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子年轻稚嫩,烦劳先生多多从旁提点。”
“好说,好说,年轻人,难免气盛。”老者点了点头,挥动手中的拂尘道,“倒是这谢君和,齐家若再除不掉,秦爷最好亲自动手。虎落平阳,是谓良机,一旦错失,再难寻觅。此人若真心归于楚家,将来,必定翻云覆雨!”
“我倒真有些——于心不忍。说的也是,十年了,他若愿意回来,早已回来。既不能为我所用,就只好……”秦啸对天长叹一声,沉默了。
八十九 长路迢迢(中)()
同一个月影之下,一辆马车正星夜兼程地行驶在北岸的官道上。赶车人是赵家亲信,车里,满身缠着绷带的谢君和依旧不修边幅地黑着脸。残剑在手,半刻也不敢放松。肩头上很是沉重——雪海不知何时竟枕着他的肩膀睡熟了。
这丫头!谢君和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毯子,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
齐家的威慑力十分可怕。一路不断遇到追击,风餐露宿,当然也不敢住客栈,连饭馆都不敢贸然而入——齐家耳目众多,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一两个危险的人物。
白天的时候,丫头必然缠着他没话找话似的聊,要他说以前在北岸遇到的趣事,或者说几件自家哥哥的糗事。夜晚的时候,仿佛从来不担心什么,一闭眼,裹上毯子枕着他的肩就睡了个稳当。丝毫不管马车的颠簸。
每每夜深人静,他却是半点都睡不着:一则车外暗处潜伏的力量未知,不得不防。二则身上各处刀伤撕磨人心,往往疼得半宿半宿地咬牙挣扎。只要一合眼,放松了警惕,周身的痛感就遍袭而过。如同又去刀锋剑丛里滚了一圈似的痛着。
疲累,已折磨得他寸步难行。
突然,如同天崩地裂似的,骏马一声长嘶,飞扬四蹄,却终于仆地不起。车夫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被一支利箭贯穿了喉咙。“砰!啪!”车失了控地飞速滚向山坡下,猛地迎面撞上巨石,翻倒成碎末。急速地颠簸摇撼中,谢君和一把将雪海揽入怀中,只顾着用身子抵挡一切撞击,如同守护着珍宝。
“怎么……君和大哥……”当雪海缓缓醒来,被车身碎裂散架成残片的样子惊呆了。
“没事,走!”谢君和拽起她的胳膊便一窜身闪进了大山深处。与此同时,身后的喊杀声“呜呜”随着风吹到了耳畔。可雪海分明看见,他左臂上原本素白的绷带,此刻已是鲜血淋漓。“你的伤!”没有等到他的任何回应,只随着他的拖曳,四处逃窜。
飞步往林中去的时候,身后密密匝匝地呼喊声立刻逼了过来,从三面箍住了他们的行迹。急促混乱的喘息,沉重的步点,谢君和与她在山林中举步维艰。泥泞湿滑的土地把一双绣花鞋沾染得再也看不出原貌。但是他的手始终不放松半刻地扣住她的手腕,他的步子也始终不肯减缓半分。
“君和……大哥……我……”胸膛如同炸开似的疼着,她已跑得眼冒金星。
“在那儿!追!”沈雁飞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叫嚣。谢君和隔着密林,已认出了他手中闪亮的银叶枪和他瘦长的影子。密林的边缘,石壁层层叠叠,乱石堆积。谢君和背起雪海,一纵身往树林尽头的石墙而去。
然而到了石壁下才发现这根本是条死路。直挺挺的几人高的石块立成一线,高耸着,不可逾越。石壁下,森森然的白骨零落地堆积着——无人掩埋的死者就这样曝尸荒野。几只秃鹫在枯枝上头立着,瞪着凶残的眼睛,似乎已盼着他的死期。
幸有一乱石堆成的石罅,恰可容人,谢君和一把将雪海推入其间。往里走,石罅渐成石窟,然而深不过二十步,便突然收窄成指缝大小的一线。“没路了,君和大哥……”雪海的声音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洞窟外一个冷笑声骤起:“此处名为哭墙……多少冤魂在这儿被处死。谢君和,今日,你算是英雄末路了!”
果真是英雄末路么……谢君和傲然一笑,将雪海推至一角。残剑无声地被抽出剑鞘,明澈的剑刃对着光,正映出沈雁飞修长的影子,飘飞的衣袂与他的银叶枪。马靴叩击地面的笨重声响与他自己沉重的心跳走着同样的节拍。
雁飞却在离他三步远的拐角停住了!似乎,他已感受到来自石壁后的杀意。一下子,听不到任何动静了。只模模糊糊地瞧见剑鞘上的影子犀利地笑着。
沈雁飞竟是孤身前来?谢君和闭目,松了半口气。也许老天也在帮忙。只要这小子敢前行半步,石罅狭窄,不容人躲避,一剑刺去,与沈雁飞手中长枪只比谁更快而已。赌一把,或有三分胜算。
低沉的声音在石罅里回荡:“谢兄,我没带人来,他们往别的方向去了。”
手中剑锋陡转,一股寒气炫亮,迷人双目。谢君和已挺剑直刺!“铛”地一声,剑锋却结结实实顶在枪杆上。枪杆一拨,晃动之中,残剑正好卡进石罅里不能动弹了。与此同时,银叶枪的枪尖点在了谢君和的咽喉。
雪海倒吸一口冷气,匆忙窜出身来,却被谢君和一胳膊推回身后。
仇恨的目光对视,燃着火——道不同,不相为谋。
“算是我欠楚掌门的。”雁飞带着得胜者的姿态,昂着头,把枪尖在谢君和的喉咙上下比划着,“你果真伤得不轻,杀你,无趣。”
“姓沈的……有种就弄死我!”
“你配么?我可不想无故沾了血,坏自己的名声。”沈雁飞依然冷笑。
“羞辱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雁飞收起银叶枪,向雪海拱手一揖,“飞叶渡,有船。半个时辰后,我会让我的人撤。你们往东走,不会有人拦。”
未及谢君和有所反应,沈雁飞已经退了出去,向石罅外大声嚷道:“这儿不见人!哪里还有踪迹?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姓谢的翻出来!”
谢君和与楚雪海静默在石罅里,面面相觑。沈雁飞受谁之托?竟会帮他们?难道楚涛还能使唤得动这个背叛了十年的家伙?这绝无可能。
胸膛一阵剧烈的起伏,谢君和突然支撑不住,枯瘦的身躯倚着石壁缓缓滑落在地。许是刚才太过耗费了体力,许是对沈雁飞出剑时牵动了伤口,许是——总之,谢君和很清楚现在哪怕是个三流的剑客都能轻易取了他的性命。“你又流血了——”雪海一边为他擦拭着额上止不住的冷汗,一边凝视着他绷带上愈发浓重的殷红。
胸膛一阵剧烈的起伏,谢君和突然支撑不住,枯瘦的身躯倚着石壁缓缓滑落在地。许是刚才太过耗费了体力,许是对沈雁飞出剑时牵动了伤口,许是——总之,谢君和很清楚现在哪怕是个三流的剑客都能轻易取了他的性命。“你又流血了——”雪海一边为他擦拭着额上止不住的冷汗,一边凝视着他绷带上愈发浓重的殷红。
他望着雪海着急的样子,柔声一笑:“没事儿丫头,到了飞叶渡,有船就好办了。”浑身是伤,他早已不觉痛。
为他擦汗的手却突然停住,黯然收回。“都是因为我……”莫名地,雪海忧伤起来,一霎时双眼便蓄满了泪水,转向了角落。
“丫头?”谢君和扳回她的肩膀,把她重又揽回跟前,“别傻,哭什么?马上就能见到你那灰狼哥哥了,还哭?让他见了又要笑话。”
“就让我哭一会儿也不行吗?”
当然,怎么拦着人哭,谢君和从没学过。只能任由着这半大的孩子伏在他的肩头上止不住地流泪,宣泄着许多天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
九十 长路迢迢(下)()
黄昏时分的飞叶渡,芦草丛生,鸥鹭蹁跹。成片的青绿色,铺排在整个河岸,一如地毯般艳丽。显然荒芜久矣。却果有一叶小舟一双木桨在落照里浮浮沉沉。这是个废弃的小渡口,平日里除了几艘渔船在此停泊觅食外,再不见其他船只,更别说江湖人了。
谢君和心中一喜,正欲招呼雪海上船,却凛然止步——他看见了芦苇丛后的那张妖娆面孔,女子般的婉约细致,却被一道伤疤割裂开来。紫依兰蕊的幽香里,白衣飘飘,不似出自人间。无疑是木叶了。
“沈雁飞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谢君和恨恨地骂了声,一张铁脸又迅速归于平静。
木叶缓缓向他走来,雪海的脸色早已是青紫一片,她极力稳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后退。谢君和牢牢护在她的身前,沉着道:“丫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雪海却没有走,反而揽住了谢君和的胳膊——她太清楚,此刻的谢君和完全招架不住木叶的进攻。
“哈哈哈哈!”女子一样尖刻的笑声惊起飞鸟无数:“楚涛果然厉害!本指望,用这个丫头挑得南北两岸开战。但他很是沉得住气——他真的相信你能把楚雪海带回去,至今,还收敛着他的人。”
雪海怒道:“你还想做什么?”
“这么让你离开,我不是白费了心机?”
“你休想伤她!”谢君和厉声咆哮。
然而一道寒光迎面而来,从木叶的掌心射出,迅疾到根本看不清他掌心为何物。顿时,谢君和的双腿飞溅出一片血色。“啊!”两膝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感之下,他紧蹙双眉,虽则奋力以剑支撑身躯,终已无力再站起。
“不!”雪海亦随之跪倒,搀扶不离。
木叶幽幽地阐述着他的计划:“臭丫头,你不必担心这小子。我会留着他的命,让他看着这长河水一点一点染红——荒郊野外,弃尸佳处,美人婀娜,却沦落风尘,你哥哥必是心如刀绞!你说要是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受尽了屈辱惨死在长河边,恰是几个丧尽天良的齐家剑客所为,楚涛会如何呢?”
言至得意处,木叶咯咯地笑着,双眼射着恶毒的光,阴鸷、残忍。一步一步靠近,仿佛厉鬼缠身的恐怖。雪海在寒风里一阵阵止不住地哆嗦。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但其实噩梦远远没有结束。
残剑陡然出鞘,裂帛声破开在静谧中,映照出谢君和毫无血色的脸与木叶的讶异。剑尖有血,扯裂的袍子在大风中舞出魅惑的姿态。木叶大意了。残剑的力量,依然不可小觑。
沉郁沙哑的声音道:“你不能动她,除非我死。”
“你浑身是伤,还有多少性命可拼?”
谢君和直挺挺坐着,坚如磐石。低垂的发覆面,杀气腾腾的目光如星辰一样闪耀,他扬了扬嘴角,吐字如重锤:“除非——血流干。”只怕整颗心都已如铁石般坚硬了。
“别……”雪海已是泣不成声。
木叶仰天,浅笑:“世间竟有此等求死之人?如此,我便成全你。”他缓缓抬手,竟从腰间,抖出一卷细剑,青光毕现,剑身如蛇似的扭曲舞动着,绝非寻常之物。
青蛇剑?谢君和认了出来,得见此物,不虚此行了。柔韧如鞭,无孔不入,尖利亦不输硬剑。龙走蛇行,幻化出千种姿态。一剑袭来,似瀑布奔流。只觉木叶的周身都笼上了青霜。
残剑飞卷,将那青霜搅乱如狂雪。瀑布般的青光霎时化作青龙绕剑而行,把残剑的四围擦出腾腾火花。残剑几乎要被攫了去,绝境之中凌空一抖,抖落出一股巨大的魄力,剑身周围一切都退散。
再接着,一切都混沌不清了,黑色与白色纠缠在一起,纠缠出一片模糊的灰。金属声响如霹雳,把四周吞噬。高手与高手之间的对决正是如此,你争我夺地拉锯着,一番龙争虎斗。或浓烈如泼墨,或飘洒如闲云,或又如蓄势之箭,暗藏着危机重重。
雪海几乎要看呆了。
突然,那青锋如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青龙扑面而来。傲首摆尾,张牙舞爪,俯冲直下。剑锋卷起狂风与狂沙,似浊浪滔天,又似长空倾覆,天塌地陷。青锋过处,一片黑云压下,眼前红光飞溅。
“走!”
她下意识地一让,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毕生难忘。
谢君和跪倒在离她三步外的地方,凝血的残剑依然立在身边,斜斜地插入土地。接连十数道剑砍之伤遍布全身。满地是血。锋刃已穿透了胸膛,一张铁脸却竟丝毫不知痛似的冷漠着。就好像,木叶把剑刺向了一块山石。但是木叶居然也挪动不了半分了,只能空瞪着眼,僵直了手,凝视着血液顺着冰冷的血槽缓缓滴落。木叶的胸前亦是凄艳的红,血正不断从嘴里涌出来。那张美得让人惊心的脸如今扭曲得让人惊心:震惊、怨恨、凶残、无奈,百感交集。
更可怕的是,谢君和枯树枝一样的手正覆在木叶握剑柄的手上,坚决如铁钳。另一只手死死地握成拳,好似夺了件什么东西。木叶的血在燃烧,而谢君和的血却在冷却。木叶癫狂似的要甩开谢君和的纠缠,但是谢君和的双目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嚣张的决然——他在笑,笑得满是着魔似的戾气,让雪海寒彻心扉。二人就这样相持着,皆似铁铸的雕像般,纹丝不动。
谁也无法战胜彼此。
两人皆已拼尽了全力。
谢君和嘴唇翕张,一个沙哑低弱的音节伴着极力克制的喘息缓缓吐露:“逃……”
雪海仍是不走,以泪洗面罢了——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她宁可不逃。
暗处,一道寒光正擦过木叶的脖颈,木叶突然跳脱开,惊慌四顾,往芦苇丛中一跃,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背对着长河的方向,鹤发长须,蓑衣短衫如渔翁的老者缓步而出。古铜色的皮肤,精瘦微驼的身躯,闪耀如星的双眼。
“谢少侠,烽火岭中,杯酒之缘。”那声音让他立刻记起了宋家火场附近的神秘艄公,还有那浓烈异常的奇酒。是了,赵家地牢里的指点,也带着一模一样的悠缓从容。
原来如此,谢君和如释重负。
但整个身躯却如强弩突然崩断了弦似的,仰天向后倒去。
他听到雪海飞奔而来,他感觉到胳膊上突如其来的摇撼。
神奇的酒,又一次流淌到了他嘴边。一样的气息,一样的灼烧感,却只换回半点说话的力气。他感觉得到自己身体的冷却,感觉得到四周渐渐模糊黯淡。甚至能听到耳畔模糊的呼喊:是素素,甜美地唤着“君和哥哥”。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至少明天看不到那么明艳的阳光了。
他欠素素一命,欠赵海骏一命,欠曾经死在他剑下的冤魂们一命,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早已在意料之中。没有临死的绝望,也没有临死的悲戚,只是尚有一事未了。
“求……求您,”谢君和生平觉得最没用的就是求别人,因此他从来不愿意低声下气,“送她……回南岸。”他向老者的幻影哀求,在灰飞烟灭之前,用尽所有的力气。然而雪海的手正紧抓着他不放,好似已经拒绝了这关心。
“好。”隔着朦胧的雾,苍老的声音果决异常。
他笑了:“我便此生无憾……”
这个老翁是谁?他已无从知晓。罢了!
“君和大哥,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必须送我回去……”雪海的哭诉始终没有停下来。
谢君和的耳畔却渐渐的什么也听不到了。缓缓合上眼,眼前已是迷茫一片。雪海的面容在风中淡去,素素的微笑就静静地绽开。只待自己的肢体冰冷,被风吹散。
九十一 东篱菊隐(上)()
长河水在夕阳的血色中翻滚不休。
赤红色的晚霞里,楚涛拥着鹤氅,紫锦玉冠,默默地立在码头,遥望黑色的帆影。精致的双目微垂着,蒙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汪叔,会是谁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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