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涛立于壁画前沉思着。
八根石柱的中央,耸立着古祭坛一座。祭坛上,立着长剑一柄——历经了岁月的磨洗,剑刃却仍闪着清光。秦石与谢君和同时奔向祭坛顶,两双手都牢牢地握着剑柄,争了个面红耳赤,仍是谁也不肯放弃。叶晓声推波助澜,随着秦石也纵身跃上了祭坛。
然而剑却在石缝中松动开来。
当楚涛大呼“放手危险!”的时候,已然太迟了。三人的蛮力已将剑起了出来。他们这才听到隆隆的地面颤动。突然间,四围皆崩塌成渊,冰冷的河水汹涌地倒灌,顷刻间把石墟淹没,并从容地涨高。只留方圆五步的祭坛顶,可供三人立足。
这剑下竟暗藏着机关——讽刺的是,这机关似乎根本就为了惩戒贪心不足的人而设。
秦石惊惶道:“我们这是在水下,若不想办法,定会随着地宫沉入水底!”
然而话音刚落,忽有箭羽从各个方向凌空而落,竟是藏匿于八根石柱顶部的弩机,谢君和与秦、叶二人立刻背靠着背提着剑左冲右突地格挡。然而箭密如飞蝗,防不胜防。秦石终于受了伤。一支弩箭,直擦过他的左膀,留下很深一道血痕。
楚涛也因这场崩塌而被困于壁画下,进退不得。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注意到壁画下竟有琴桌一张。莫非琴可用以解险?楚涛在茫然中迅速地思索着:这琴放在此处,若与机关有所联系,长河吟曲当是最为适合的曲子。死马当活马医,飞步至琴前,却深深一愣。
躺卧着的古琴,只有琴板,无弦!
无弦的琴怎弹奏?
一二八 星枕寒流(六)()
细观来,有七道微弱的光线从右边的琴柱处射出,穿过左边的琴柱,最终汇聚成一个点,穿过壁画上头马那绿宝石镶嵌的眼睛,不知所踪。这也是一个机关?他颤抖着伸出双手。容不得犹疑,凭着脑海中七弦十三徽的位置,向那想象中的弦挑出了长河吟曲的第一串音句。奇怪,不知何处,竟作鸣响,在整个石室中回荡不已。
正当叶晓声为了躲避箭雨已精疲力竭倒伏在地时,箭雨终是止住了。
楚涛救了他们三人。
但是额上已淌下沉重的一滴汗。
对面的祭台上,因缠斗而引发祸乱的三人终于直起了腰,用期待的眼神向他注目。
他明白了,回给对面一个酸涩的笑。要脱困,只有一试了。然而手指却颤抖得更加厉害。定了定神,乐曲声僵硬地响起,果不其然,其中一个音偏离了位置。琴音没有响,却是地动山摇,祭坛底轰然崩塌了一大块,秦石与谢君和承受着地面巨大摇晃的时候,高空又是一支冷箭破风,正擦过谢君和的喉咙。
谢君和破口大骂:“他娘的你别心不在焉哪!咱仨的命全在你手上!”
“闭嘴!”楚涛吼了回去。大家都沉默了:谁都知道这是一种恐怖的杀人方法:虽尚活着,却已预知死期:或水淹,或中箭,挣扎也是徒劳。楚涛若不出手,则此三人必死,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幸免。若出手,则又与亲手杀人何异?为避免此处被闯入,设计者可谓不遗余力。
楚涛平静着自己的仪态,沉痛道:“此琴无弦,此曲无谱。如有错音,则我等命该绝于此。”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越是在意,越是无法下手。他可不想让错误的琴音成了谢君和与秦石的安魂曲。迟疑之中,水越漫越高,汩汩地冒着泡。已不可再等。
谢君和却突然冷哼一声,讪笑道:“不就是弹个琴吗?就当冷凤仪坐你对面!”
楚涛却听得气血上涌:“谢君和你给我等着!”随即,以布蒙眼,坐回琴前。
“睁着眼都救不了我们,还要闭着眼玩?”谢君和有一种吾命休矣的无力感。秦石却微笑着,尽管左肩血流不止地疼痛着:“眼睛易受蒙蔽,心底敞亮之人,其心远甚其双目。弹琴者心静,琴音才可高远。蒙了眼,隔绝了干扰,楚掌门的琴音才可发挥到极致。”叶晓声向楚涛的方向喊道:“楚掌门尽管放手一搏,我等自会随机而动!”
喊声击穿了汹涌的水声,传递到楚涛的耳边。楚涛的嘴角已勾起了沉着的笑意。指间轻扬,一串悠扬的音符居然如流水般淌过,平平静静地,什么也没有发生。
众人的心也随着那曲长河渐渐宁静下来。
光影跃动,水声荡漾,琴曲随之势愈沉,如在低徊中挣扎、奔突。铿锵之音在地宫里震荡,隆隆的沙哑回声,让人觉得分明是有排山倒海的力量追随着楚涛的琴音,如同有千军万马从不同方向奔袭而过,与四周的强敌交锋对抗。
一二九 星枕寒流(七)()
留下长河吟曲的人,即便不是兵家,也是个有过军旅生活的侠士。秦石如此感慨。
忽然,毫无预兆地,又有一支冷箭凌空射下,祭坛又是猛烈一阵崩塌。祭坛上的三人被震得东倒西歪几乎无法立足,躲开了箭,又站稳——幸好只是楚涛又一次错了音罢了。
楚涛似也预料到了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却只是略略摇头,深深吸气,调整了自己愈加紊乱的气息。但是手上的力气半点都不曾轻减。没有停滞,音也圆润。从容潇洒里,带着江湖人特有的果决干脆。似乎他还是那衣袂翩翩的佳公子,单那薄唇里,阳光一样明媚的笑容,就足以勾人魂魄。
秦石自惭形秽。
叶晓声暗自敬佩。
移时,曲终。随着楚涛解开蒙眼的白布,号角与军鼓低沉雄浑的长鸣突然奏响,地宫大亮,是顶部石窗开启,映入明亮的日光,在地上与石墙上留下数朵圆影。地面再一次微微颤动。似乎是开启了另一道水闸,把深壑里的水不知何时都已退散净了,在深堑之上,竖起几个石墩,恰可作桥,从那祭坛起,直通向壁画下的狭地。
楚涛以袖拭了额头上的汗,起身,脚下却有几分无力。惨白的脸,映着火把的光,格外虚弱。叶晓声扶着带伤的秦石向他而来。谢君和殿后,望着他不放心道:“不碍事吧?”
“不妨事。此曲……杀气过重……力有不胜……”沉重的喘息已透露了楚涛的内伤。长河吟曲的每一次弹奏,都须耗费极深的内力,何况又是这不可思议的无弦琴。气息略有差池,则音必然失准,导致危险。此刻,心口正撕碎般疼痛着。然而,他依然若无其事地向谢君和一挑眉:“你可别口没遮拦地找揍,真想一不留神失手把你射成刺猬!”
谢君和笑道:“呵,记仇了?看你这斯文样,也干不了这缺德事!”
“噗!”秦石与叶晓声被逗得合不拢嘴。
适才的壁画却在谈笑间一分为二,露出一间五步见方的幽暗石屋。
石屋里仅一张石台。石台上搁着一卷羊皮。
是什么?碧莲洲延续千古的传说,竟凝结在这张羊皮上么?
四人展开羊皮细读。墨迹早已随着岁月而淡去,依稀的痕迹里,记载着一串实在找不出意义的汉字。就连叶晓声见多识广,望着这段不见标题无头无尾不知哪朝哪代遗留下的文字,也只是扼腕而已。
“是曲谱吗?”秦石依稀辨出几个反复出现的字,似是古籍之中的音名。
“长河吟原谱……”楚涛深深嗟叹。
另三人面面相觑,失语。
竟只是一段琴谱么?
何以,此曲重要到要修建一座地宫来保存?何以,修建者为此设置了重重机关?何以,这曲谱却竟与逐羽剑派的金印和紫玉令有如此渊源?曾经的逐羽剑派,究竟在此守卫着什么?
“此曲,暗藏着底定天下的力量。”楚涛的脑海中闪回出风若寒的话语。仍有太多让人疑惑之处。
“看!”谢君和指着石屋的三面墙壁呼喊。原来,淡淡的墨痕在石墙上勾勒出精美的画卷。似乎,全部的秘密都已包含在这几幅画之中。
一三〇 星枕寒流(八)()
楚涛第一瞧见的就是正中一幅年轻男子的画像。此人身披鳞甲,魁伟岸然,执剑持鞭,有吞吐山河之势。然而此人的相貌中却带着典雅秀美的气度,不似寻常武夫的粗狂。一股说不出的从容。
画像的下方,刻着逐羽剑派的四句誓言:“逆风而起,不平则鸣,立身浊浪,九死不悔。”却没有对画上人的任何说明,然而左右相对的两堵墙却似在讲述一段有关此人的故事。那是四幅光彩熠熠的壁画。
左上,官道尘沙飞扬,兵马雄壮。未及卸甲,丧服已在身。招魂的白幡迎风而舞,牵马的兵卒在后,相迎的少年在前,拱手行礼。
左下,朝堂,锦衣华服的文臣面前,手把竹简,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众人皆俯首,只有少年微笑着,满目盛气。
右上,楼船巨浪,战鼓隆隆,火箭若飞蝗,手中一剑寒光,不可动摇地指向对岸,而对岸的营寨,早已烈焰熊熊。
右下,城楼棋酒,战旗猎猎。对座略显苍老的男子敛着锋芒,干笑不语,而这年轻的将军已卸了甲,锦衣冠玉,修长的手指夹着黑色棋子,胜券在握。两相对峙,然单看神情,胜负已分。
“是谁?”秦石问身旁的叶晓声。
叶晓声含笑不语:“楚掌门已解此疑团了吧!”
楚涛默笑着望着正中的画像,如同望着一位隔着时空的故友:“也许……弦歌知雅意,杯酒谢良朋……你看那城楼上挂的旗帜,隐约是个周字……若长河吟曲与他相关……或此曲本就是他的手笔……此曲,也许果真有底定天下之力……”他转过身断断续续地解释着,似乎一边说,一边正沉思,颇有些心不在焉。
“切!”谢君和一头雾水,背对着他们,不愿弄明白半点。然而他的背后却突兀地响起一声痛苦的闷哼。心中一慌,急忙转过身。
楚涛已面如死灰,双目聚敛的风采神韵霎时间涣散,一贯维持的笑容已然消失不见,却仍极力压抑着痛苦。他试图站定,却已站不住了。脚下一软便单膝跪倒在地,一条血线从他的嘴角淌过,滴落在地,斑斑驳驳。凄冷地,他的嘴角微微颤动,无奈地扯出一抹笑。
那张古旧的羊皮染着斑斑血迹,从楚涛的手中滑脱。恰有一只手,从他的手心将羊皮卷抽走,他竟已毫无反抗之力。叶晓声正在他的身后,阴暗着面目,笑得低沉,一手握着羊皮卷,另一只手满是鲜血,正握着一柄寒凛凛的匕首。衣袍也被溅出的血染得绛红。
“晓声你!”秦石大声疾呼,却什么也阻止不了。
楚涛费尽了全力支撑着身子,向着谢君和的方向微微启唇,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小心……”似乎还没有说完,就已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后腰的位置,三个血洞还在往外渗血,紫袍与腰带尽已被血浸透。自始至终,他甚至没有机会大声呼喊……
叶晓声却抖开白帕,面无表情地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又随意地掷去。
石窟里,一霎时似乎暗了几分,有阴风缓缓而过,带来深入骨髓的寒冷。
一三一 种因得果(一)()
“不!”残剑破风而起,凌空一斩,却只砍在叶晓声的剑刃上。
怒气更甚,铿铿然连续数剑,却剑剑落了空。
叶晓声的面目突然变得阴鸷。
秦石只觉得心头冰冷的刺痛:“晓声,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他把叶晓声当做最好的朋友,叶晓声却把他当做了什么?
叶晓声一字一顿道:“秦大少,对不起。我听秦爷之令。”
秦石怒道:“污蔑,这是污蔑!父亲不可能下这样的令!”
叶晓声仰天大笑:“秦爷说,楚涛去碧莲洲找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一定要弄到手。这长河吟曲,自然是件宝贝!秦大少,快随我一起收拾了那姓谢的。这两人若是死在此处,谁又知道这寒崖发生了什么事?若有人要追究,往木叶身上一推了事罢了。”
“卑鄙!小人!”秦石恨恨地骂,从不料居然如此愚蠢地受人利用而不觉。
谢君和低沉着声音,凄切地笑了声:“就在刚才,他拼尽内力救了你们。下一刻,你们却要他死……好一个江湖!”他的剑在阴冷的风中因愤怒而颤抖。
但没等谢君和动手,秦石已毫不客气地扑上前去,与叶晓声扭打成一团。是做戏,还是想杀人灭口,或者?谢君和一任他们缠斗着,无言。
混乱中,忽然如白色旋风平地而起,一阵寒意的裹挟下,秦叶二人被强行撕开。秦石的身躯笨重地甩在谢君和的对面,而叶晓声,很不幸地落在了谢君和的脚边。
谢君和抬剑欲刺,却只见叶晓声的喉间已被缠络上了致命的细钢丝,与身后的岩壁紧紧缠在一起——这不正是白衣圣使的杀人工具?竟在此处?他抬眼望秦石,不解。
“救我……”叶晓声一阵惊骇,拼命以手扯着那细钢丝,为自己挣出一丝呼吸的空间。钢丝上暗藏的锋刃却在他指间留下道道血痕。他似已预知了自己的死期。
秦石却只是十分同情地注视着他,袖手旁观。不是不愿去救,而是不知怎样才能帮他。
但谢君和只关心一个问题:“到底是谁指使你?”
叶晓声已是满口鲜血,不知何时,竟受了极大的内伤,他再次挣扎了一下,希望能摆脱那缠络的钢丝,却不料那钢丝反倒收紧了几分。又一声哀求:“救我……”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沉默。谢君和的剑很不客气地横在他的脖颈,与那钢丝一起威胁着他。
叶晓声却突然笑:“你们不是希望知道……谁是主使?救我,我便说……”
“立刻就说!”谢君和已快被气炸了。
“你们谁都想不到,要取楚涛性命的人,连我也没想到……”
细钢丝却在紧要关头骤然绞紧,那股力量自岩壁后来,谁也看不见那施力者。谢君和匆忙冲上前,残剑奋力挑开一段容叶晓声呼吸的空间,却听“嘶”的一声,那如刀的钢线擦过残剑,又削过叶晓声另一边的喉咙,刹那间,鲜血横流。叶晓声瞪着充血的双眼痛苦地抽搐不已。他的四肢失了控制地一阵痉挛后,便不再动弹。
一三二 种因得果(二)()
“死了。”秦石颇为惋惜。
惋惜之余更有一种恐惧:到底是谁下的手?什么时候白衣圣使居然到达了这里?
然而离谢君和极近的左手边,不知何时留下了一个字。
“冷”。
谢君和大骇着将之抹去。
不可置信,叶晓声竟是受此人指使?!
难怪冷英华会放手碧莲洲,原来早已作了安排!放手,也只是陷阱,想诱使楚涛去探究碧莲洲的秘密,却在背后下手,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齐爷梦寐以求的东西,邀功请赏!输了个碧莲洲又算什么?
秦石的来到,也是这陷阱的一部分?
好一个江湖!
却又有些解释不通,既有此陷阱,冷英华又何必以死相拼?莫非另有文章?
谢君和怔怔地望向秦石。他早已不相信所谓江湖情谊,却在此时,惊得连脸色都变了。“报应。”秦石轻声回应。
可惜的是,谢君和翻遍了叶晓声的全身,也找不到那一卷羊皮卷。去哪儿了?
“谁?!”必然,还有第五个人在场,目睹着一切。秦石对着空荡荡的地宫放声大叫。却只换来一阵阵回音而已。
谢君和走近一息尚存的楚涛,匆匆为他点了穴,暂时止住汩汩而出的血,封住他的气息。但他着实不知道楚涛还能撑得了多久。“撑住!”谢君和的话音里不觉带着哽咽之声,“你至少得留着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