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涛点头答礼。却眼瞧着齐恒的脸色由红转绿。
“只是,”冷凤仪话音一转,“谢君和也是齐家在找的仇人,楚掌门若不护短,凤仪很期待有一日,能听他当面与大家说说,何故欠下这累累血债?”
“好!当面对质!”齐恒得意地吆喝一声。
楚涛点头道:“坦荡之人,自不怕他人质询。”
“咳!屁大点的事儿,蒋爷你也太大动干戈!”铁锤张突然开骂道,“当年谢君和在这南岸,不过一酒疯子,有几人搭理?这会儿搭上个北岸的名头,就不一样了?北岸人放个屁都是香的?”
“你!”齐恒更是愤怒异常。但众英雄的逼视之下,他找不到出手的机会。
“哦!忘了这儿还有只放屁虫!真是臭不可闻!楚掌门,俺走了,有事儿尽管招呼!”铁锤在空中一抡,稳稳搭在肩头。楼梯上的人纷纷随他而退散。
“走了走了!”游侠们实在觉得无趣,向楚涛行礼致歉便大步流星地撤去。包括唐家在内的各门派也顿时作鸟兽散。齐恒见生不起任何风浪,赶紧趁早离开。
蒋爷走之前,抛下一言:“楚掌门可不要忘了今日的许诺!”
“楚涛任何时候说的话,都是作数的。”
得此言,蒋爷双眉一抖,恶狠狠一笑,离开了。
“值得吗?”冷凤仪与他交身而过的时候,凄然一笑。
楚涛双眉一紧,终不置一字评。
九十六 生死一诺(下)()
寂静的田园,雪海数着时辰挨着日子。只期待温暖能再一次降临。
三天了,谢君和的一身冰寒之气逐渐被各种金石丹药所化解。然而,他醒来后只问了一声“这是哪儿”,得到身处竹苑的回答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窗前,听着竹篱外捣药声笃笃地作响,古琴幽然如诉,还有棋子叩击棋盘的沙沙声。空睁着的双目深深陷在灰暗中,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雪海靠近他,递上热水浸过的汗巾。
他却下意识地一躲,摇头。
雪海嘻嘻一笑,往后一步、两步、三步,扮个鬼脸再把汗巾推到他跟前:“喏!”
谢君和这才接过,擦了擦满是尘垢永远灰暗着的脸。
“非得离你三步外么?”雪海长长一声叹息。
双目微闭,已算是回答,谁也不知道这家伙何以如此强迫自己与世隔绝成病症。汪鸿来过一回,才说了几句话就被他连人带茶碗一起扔出屋门外,骂骂咧咧一声“不知好歹”之后,就再没见好脾气的汪老先生出现在院子里。刘思仁试图靠近过,却被他冰冷的剑锋惊退数步,留下一句“心伤不可医!”末儿声声切切地喊着“师傅”,却被他单手一提甩到门边。风若寒慈眉善目地唤了两声“谢少侠”,他却更决然地背过脸,把拳头握得咯咯响。只有雪海锲而不舍地在他身旁蹦跶,时不时给个鬼脸,一厢情愿着。
唯一能够让谢君和与人无害的办法就是由着他喝酒。酒让他沉寂的目光闪过了亮色,让他的嘴角重又绷起刻薄的笑。
酒入愁肠,胸口的伤猛一阵吃痛,他只皱了皱眉,任脸色瞬间煞白,也不吭一声。满满一坛美酒,飘着醇厚的香,却一碗一碗地少下去——风若寒能喝上半个月的酒,被他一下午就消耗殆尽。
他突然间把最后一碗酒向楚雪海扬了一扬:“我明天就走,丫头。算是道个别。”
“啊?”雪海的眼睛瞪得铜铃大,闪着黑玛瑙一般的光,“去哪儿?”
“不知道……”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向过于安宁的屋外。
“那你还走?”
“必须走,这辈子害的人够多了,不想再多这一院子。”
雪海好一番愣神,挤破脑袋地想出一条缓兵之计:“至少也等哥哥回来吧!”
谢君和却嗤笑一声:“他若没扯上麻烦,不会那么多天不见人。更不会把你扔在竹苑不闻不问。风前辈刘前辈都是高手,把你留在这儿,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但这家伙又犯了个糊涂——他不该留我。”
“刚从鬼门关把你拉回来就数落我糊涂?你哪天能说句人话?”门外骂声忽起,雪海乐得如同遇见了救星:“哥!”
谢君和愕然之余,拉长了脸长叹一声:“汪叔告诉我了,你吃撑了赌上自己的命?”
“不知是谁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木门吱嘎作响,出现了楚涛俊秀的容颜。细长的眉目正满是醉人的笑。
“上哪儿了?没被人吃了?”楚涛来了,谢君和转瞬间立刻抛了酒碗,翘起了二郎腿。
“什么话?我能栽他们手里?”
谢君和的声音突然提高八度:“若我是蒋爷,定然直接拔剑劈了你!”
“活了?”雪海讶异得如同见了魔术,忽闪着大眼睛咯咯偷笑。
楚涛一抖袖子,竟从身后变出三串糖葫芦!
“咦?哈!”雪海顿时恢复了天真的本性,夺了就啃一口,另两串,一串塞在谢君和手里,一串塞回楚涛手里:“嘘,别吵架!”
“谁吵架了?”两人异口同声向着雪海道。
雪海一堵耳朵:“不听不听!”蹦蹦跳跳往门外窜出去。
楚涛转了转手中琥珀色的糖葫芦,望了一眼谢君和,那张灰暗的脸正浮着一层憨憨的笑,挥舞了几下手中的糖葫芦串,扔掉也不是,吃掉也不是。对照着猜想自己的形象也好看不去哪里,楚涛也随之笑了起来,把那两串糖葫芦搁去了桌上:“没事吧?”
“差点,还真以为回不来了。”
“够凶险的,好在都过去了。”
“真的就过得去?”谢君和长叹一声,默默地注视着地面。
“怎么?”
“你就打算一直把我猪似的圈养在这竹苑里?”
楚涛眉角轻轻一颤,稳着声音道:“我会处理,你安心养伤吧。”
“不能。我得走。”
“出去被人砍?”楚涛怒色已显。
“白白留在这儿,污了你的门庭,毁了南岸人的清誉,不如前些日子死在长河边来得英雄。”谢君和冷冷一笑。
“啪”地一声,楚涛猛一拂袖,桌上的酒坛子生生撞在门边,迸出一地碎片:“谢君和你就真打算破罐子破摔了?!”近乎咆哮的声音穿透了整个竹苑。
“本就是个装粪的破罐子,何必再惹得旁人一身臭?”嚣张一笑,冷不防眼前一黑,迎面的一拳。整个下颌欲碎地一颤,还有头脑中回荡不歇的嗡响。
“少主,别!”他听到刘思仁拉着楚涛低声絮语。几乎所有人都上前挡在两人之间。
然而楚涛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怒喝之声堪比惊雷,震得整个屋子都在战栗:“谢君和你听着,没人逼你活着,也没人催你去死,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你以为你死在长河边就能让那些破事儿过去了?没错,是过去了,你那些拼死追杀你的同伴仰天大笑,提着你的脑袋领赏,南岸那些混蛋张口骂一句楚涛瞎了狗眼,从此江湖再也没有谢君和三个字。可你就愿意看着你的仇人踏着你的尸首庆祝?你就愿意看着你那未知生死的素素姑娘任人欺凌?你就愿意看着那些个真正的恶鬼躲在暗处一边涂抹着你谢君和的恶名一边做着更令人发指的事?罢了!你就缩在酒缸里淹死吧!”
素素,又是素素。谢君和心中着实一痛。
骂声忽然停歇,抬头见楚涛惨白着脸倚着长桌,摁着胸口,仿似遭逢着剧烈的痛感,细涔涔的冷汗早已布满了额头。“少主不可动怒……”刘思仁缓缓地劝说。
“我当然得活着。”谢君和捂着被揍肿的半边脸,默笑着沉声道,“就算是因为那个刀剑丛中面不改色地宣称要与我同罪的傻子,也得活着。就算是因为那个明知我烂得发臭也忍着我撒泼耍赖十年的呆子,也得活着。就算是因为那个天塌了也不肯发火结果因为我一句话急得跳脚的家伙,也得活着。所以我没敢死在北岸,活着回来了。可——”仰天,因为再也止不住眼眶的湿润。
“可——十年的交情,我谢君和若拖累了这么一个兄弟,才是猪狗不如……”
在场的人尽皆不作声了。一句话,默默地在空气里回荡。
楚涛闻言怔了怔,低头道:“有你一声兄弟,这十年足矣。我的话,收回。”
“你没说错。”谢君和苦笑一声,背过了脸,“只是一个杀过人的人,不可能再睡得安稳。虽不甘心,可错已铸成。”
动荡在沉默里平息下来,正有暖风拂过。
“没错。不过此时你想拆伙也晚了。楚涛说过的话是算数的。”楚涛起身,站在谢君和跟前,淡淡地笑,“你躲哪儿去都解决不了问题。谁都知道我俩是一伙的。你不做几件像样的事儿,挨骂的可都得是我。”
谢君和抬头,正迎上楚涛锐利的目光,还有雪海天真无邪的笑容。
“是啊君和大哥,逃避不是办法。”
他深深吸气,向楚涛道:“你说,我做。”
“想不让我被人骂死,就好好地让那些人看看,谢君和是条汉子!”
十年来早已心硬如铁的谢君和顷刻间泪如泉涌,深深地俯首,道一声:“掌门……”
九十七 局外有局(一)()
江湖终于平静了月余。
但本来平静的竹苑在这月余却一天也平静不下来。
“丫头你又把我的酒藏哪儿去了?”
“还给风前辈了!”
“你这!”
“不许骂!你偷喝酒,我告诉哥!”
“敢弄走老子的酒?你不想学刀剑了?”
“不给不给就是不给!风前辈也会教我,谁稀罕!”
“雪海姐姐一点不错,师傅就是不该偷喝大师傅的酒!除非——糖葫芦?”
好一阵鸡犬不宁。
风若寒愁眉不展,刘思仁宽厚长笑,但凡有楚雪海的地方都消停不得,更何况现在多了个谢君和陪她瞎闹,又有个小末儿浑水摸鱼。一边笑,刘思仁一边无奈:“也不知少主怎么想的,让我们这两把老骨头陪一群娃娃。”
“少主出招,素来妖邪。”风若寒幽幽地叹息,“老刘你不曾觉察谢君和大有不同?”
“其心终是未死——”刘思仁望着那道肃然的黑影竟托举着末儿够着树上的鸟窝,实是意外,“然,前路茫茫,未可知其险……”但毕竟,这一关,这铁汉终是撑过来了。二人相视一笑。看惯了鲜血浸染的江湖,忽而看见在血的浇灌下复苏的生命,自有一种惊喜。
当楚涛的马蹄再一次叩响竹篱外的小径时,他差点没认出痞子。
稻草似的须终于修齐整了,蓬乱的发终于梳成了一束,终于有人天天催着他把那灶台底一样的脸扫除了灰尘。一身黑还是不改,但至少鞋帮不至于开线了。楚涛见他正舞剑,特意在柴扉外停留了一会儿,但见寒光与黑影交融,行如电,止如山,伏似虎,跃似鹰。灵动了不少,也犀利了更多。
未及赞许,谢君和已发现了他,收了剑,不多见地朝他点头一笑。
楚涛双目一闪:“终于不做野人了?”
“那可是我的功劳!”雪海急不可耐地从屋里奔出来邀功,手里正捧着块汗巾。伸手一递,给了满头汗淋淋的谢君和。
楚涛凝神,盯着怪物似的望着楚雪海,沉思良久,又瞥一眼莫名其妙干愣神的谢君和,忽而朗声一笑:“长这么大,除了恶作剧,还没给我端过一杯像样的茶,眨眼怎么那么乖巧?”
“哼,乖巧?”谢君和冷笑一声。
“哥!”雪海霎时间满脸红晕,一瞪眼一撅嘴,远远跑向屋后去了。
“一句话就害羞?糖葫芦也不要了?”楚涛故意朗声道。
“嗖”地,迎面就飞来一块石头。楚涛毫无防备,来不及避让,抬手凌空一挡,那石子竟突然转向贴着他的手背而过,幸而缺了几分力道。
“呵!”这可真是全然出乎意料,楚涛把手里的糖葫芦送给了末儿,沉声向谢君和道:“得你真传啊!”
“不乐意?”
“废话,你成天没事儿拿这招折腾我的鸽子也就罢了,这会儿教了我妹子拿这招还击她哥!”一拳砸在谢君和的肩头。
谢君和闷头憋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脾气大,谁让你取笑她?”
“谁让她真是有心事呢……”楚涛意味深长地舒展着醉人的目光,清酒一般的明澈,“她的心事,我还能真不知道?”他的目光悠悠缓缓地落在谢君和身上。谢君和似乎明白,又不明白,极不舒服地抬头望天,又转向末儿,苦笑道:“心事?吃不到糖葫芦了?”
又是一肘子打,落在谢君和的肩岬。
“喂!疼!装斯文的还揍人?”
“你都说了这斯文是装的!”
二人对视,心照不宣地一笑。
九十八 局外有局(二)()
已是暮春,落英缤纷,这俩家伙往庭院里一站,却有着白白耗费美好春光的资本。一个风雅,一个英挺,若是日子就这么停滞不前该有多好。然而时间的车轮终是要向前流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碧莲洲如何了?”
“正找你与风前辈商量。北岸来的消息,齐爷已调拨了许多人手,集结在碧莲洲。盘中的肥肉,他断不愿还我了。”
谢君和冷笑:“齐家言而无信惯了的。你还指望着和谈能有什么结果?”
“兵不厌诈。他留一手,我就不能也留一手?”
忽闻竹屋中风若寒朗然的笑意,楚涛立刻拱手行礼:“求先生赐教。”
竹屋内,三两枝兰花点缀窗棂。四壁挂满了各种兵法警言的条幅。竹屋正中,沙盘一张,算筹若干,已把碧莲洲与两岸的江湖势力对垒标注得一清二楚。原来,风若寒的心中,这张沙盘已推演过无数遍了。
“老风无一日不念想碧莲洲啊!”风若寒耿耿道,“楚原大侠归葬多年,一直无缘前往拜祭。”
楚涛突然语塞:碧莲洲易主之日,风若寒独居竹苑,一曲长河吟彻夜未歇,终于,弦断而嚎啕大哭。同时,楚涛在竹篱外的寒风里站了整整一夜,请求先生谅解。楚家先人无论漂泊往何地,死后落叶归根,终是要回归碧莲洲。他的父亲也曾留下过归葬的誓言,于是,与历代掌门一道,留在了碧莲洲的墓园。
有多少年没去看望过父亲了?楚涛叹息,但愿父亲不要怪罪他不肖才好。
谢君和却着实不解:“好端端的,怎么会从那南北要冲之地迁到黑石崖来呢?”
“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段往事,连楚涛都不曾知晓。
三十多年前,年逾百旬的楚老庄主突然离开未久,新掌事人受各派的拜贺之礼,在碧莲洲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仪式。然而贺典的当天起,诡异之事连连。先是,大风骤起,风沙弥漫,楚家曾受朝廷敕封的牌匾突然迎风而坠,“楚风劲节”四个鎏金的大字被拦腰截成两段。人们纷纷感慨着“不祥之兆”的同时,守护墓园多年的家丁突然擅离了职守,飞奔来报告:在楚老庄主的墓地竟留下一串黑红色血的脚印,仿佛浸透血的布鞋踩过。但墓园四周并无人迹,脚印凭空而起,凭空消失,墓园也未曾有任何异常。
事未平息,是夜,众英雄尽皆憩于馆驿,岂料夜半忽闻凄厉哭号,夹杂着朦朦胧胧的狐鸣。每一个人都听得真切,那声音不知来历,似远似近地飘渺,甚至好像从四面八方而来,要将馆驿吞没于其中。出院中寻,各个角落翻遍了,仍是只闻其声,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