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剑,化骨柔!”谢君和清楚地认了出来。残剑一点地,他飞跃向白衣圣使们的后方,终是有了一道挡箭牌。落地之时,那剑气也追随而至,忽见眼前激起一阵血涛,是那挡在剑前的人们血流不止——不管是哪一方,哪怕是木叶自己阵营的人,也随之灰飞烟灭。适才还活着的身影,此刻突然抽搐之中倒伏入了长河涌起的潮水里,浪涛一卷,唯见殷红一朵朵散开在河面而已。
火暂歇,刹那间幸存的白衣圣使们开始向四周疯狂反扑,道道阴冷的光如狂风刮过,破空划出交错的血痕。梨花剑的威力犹在——这些在江湖各处肆意残杀义士的魔影在生死的边缘迸发出更大的能量。
一场惨烈的混战。一河血涛,浮尸恐怖。
谢君和点选的人,个个是楚家武师精英中的精英,只是,人数较木叶所集结的白衣圣使,不免捉襟见肘。楚涛的吩咐,见紫玉令如见掌门。于是这些人明知生死悬一线,仍义无反顾。他们一个个向木叶所在的方向扑去。
青铜色的阔剑飞斫,撕开白衣圣使们的阵列。林剑升,是楚涛最信任的镖师,以往最难走的烽火岭之行也没有忘记带上他。那阔剑席卷而过的青锋铮铮地震开了一片寒光,却在更猛烈的剑气之中骤然间碎成齑粉。
一一八 虎崖折戟(三)()
谢君和听得撕心裂肺一声怒吼,只见地动山摇似的旋风里,一股股杀人的剑气穿透了林剑升厚实的身板,一袭青衣,已被数个血洞浸染,却不曾退却半步。那张带血的脸在倒下的时刻回转来,向着谢君和,深深一望。
细软的双剑如蝶舞,楚一凡,深得逐羽剑之精髓,飞步踏浪之术未必在楚涛之下。当汹涌的剑气横扫而来之时,唯见他纵身而起,腾跃如鹰,俯冲而下,如那贯日的虹。朵朵剑云闪耀,奔向成片的白影,为谢君和解脱开窒息的围困。
却在瞬间,他的剑立刻被卷入了漩涡。只听得“叮叮叮叮”数声,他的剑刃上已留下数道缺口,剑速随之骤降。一道道剑光横七竖八地蔓延了他的身躯,激起一片片血光。再好的轻功,也躲不过密如网的梨花剑阵。谢君和眼睁睁看着他艰难地奔突到自己的身边,削出一条血路,却连同破碎的剑一起,伏地沃血。
重锤挥舞,如排山倒海,每一次撞击,都如一场地震。铁锤张的臂力在南岸首屈一指,然而此刻,面对着潮水一样汹汹然的梨花剑阵,也不由得两腿发软。牛二,长刀所向,摧枯拉朽。片片白色凋残如映血的梨花。然而,面对着越围越多的白衣圣使,到底力不从心。
还有只有十九岁的小柯,还有更多无甚声名的血肉之躯,南岸从不缺勇士,然而当勇士们遇到了如此蛮横嚣张的剑,迎接他们的,只有一场覆灭而已。他们,尽皆是满身伤痕了。
一个个鲜活的影子陷在剑光里,被吞噬,一颗颗热切的心随着沸腾的血流尽而冰冷。昨夜,谢君和曾当着这些人的面戏谑:待战后,与所有人痛饮,让那小气得不舍得喝酒的楚掌门不但要破费,还得为他们斟酒。敢开楚涛玩笑的也就这一个痞子,大家哄堂大笑之余,谁都没敢把他说的当真话,但是谁都知道谢君和这回认认真真发了个誓。
面对生死的时候,谁都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曲意逢迎上。
但是,有太多人似乎等不到誓言的兑现了……
“谢君和,大不了鱼死网破!”木叶的青蛇剑再一次卷起狂澜,雪亮的剑锋如漫天梨花映照着天空,又如密密匝匝的冰箭从天而降。这是一群不要命的狂徒。
“掂量掂量自己,说不定鱼死了,网还没破。”谢君和冷笑着一纵身,那残剑已铿铿然横扫而去。在他的心头,一个苍老而神秘的声音一闪而过:“无根无尘,从屈就伸。气随心沉,流转乾坤,定如磐石,动似疾风。大道正心,天人合一。”
心底突然敞亮,他懂得了楚涛的难处,作为一个首领,必然艰难。脑海中已无他念——他必须胜,就像在北岸面对赵海骏时一样,为了让他身边的人活下去。一切的叫嚣都已不入他的耳。仇怨与愤慨渐渐淡了下去。渐渐地,他只看得到木叶,和自己手中带着伤痕的残剑。
一一九 虎崖折戟(四)()
心已沉寂,于是当青蛇剑激荡出如梨花凋落般飞扬散乱的剑光时,只发出叮叮当当地金属响——每一剑都只是击打在残剑的剑刃上而已。木叶忿然,那似剑非剑的力量再度凝聚在青蛇剑的尖端。然而残剑陡然升腾起的杀意如狼似虎,逼得木叶不得不收势防守,半点反击的机会都不存。青蛇剑无论如何幻化,都不再能迷了他的双目。
火光的映照之下,灼灼华光在他的周身闪亮。灿烂,与血色相映。
三招过后,震惊的换做了木叶——那张女子般秀美的脸,如今正如毒蛇吐着信子般阴森地瞪着眼。冷笑一声,青蛇剑一抬,细细地缠络在残剑的锋芒之上,越勒越紧。眼见着残剑有脱手之险,骤然残剑锋芒一敛,谢君和居然轻巧地抽身而出!
突然间空了,找不着支点的青蛇剑一时间失了控地飘忽不止,抖出一片青色的雾。却在这青色的雾中,如雷似电地,铿铿然连续数声脆响,震得木叶的手颤抖不止。谢君和凌厉的黑正带着嚣张而刻薄的笑。
再继续,剑声已被更大的声浪盖过,残剑一路俯冲,遍地尘土被击打得犹如一场沙暴,在土地上切割出一道道破损的裂痕。那剑气隆隆炸开,一道紧逼一道,压向木叶的左膀右臂。木叶惊惶之中接连倒退,左躲右闪,在沙地上留下了数十步长的拖痕,一直被逼到岩壁下的死角。残剑的剑气,将那岩壁击打得碎石滚落,轰然作响。
谢君和正欲一击重创,忽然十数道白影径直窜入他与木叶的夹缝中,组成了人墙,将他们生生隔开。
停顿之间,木叶细细端详自己的剑,暗吸一口冷气,这剑身竟已被划出了道道浅痕。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呵,长进不少,”木叶横眉一声冷笑,“楚涛终于想起要让他的狗学点儿本事了?”
谢君和竟未动,他已看破了木叶欲待他出剑之时反击的打算。
忽然间青蛇剑的尖端,剑气又起。又是化骨柔吗?谢君和仰身一躲,却只有轻描淡写一阵雾气掠过他的眼前。当谢君和的剑锋再起,只击倒了十数个挡路的白衣圣使。再找木叶的身影,早已遁去了。
而后便是残酷的杀戮,以及白衣圣使的四散而逃。
谢君和从不怕死——一个人,连生死都无所畏惧,还有什么不敢的?没有一柄剑、一个人能阻挡他的前进。他不需要躲闪,只需要进攻——在别人的剑近他的身之前,残剑已果决地取了对手性命,这便足够了。一柄剑,没了章法的羁绊,没了生死之念的牵挂,自能击打出喷薄的剑气,十步之内,不留活口。
残剑便是凭着那疾风般的剑气一路扫荡,天地也因之而动摇。
曾与之相伴的取笑过他的游侠,此刻深深地被震撼。他们庆幸有这样一种无惧生死的勇气,与他们并肩而战。如此,便再没有败的理由。
当东方的天空透亮出绚烂的曙光,西方的天空终于飞扬起雪片似的白鸽。鸽影传递着胜利的消息。夜,散了。
一二〇 虎崖折戟(五)()
虎崖已在逐羽剑派的牢牢把控之下,白衣圣使们彻底绝了踪迹。谢君和着人清点人数,带来的二百余人,只剩了一半。剑客们在尸山里找到了林剑升和楚一凡的尸首,皆已被数剑贯穿了身躯,血肉模糊。只是他们依然手握着兵器的残片,似乎,死不罢休。他们,连同着他们的兵器,连同着众多共同浴血的游侠一起,被就地安葬,永远地,望着对岸的碧莲洲。
但终究没有找到木叶——这异常狡猾的狐狸,一看情势不对,便消失了。
谢君和完成了虎崖四围的布防后,站在虎崖顶眺望。当他望见纷纷扬扬的白鸽飞向碧莲洲,望见碧莲洲上燃烧不止的烽火,哼哼一扬嘴角:“喂,欠大家的酒,改日,全都得补上!”随后呼来了随行的末儿,命他尽快去附近的村子找艘小船,有些事,必须得亲自向楚涛交代。
碧莲洲上,成群的白鸽咕咕地在高台上围着楚涛打着转。楚涛淡淡微笑,双目的光泽,迷人依旧。
然而高台上熊熊燃烧的烽火却终不肯熄。
齐家的守备们与两位特使,一个也说不出话。
楚涛环顾四周,从容提醒:“诸位,木叶,没有来。”
事实上谁都已经看到了,烈火,把长河的夜空染成碧血的色彩。
齐天乔的眼中,居然没有仇恨:“能告诉我,是哪位英雄所为?”
冷英华耷拉着浓眉,长长抒出一口气应答:“还能有哪个家伙?楚掌门在碧莲洲气定神闲了一晚上,身边独缺一人。此人若在,我等都得化成灰。”
楚涛仰天大笑:“谢君和的名声,在北岸当是更可怕。”
“能挫败木叶的,必然是高手。”齐天乔补充。
然而,长河上果真来了一艘快船。
“船!船!”高台上的齐敬梓眼睛一亮,突然猖狂作笑。
传令的小厮一路从码头飞奔向高台:“少主!”可是大家很快就发现,不过一艘快船而已,挂一面秦字大旗,一个佩刀的冠玉公子,十多个严整的卫士。
汪鸿厉声咒骂:“呸,秦家那小子真会挑时候!”
楚涛摇头淡笑:“待人耗尽全力,推波助澜之余分一杯羹,秦家素来如此。”他挥挥手道:“既来之,则安之。”
于是不多时,微笑着行礼谦和无比的秦家长公子来到众人面前:“楚掌门,别来无恙!”殷勤的笑脸没有换来任何一个欢迎的表情,除了楚涛似真似幻的美丽假笑。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笃定道:“楚掌门,这剑拔弩张的,不怕伤了和气?”
楚涛干笑一声:“和气早被伤尽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秦石微笑,“楚掌门,父亲担心两岸事态不可收拾,特遣我来此劝架。南北两岸,一衣带水……”
楚涛朗声大笑:“秦大少何不直接说,特来此横插一杠?”
秦石顿时有了些尴尬之色。
齐敬梓脸上已显愤慨:“齐家的事自己解决便可,秦大少多虑了!”
“是啊,咱两家的事,要秦家调停?”众人尽皆应和不止。
秦石努力以嗓音压下议论纷纷:“父亲的意思,动武并不是好办法。何不合作?”
北人继续不满道:“这见了面就开打,能合作吗?笑话!”
一二一 虎崖折戟(六)()
秦石继续费力不讨好地劝解:“英雄当担大事业,何故在此虚耗了生命?”
楚涛却是潇洒一挥臂:“放心,我不会让局面太难看——我只收回我该得到的。按约办即可。秦大少若要调停,请便——”顺手一推,直接把秦石送上了直面齐家人的位置,自己乐得在角落里清闲地笑。
秦石讪笑地望着冷英华道:“冷兄当是如何?”
众人的目光尽皆聚焦在冷英华身上,等着收尾。谁也不敢轻易决断,哪怕是齐家三少爷。可现如今,秦家横插一杠,更不好决断了。冷英华略一抬眉,沉声向对桌的楚涛抛过一句话:“楚掌门,在下有一言。”
“冷大侠请说。”
“我手下的这些弟兄,个个随我出生入死,格杀令是我发出的,与他们无关。请楚掌门高抬贵手,留他们一条生路。”
“我不曾说过要杀谁。”楚涛只是轻松一笑。
紧绷的气氛似乎霎时轻松起来。秦石天真地打着圆场,期待这两家人收起兵器:“好了好了,既然如此,各退一步,如何?齐爷既有约定,自当遵守!楚掌门也不可故意寻衅。”两家人似乎纷纷表示赞同。
“如此,冷某尚有一请。”冷英华拱手作揖,庄重向楚涛一敬。
楚涛抬手将之扶起道:“直说便是。”
冷英华向着云天凄然一笑,突然沉声道:“请楚掌门在这碧莲洲留给我三尺黄土——既领受此败,我已无颜面去见齐爷……”
楚涛吃惊地后退一步:“冷大侠何出此言?”
“冷英华生死皆与齐家共。这里的事,我来担责便罢了。”
秦石也呆住了:“言重了,冷兄!”
冷英华的话语却更加坚决:“冷家子嗣,必为北岸流血效忠。”
掷地有声的话却如落进了沉默的深渊。楚涛肃然了很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我无论如何不会杀你。”
“不劳尊驾,我可引刀自裁……”
“冷大侠!”楚涛的胸膛骤然如利剑穿心般急痛。冷英华平静的恨意便是刺伤他的利剑。就见冷英华的浓眉默默地舒展:“有死无降!”似乎谁也没料到,冷英华最后的筹码,竟是自己的生死。然而一霎时,“有死无降”的呼喊已得到众人的齐声响应。
秦石彻底傻了。
自以为的公道,在此地,只不过是毫无用处的空话。
楚涛默默注视着冷英华行至兵器架前,取来一柄长戟,没有阻止。他懂得冷英华的意思,因为碧莲洲,他们俩,只能活其一,而死的那个绝不可以是冷英华。
冷英华冰冷地一笑:“我未必打得赢楚掌门,于是一切全凭楚掌门决断吧。”
“楚掌门不可应战!”秦石大声疾呼,一个箭步挡在楚涛身前。但这里的事,一直不由他做主。
“少主!”汪鸿也在高台下声嘶力竭。
“也好……”楚涛向汪鸿冷傲地一扬嘴角,闭了眼,背过身去,缓缓抽开了半截剑。与此同时秦石的问天刀“唰”地逼向楚涛的剑锋。
一二二 虎崖折戟(七)()
长戟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圆弧,似要向着楚涛而去,却是虚晃。而汪鸿的利剑拔地而起,闪电般刺入了冷英华的前胸。秦石这才发现中计,然而回身也于事无补了。冷英华却仰天呵呵地笑,笑得汪鸿毛骨悚然。鲜红的血线顺着血槽缓缓晕开在锦衣。砰然一声,长戟从冷英华的手中滑脱,坠地。冷英华沉重的身躯也终于倒伏于地。
寂静。
众人目瞪口呆。
秦石的注意力全在楚涛模糊的背影,汪鸿即使有天大的胆子,若无楚涛授意,断不敢为。他更不料冷英华居然毫不抵抗——果真是一心求死。他能做的,只有上前,承托起血流不止的冷英华,默然。秦石断不敢相信,看着斯文柔缓的楚涛也是个心狠的角色。此番真正领教了。
但这却是结束纷争最迅速有效的办法。
“各位看着办吧……”楚涛依旧没有回过身,没有人看到他的表情,也没有人听出他声音中的起伏。然而他似乎实在不愿看见身后鲜血横流的景象。
血的汩汩声轻轻散播在凝重的空气里,激荡起一片解剑之声。哗啦,哗啦,一柄柄利器被集中在高台之前,齐家的武士们排成了长龙,经过高台之下,望一眼他们同样无奈的正副指挥使,机械地一叹,机械地弃剑——解了剑,弃了武器,这成败便定下了。碧莲洲,已不再是齐家的势力范围。所有齐家的武师都必须离开此处。
齐天乔的个子比谁都高,可他的头耷拉得比谁都低。齐敬梓上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失败,有的是机会,把败局扭转为胜局。“叔父,我……”齐天乔却突然哭得像个孩子。他本不想失败的。
“天乔,我知道,别哭,不就是输了吗?要输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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