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有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或是值得点头寒暄的人。因为他们都已不在。素素不在了,老琴师不在了,曾经供过他饼子充饥的老妇早已在荒冈安歇。就连与他打过架的少年们都做了别的营生——毕竟没有谁愿意一辈子都做一条蛆虫。
反视自己,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为了要来北岸赴宴,必须把自己整出个人模狗样的来,楚涛逼着他套上了这身黑色的锦袍和新的锦靴,并且威胁他如果敢换下来就与他绝交。楚雪海则擦刷干净了他的灶台脸,把稻草似的胡须头发修理整齐,还偷了点哥哥的熏香,并说若敢再胡来,下次他和哥哥吵架的时候绝对不帮他。于是他此刻就好比一只被塞进锦囊的老鼠,浑身都硌得慌。
换上了皮囊,谁还认得出谁?
于是他回来了,不担心还有人找他寻仇。
叮当,叮当……身后时不时响起铜板滚落的声音。回头却不见人。一走起来,又叮当叮当地乱响。一摸钱袋,居然真的变浅了些!差点真以为是自己的钱袋子漏了。
“出来!”谢君和一声呵斥。
一只修长温柔的手从他后背伸向他的腰际,掌心里还留着几个没来得及撒去的铜钱。待谢君和一把抓住这淘气的手,粉面杏眼的楚雪海笑嘻嘻地蹦跶出来,扮了个可爱的怪脸。一身惹眼的绚烂,在这片贫屋碎瓦里格外突兀。“看你铁面无情地一路走过,觉得这些人真可怜。便问你借了点儿钱……”
“淘气鬼!一路跟着我,居然没让我发现,本领见长啊!”谢君和悻悻地笑。
“嘿嘿,其实哥哥的轻功也挺管用。”
“你问我借钱,想过怎么还没有?”
雪海眨巴着水漾的眼睛故作无辜道:“那还不简单,问我哥要去!”说着便把手里剩了的铜板撒向身后的几个孩子,放肆地笑着。
“傻丫头……”谢君和哼着鼻子表示全然无可奈何,只能转身离开。
雪海立即跟了上来,迎面却又是一声喝斥:“三步!”
哦。雪海记得,靠近此人三步内一定会引来狮吼狼嚎。
一五二 故地人非(二)()
可谢君和为什么要来这破地方呢?谁知道!雪海只顾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直到,在一座破庙前止步。
谢君和的背影深深一个战栗,让雪海忍不住上前扶他。意料之外,他没有发火,只是任冰冷的泪迹在那张风刻过的脸上纵横而过,静默着。
泪水濡湿了雪海内心最温柔的一角:怎么了?这铁打的家伙……
破庙里忽然传来打斗声,雪海一急,伸手去推门。木门吱嘎开启。一院子的陌生目光聚焦在他们的身上。有老有少,有病有残,烤火的、抢食的、躺着的、坐着的、抓耳挠腮的千奇百怪。无不蓬头垢面,裹着难以蔽体的破布衣。这些人只张望了几眼,又各忙各的,若无其事。令人作呕的气味里,随意摊着几张破被褥,算是过冬的地方。
楚雪海想起谢君和邋遢时的造型,突然所有的同情都变成了捧腹一笑:他们莫不是一伙儿的?但是望见谢君和眼中的沉痛,实不忍心调侃他。
打斗声仍然继续着,是从里院传来。而这些人任凭着里院声声哀号而无动于衷。
谢君和没有理会那一张张当他是空气的脸,径直穿过大殿,到了后院。
七八八条蓬头垢面的疯汉子正围着一个家伙拳打脚踢。谢君和无声地向他们走去,直到离他们不过五步,往地上撒了几十枚铜钱。那些人一窝蜂地散去。去晚的几个意兴阑珊,横眉怒目,摆出要吃人的面孔向雪海一瞪,雪海吓得立刻缩了脖子。但有谢君和的胳膊挡着,他们也格外知趣,来路不明者不惹。
地上的家伙已被打出了满身瘀伤,却笑得香甜。他的胳肢窝下还死抱着巴掌大的半块饼,似乎这半块饼就是他全部活下去的希望。
“好可怜……”雪海要去扶此人。
谢君和伸臂一挡:“别,他满身是伤。骨头碎了好几块。不巧就直接要他的命。”
被打的汉子突然见到谢君和的脸,从噩梦中惊醒般一跳,而后整个人都蜷缩战栗起来——似乎比遭了毒打更痛苦。
“认出我了?”谢君和低沉的声音冰冷彻骨,满带着肃杀,预告着他和这座院落有一种割舍不断的却又让人痛苦的联系。
“弄盆水来。”谢君和令道。
雪海从井里打了一盆水,端到跟前,就见谢君和已用稻草微微垫高了他的后颈,放平了他的四肢。她这才发现,此人只剩了一条腿。
轻轻拭去脸上的血迹,展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一条条皱纹深如刀刻,眉眼间只燃烧着单纯的怨恨。暗自握紧的拳头,似难忍耐命运。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可谢君和却冷笑:“不到四十岁的人,却把日子过成这样,报应!”
“那都是你小子给害的!”粗野的声音,愤怒异常。
“你也报复了我。一辈子……”
“你们认识?”雪海忍不住好奇之心。
谢君和冷哼一声道:“对,打小就认识——就在这破庙里,天天打架,为了争半块饼争件破衣服争半把柴。输赢各半。再后来一起做血鬼,到处杀人。一天有个厉害的家伙拦腰一斧头劈过来,我闪得快,他正巧在我身后——腿就是这么废了的。所以他恨我。”
一五三 故地人非(三)()
“后来呢?”雪海又问。
“没有后来了。一个废人,困死在破庙。”
“不,还有恨!”那双可憎的眼睛落在雪海身上,“傍上*的日子,当年你想都不敢。不知哪家的小姐瞎了眼,看上你这东西!老天也没长眼!”说得雪海又怒又羞。
“你!”谢君和青直了脸,攥紧了他的领口道,“我今天不想杀人!”
“那你回来做什么?”
“我只问你一句话:素素到底在哪儿?”
素素?哦……雪海记起了一个模糊的印象,有关赵海骏曾经告诉她的故事,以及谢君和伤重时的呼唤。她想她明白了,这十年来不曾忘却的哀伤,十年来的落魄和消沉,十年来即使醉酒也无法麻木的痛楚,根源就是叫做素素的女子。
听了杀气荡漾的问话,汉子反倒放肆地大笑起来,生生笑出了眼泪。雪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无赖嚣张的笑容,真担心谢君和会压抑不住心里的怒气,把此人削成肉泥。
“没想到啊,当年杀人不眨眼的血鬼,还真会为了找个女人像没头苍蝇似的飞了十年!你知道我有多兴奋吗?对,你自己说的,报应!”
谢君和再次攥起了他的衣领:“你不就恨我当年废了你一条腿?这恩怨今天就了了,我用我的腿换!你告诉我素素在哪儿!”
“好一番痴情!可惜晚了。”汉子继续嚣张地笑,“你亲眼见她掉入了长河!”
“那是你和秦啸的鬼话!有人看到,一个妙龄的青衣女子被从水中救起,上了船,不知所踪。渔村的平民与江湖无涉,没有必要骗我。秦啸只是想利用我的仇恨狗一样地为他效忠卖命,你只是想报复我,让我永世不得安宁!”
一番话,只迎来大笑数声:“你为什么隔了十年才想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可笑……”
谢君和从来恨人嘲笑,但今天已经被嘲笑了数次。
“果真……她还活着……”他松了手,苦笑。似乎这样的答案已经让他十分满足。雪海不明白,谢君和找了她十年,难道仅仅是为了听到她还活着的消息?
“我劝你别找了。一个女人,沦落风尘多年,怕是你找到了她也会失望。”
“你!”谢君和断没有想到他嘴里会吐出“沦落风尘”四个字。如一道晴天霹雳,炸得他的头脑嗡嗡作响。
“我怎么了?我救了她,给了她一条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哪像你,逼得她走投无路跳崖寻死!”
谢君和说不出话。雪海只见到他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几乎是一片惨然的紫。谢君和居然没有迎面揍过去,其一是因为克制,然而必有更深的原因。
却听那个人继续说:“说真的,我早就不恨你了——这样的日子,过够了。报应。说句心里话,十年前如果让你找到了素素又会如何呢?怕也是死路一条吧。你我这样的人,本就是害人的命。离她远些,说不定,她还能活。”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谢君和已几近哽咽。
一五四 故地人非(四)()
“你也知道,林家那小子看上素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你前脚刚走,后脚他就来找我。原本我只是想报复你,便把素素的藏身处透露给了林家那小子,换了点儿酒钱。寻思着你得不到素素会气成什么样。不料素素竟是那样贞烈的女子——她铁了心认准了你,抵死不从。林家那小子倒是气得没了办法,只能把她关在崖顶的囚室,说是等你回来,两个人一起收拾。老琴师也被他逼得悬梁自尽。有趣的是,秦爷竟什么都没做。结果就在你去林家寻仇的那个晚上,素素不想让你为难,也不想看到你再杀人,特别是为她杀人,一头栽进了长河。
“出了事之后,我只是去崖底碰碰运气。幸好运气不赖,被我找到了她——许是潮水把她卷上了岸。可她伤得太重了。我只能把她放在筏子上,拖一段是一段。结果遇到一条花船。我前思后想——我一乞丐拿什么救活她?干脆就把她交给了花船上的人,那些人见到如此年轻貌美的姑娘,当然答应救活她,也算他们好心,白捡了一个姑娘。我就看着那花船向着河心而去。再后来,素素漂泊去了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无声的泪,一滴,从眼角滚落。谢君和凄冷道:“你把她留在附近的渔村也好,为什么把她送上了花船?一个清白的姑娘,你也忍心!”
“留在渔村?林家的人随后就到,我把她留那儿她能活么?清白,可笑!酒楼里当红的姑娘,哪个还装清白?你真当她良家女子了?就算是良家女子,她被林家那小子关了一个多月,还能有清白?要恨就恨你自己吧,她在受苦时,你在干什么?”
谢君和在原地一个趔趄,泪水再一次溢满了眼眶。沉默的倔强里,他眼中的凛凛杀意瞬时断裂成了破碎的光。雪海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悲戚与心痛。
“你听着!素素是干净的!你若再胡言,我随时断了你的舌头!”机械地,他从钱袋里取出两锭银子,交到那个人手里:“随便找个营生,别再住这儿了。”
那人一阵愕然,苦笑道:“这是施舍?我可不想接受……”
“你闭嘴!”谢君和怒道,“算你救素素一命,不管后果如何。”
那人欲言,但是,谢君和已决绝地转身离去。黑色的锦衣威风凛凛,张扬依旧,却无人知晓黑色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素素。
雪海匆匆跟着他的脚步,一路小跑,气喘吁吁。
她终于明白了这个悲伤的故事。挣扎在棚屋间的时候,原以为靠自己的拳头能够改变命运,于是才做了杀手。然而到头来,身为武功一流的剑客,却终究没有守住最喜欢的女人,反使之遭自己的拖累,蒙上了不幸。故事里没有可靠的朋友,没有可依赖的上司,只有仇恨和利用。
而她只是听了一个故事,永远不能体会到故事里的人经历着这一切时,该是怎样的绝望。雪海随着他一起沉默。
一五五 故地人非(五)()
从棚屋巷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花月楼闪烁的招牌下,一拨拨衣着光鲜的客人簇拥着鱼贯而入。每个黄昏,灯红酒绿下,霓裳飘飘,多少人宁愿沉溺在这*的生活里不可自拔。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谢君和的脚已跨上了台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了一眼雪海。果不其然,雪海正微撇着嘴用一种很受伤的目光凶狠地瞪着他,似乎在警告:“你敢去你真敢去你敢再往前一步试试?”
“你先回吧。”谢君和笑了。
“为什么?”雪海无辜地瞪着大眼睛。
问话间有酒气冲天的男人勾搭上了雪海的胳膊。谢君和赶苍蝇似的一挥袖,就将此人逐出了十步外。顺势一楼起雪海的细腰,就把她带到了街对面。“等我。”
雪海眼睁睁见他陷进了花丛,恨不能扎个小人拿针戳死他。莫名,气得想哭。“不理他了,坏人!再也不理他了!”
正当她一片片拔着竹篱下菊花的花瓣时,谢君和倒是面不改色地回来了,手里多了坛酒,还有两串糖葫芦。“我没那么不靠谱,丫头。”
谢君和把糖葫芦递给她,她却不接:“满大街的酒馆,非得去花月楼?坏人!”
谢君和却反而皮厚道:“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谁让你跟着我?”
雪海突然把两串糖葫芦往地上一掷,恶狠狠踩了两脚,流着委屈的泪道:“谁要跟着你了?谁要理你了?谁理你谁就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话音落便作势要跑。但是“咚”地一下,与一片黑色撞了个满怀。
谢君和阻住了她的去路:“别哭啊丫头……你就这么去见你哥,他能把我的头拧下来。”
雪海撒气道:“你活该!”
“随我去个地方。”谢君和径直拽着她的袖子,不由分说地拖着她行着。去哪儿?做什么?没有解释,雪海也已习惯了这霸道。反正,谢君和早就是个大坏蛋,只有她这天真的大笨蛋才会上他的当。谁让他救过她呢?
就这样到了城外。
一片萧瑟里,彤红的斜阳无力地挂在空荡荡的枝杈。无草,无叶,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土色。寒鸦声正凄切。北方的秋远比南方肃杀。雪海在寒风里缩了缩脖子。
终于看到了低矮的土墙一片,在静静流淌的溪边。谢君和穿过了村子,停在了溪边的一座农宅。土墙已经倒塌了一半。土屋的草棚顶也已坍塌殆尽。破落的院子,早已没有了住人的痕迹。
谢君和却跨进了院子,庄重地,稳着步伐。
“素素的家?”雪海明白了。
谢君和没有应和,直接绕到了屋后。
孤坟。
一堆土色而已。
谢君和却盘着腿席地而坐,开了酒坛,把半坛酒倾洒在坟前。另半坛,往自己的嘴里不住地灌。
琥珀色随着夕阳闪烁,甘甜的醉意倾泻而出,弥漫在寒风里,也把他的话吹散在风里。“老琴师只喝花月楼的酒。他在花月楼弹了一辈子的琴——一辈子。他爱喝酒,我就常陪他喝酒。素素也一直在花月楼,弹她的琵琶。她的琵琶曲是花月楼的一绝。可是花月楼里的姑娘还能有什么样的命运……她心里很苦……”
一五六 故地人非(六)()
“于是你才常去花月楼?”雪海随之席地而坐。
“常去。但凡手头有了钱,就去喝酒,听素素唱小曲儿。顺便,与人下个棋,推副牌,或是顺手往桌子上敲敲打打出一段曲子,从没人赢我。那是最乐的时候。老琴师也知道我手里的都是不义之财,只劝我早日收手,攒着钱,将来好好过日子。我那时一心只想着多见素素,早点让她过上太平的日子。哪儿还顾得上?”
“君和大哥很喜欢她……”
雪海记得,曾经挣扎在绝望的边缘,他是如何一次次凄切地呼唤起这个名字。一声声低沉悠远的呼唤穿越了记忆的海洋,回到了她的脑海。
谢君和略略点头,狠狠喝了口酒道:“我忘不掉她——”目光迷离而萧瑟,“十年,我跑遍了南岸的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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