄不清周围的情况,也不想弄清,睁开眼,发现视线早已被谢君和黑色的身躯所阻挡。
“想跑?看招!”她听到了嫣红心急火燎的呼喊。随即只见红袖一抬,数道银线从袖底飞出,正刮到她的手背,火辣辣地疼!
君和赶紧卷剑格挡,那细丝竟与剑锋紧紧缠络,迸出许多火星。周围的敌人见此立刻反扑上来。正当钢丝缠上剑柄的一刻,君和猛一推开雪海,循着那细丝更迅速地逼向嫣红,直刺她的心坎。
嫣红大惊,直退数步,却也退不出君和剑的威胁。
然而君和并不想取她性命,横剑一钩,正点到嫣红的手腕,嫣红一松手,君和顿时摆脱了那奇怪的兵器。返身挥剑一扫,围上来的敌人退了个干净。
雪海趁着君和与嫣红纠缠,正见几步外马厩里立着匹高头大马,心领神会,趁人不备,溜到一旁解了缰绳。马的嘶鸣声引来了敌人的目光,那凶神恶煞的嘴脸立刻提刀向她杀来。手无寸铁的她真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有遁地之术。除了左躲右闪,在家学的那些三角猫功夫早不知被扔去了哪里。
大刀就快威胁到了她的脑袋。
但还没等她大叫出声,谢君和已然卸下了对手的兵器,伸手一抱她便离了地稳稳坐上了马背。
随着马的飞驰,君和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前。
刀剑声依然震得耳旁嗡嗡直响。过了好一会儿她都还能感觉到耳膜的震痛和剧烈的心跳。死一般的恐怖弥漫在漆黑的夜。
当她鼓足勇气怯生生往周围张望,已只见身边黄土和树林飞快向后退去。天不知何时已然微亮。至于那小镇,那些持刀的敌人,都已不知所踪。
谢君和依然是不变的铁脸,惟有她手背上几道深深浅浅的血痕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不是一场恶梦。惊吓过后,眼泪悄悄润湿了眼眶。
谢君和低声道:“别回头,你哥不想让你看的,我也不想。”
她用力点了点头,忍着让自己不哭出来。
直到闻得溪声潺潺,君和才驻马徐行。
正是朝霞漫天,映得溪水如万千颗钻石闪耀。
雪海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她窜身下马蹦蹦跳跳地向溪边去,清澈见底的溪水流过指尖,那股清凉让她忘却了昨夜的慌乱惊恐,也忘记了手背上的痛。两手轻轻一甩,激起珍珠般的浪花。用溪水洗了把脸,还不舍得离开,把溪水当作镜子欣赏。
君和干脆把马系在树下,坐到大石头上等她玩够了再上路。随手折了半棵草杆,拔了叶子含在嘴里嚼。苦涩的味道,好似他已走完的年华。
“手上的伤不要紧吧?”
“没事,不痛。”
君和想了想,从不知哪儿又变出个药瓶,靠近她道:“把手给我。”
雪海乖乖地伸出手。药瓶在她手背划伤处点了几下,无色的液体带着清凉,渗入肌肤。
“这下即便沾水也无碍了。”
“大叔也会关心人呀!”她笑着,突然俯身向他的方向拍出一朵朵大水花。
君和也不遮掩,淋了个湿透,把目光投向水流去处,满是不屑地骂了句:“傻子!”
她一时不知该拣哪句话说,沉默了很久:“我不是胆小鬼。”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果然是笑了:“楚涛的妹妹,当然。还算知道把敌人的马牵来作自己逃跑的工具,刚刚只是吓得魂都飞了。要不是你,我一定活捉了那个嫣红。”
她一听就没好气:“吹吧,吹吧!”
他笑得更厉害:“你以为我在说醉话?用你哥的话说,江湖人敢惹楚涛的也算胆大包天,敢惹谢君和的那才真叫做活腻了。你若不在场碍手碍脚,我一准把他们收拾个干净。”
“我——不——信!”
“好吧!你不信!你不信的事还多着呢!我和你哥有近十年的交情,你信不信?”
他半不正经地看了看雪海,仿佛故意要欣赏她的惊讶,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一小块紫玉:深沉的光泽,刻成展翅雄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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