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雪原——恰逢冰雪消融万物初生,雪水渗入油黑的土壤,经肥沃的营养滋润的绿草星星点点破土而出,油亮亮的,在荒野上铺染开生命的色彩。营寨森森,雪白的帐子成片相连。帐子里多是牧民,喝着酥油茶,吃着手抓饭。亦有老人背着半大的孩子,转动着手里的经轮,祈福平安。年轻的汉子正驾着马在原野上狂奔,仰仗着自己从小与马相拥,戏耍着不谙御马之道的人们,民风甚是彪悍。
当楚雪海的美丽倩影立刻现身在鸟也不愿飞过的雪域时,夹道迎接着的,其中有多少虎视眈眈的目光。然而再毒也及不上猎王垂涎觊觎的模样。
雪域没有太多烦扰,见着赵海骏的人,不管牧民也好剑客也罢,都恭恭敬敬弯腰行礼称他“猎王”。似乎有他遮着天,这一片土地就该是歌舞升平。但赵海骏只冷漠地应和,不笑不喜,也不见得意。似乎江湖的风浪已把他锻造得宠辱不惊。赵家喜欢黑色,马是黑色的,衣服是黑色的,旗帜也是黑底白字。目光所及之处,都仿佛乌鸦军团来袭,黑沉沉一片,再好的心情也随风而散了。
楚雪海哪儿都去不了,只乖乖待在独立的帐子里,与帐子四周的看守们那一张张天天经了烈日毒晒的黑铁脸相对。偶尔,赵海骏会来晃一圈,似笑非笑地,不知打什么主意。
侍者们很快就给她送上了两套漂亮的锦衣,一套鹅黄,一套桃红。式样皆仿北人的猎装,剪裁刚刚合身。衣襟上闪亮的珠花正凑成梅花的形状。领口袖口镶着白如雪的兔毛,配上北人五彩的小毡帽。当她换上新衣服,赵海骏刚好闯进帐子,那眼神直勾勾地一呆。这极强硬的注视,又惊得雪海没了好心情。
赵海骏道:“难怪楚涛把自己妹子藏在深闺不肯轻易示人。”
雪海道:“不就是比别人漂亮了一丁点儿?楚涛的妹妹嘛!”
赵海骏放声大笑:“何止?我若年轻个十多岁,立刻就向你哥提亲!”
“你又胡说!”
赵海骏却笑得更加乐呵——莫非这厚脸皮还真把她当作自己的女人了?雪海十分惊疑又无奈。
每一日,都有盛宴款待。整只的烤羊被端上台面,金黄酥脆的表面,油光可鉴。切开肉块,肥嫩香滑,汁水四溢。餐桌上还摆放着加了葡萄的酸乳冻,更有牛骨汤、熏烤羊腰等等稀奇古怪的食物。只是雪域汉子们的吃法十分彪悍,直接解下佩刀*开来,手抓着就往嘴里送了。每当众人吃得甚香,雪海见此油腻疯狂的吃法,半点都不想下咽。
诱人的烤肉香和醇厚的奶香味徐徐地在春风里酝酿发酵,食欲却全被愁思驱赶无踪。坐在餐桌前,不过是左手捧着头,凝视,手酸了,再换右手支撑罢了。依然想念哥哥最爱喝的苦茶——曾经也笑他自虐,没事儿喝那么清苦的墨冰草茶作甚,还调皮地把糖葫芦或者橘子片儿也泡进哥哥的茶里递上,塞着耳朵等着他毫无形象一声怒喝。
只是眼前,连这苦茶也没得喝了……
无论多少珍馔美食在前,回去是唯一的念头。
这一日,她真就梦见了哥哥。
明朗的春光里,蓝天白云之下,少年楚涛一袭紫袍,彤云一般站在繁花似锦的后花园里。清亮的眸子闪着灼灼的光。箫管悠扬,琴音清脆,和着淡淡的檀香,徘徊在他的周身。她在梦里看见了自己:四五岁的小雪海,坐在秋千架上,随风荡漾——白里透红的笑脸迎着暖风绽放如花。
楚涛站在秋千架后,浅浅地笑着,目光里满是宠溺。只是,调皮的小雪海颇不安分地往前方一窜,跃下秋千架道:“哥!来追我呀!追我呀!”嬉笑声如银铃,散落在庭院各处。楚涛慌不迭地向那笑声追去,然而只迈开几步,庭院里的一切都被突如其来的浓雾笼罩住了。“雪海?跑哪儿去了雪海?”她听出了他声音里掩藏着的担忧。
阴云弥漫在天空,也笼住了哥哥温暖的笑。那笑容渐渐冰冷,冻成迷茫、凄伤。“雪海,回来!”呼喊声穿透浓雾而来,直击她的心坎。她想告诉哥哥,她就在这里!可是在梦中,无论如何呼喊,对面哥哥的影子都越来越遥远。狂风一卷,突然间,眼前只剩了白茫茫一片。
“哥!”声嘶力竭的一喊,把她从梦境里拉回孤冷的被窝。枕边已被泪水濡湿了一大片。梦醒,怅然若失。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再也无法入眠。
帐帘微动了动——赵海骏总是很闲似的,在些个最尴尬的时候出现,比如她拥着衾被枯坐着,担忧一睡着又在噩梦里惊醒的时候。
八十 雪域猎王(四)()
赵海骏坐到她的榻前,凝视着她半日。突然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雪海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在木叶手里都能有咬人的本事,还怕我吃了你?”
“你怎么知道?”雪海自己也觉得问得多余了。赵海骏是个厉害的角色,藏而不露。他只是嬉笑,没有答话,但可以想象得到,他自然有知道各种消息的办法。
“喂,我才不会嫁你呢!”雪海也不知道怎么了,嘴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总对男人这么说话?”
“你总对女人说她是赵海骏的女人?”
赵海骏依然笑:“莫不是你以为我真会娶你?”
雪海追问:“你又不想娶我,啥时候放我走呢?”
凌厉的凶光在浓眉间一闪而过:“待我杀了谢君和。”
“你?杀他?”雪海表示不屑。
“怎么?”
“你杀不了他!”
赵海骏仰天而笑:“一个漂亮女人若是护着一个糟透了的男人,一准是看上他了。”
“才不是呢!坏人!”雪海伸出脚丫子猛踢他一脚,恨不能一脚把他踹走。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不知道。”
“那你也不会知道,我与他,只能活一个。”赵海骏突然绷紧了脸,满眼凶光,吐字如重锤。
“你怎么会认识君和大哥?他可一直在南岸哪!”
“我找了他十多年了。这小子真会躲!”
“躲?他可不躲!”
“为了个女人,成天醉在酒馆不出来,跟个废人似的。不是躲是什么?”
雪海一听“废人”二字,怒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然而赵海骏自顾自说道:“当年北岸‘血鬼’之中头号杀手,倨傲放肆,神出鬼没,最是绝情。累累血案在身,江湖人谈之色变。而今甘愿听那比自己年轻了半轮生肖的楚涛使唤,做些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提的小事!谢君和真是废了!”
这下吃惊真是不小:“君和大哥明明是好人,他怎么……怎么会是杀手?”
“我的叔伯、兄长、族人,一夜命丧他手,连个婴孩都不放过。与他一样的杀手都共用一个名字:血鬼。北岸人怎么评价血鬼?那是一群没有心肝、没有血肉、没有魂魄的杀人魔——但凡他们出现的地方,从不留活物。”
“不可能!”雪海拒绝相信。
赵海骏冷冽一笑,扔了件寒衣给她的同时,竟将她一臂抱起。“喂!”如此无礼的举动,招来了雪海一阵反抗。但什么用处都没有。雪海的拳头落在赵海骏身上,实在与肉包子打狗无异。赵海骏不由分说抱她出了营帐,翻身上马,驰骋向荒野。
山岗——冷月、短松之下,成片的坟墓连绵。寒气从冰冷的地面直扎入脚底。薄雾环绕之下,阴惨惨,凄切得紧。其中十六座坟墓被围成一个圈。正中一块足有两人高的石碑之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赵海骏举起灯笼,昏暗的光映照着蒙了寒霜与尘灰的字迹。灰白的文字,镌刻着一场屠杀的经过。雪海实在不忍细读。
然而从文字中,她已经能想象,平静的夜晚,突然闯入的黑衣杀手,凛冽寒光闪过。一柄剑转瞬之间逐一贯穿了在座之人的咽喉。生命在鲜血的流淌中悄然而逝。毫无声息。只有无声的黑夜陪伴这惨景。
赵海骏的脸僵硬得如同石像:“十三年前的赵家,曾有实力与秦齐两家一争长短,但是那场杀戮过后,赵家失去了最出色的几位斗士,从此,只能在雪域蛮荒之地求一线生机。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事儿与‘血鬼’有关。同是‘血鬼’的一个杀手给了我消息——杀人的是谢君和无疑。这么多年我一直等着报仇的机会。杀人者偿命,丫头,你说呢?其中最小的孩子不到两岁——活到今天,也该与你差不多的年纪……”
赵海骏给她出了道难题。杀人者偿命,没错。可谢君和为什么要杀人呢?
她一时之间居然动摇了是非观:“为何一定是君和大哥?”
“整个江湖没人会用那样一柄剑——那柄在剑身上留了断纹的残剑。非他莫属!”
“不会是别人的陷害么?”
“你太天真了,楚雪海!”赵海骏长叹一声,咬了咬牙。这是他第一次很认真地唤起她的名字。
“谢君和三个字在北岸说起的人并不多,但是那柄残剑与‘血鬼’的称呼,北岸人尽皆知。十五年前的中元节,北岸的米商许惊凡一族死在往南岸去的货船上。当渔民发现这艘船不对劲的时候,船上已无活物。十四年前的春寒,北岸当年的头号杀手聂阳被人发现死于自家后院的池塘里,一剑断喉,血染一池水。十三年前的冬至,从南岸流亡而来的玉商蒋锦荣死于酒馆厢房,亦是一剑毙命——有人看见黑衣剑客与那古怪的残剑在附近出没,才确定是他所为。”
“不听不听!”楚雪海捂起了耳朵。
但是赵海骏霸道的声音贯穿了她手背的阻挡:“这只是其中几件罢了。对了,还有一件,他指不定告诉过你。十年前,他的女人因为他而卷入一场江湖纷争,为免受辱,从山崖上一跃而入长河,死得尸骨无存……说实话我挺佩服你哥,这样一个早已失了人性的家伙,放眼江湖,没有第二个门派敢收留。”
雪海几乎要被惊呆了。
赵海骏继续道:“不光我在找他,秦爷也在找他。甚至他们当年同为“血鬼”的众多杀手也一直在等着他——做了“血鬼”的规矩,背叛者枭首。他一在北岸露脸,必死无疑。我等着他的下场!”
雪海抬眼,似乎想要重新认识这被称为“猎王”的汉子。见到他满眼的杀意,才终于明白赵海骏有多恨谢君和了——深入骨髓的仇恨。
赵海骏突然冷声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带来雪域么?”
“该不是为了引君和大哥来此吧?”
“还算聪明!可惜那傻小子退化得不成样,居然跑去了碧莲洲。我不得不给你哥送了消息。不用多久,你就能见到谢君和了。”
雪海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赵海骏一字一顿:“我等他自投罗网。”
雪海恨恨地鄙视了他一眼。
不曾想赵海骏回扫她一眼,突兀地笑起来:“没想到这小子那么有女人缘!”
“你太坏了!”
赵海骏突然开起了玩笑:“心疼了?没用!等我报了仇,再想想如何处置你。是转手卖给齐家呢,还是给你哥发喜帖让他来喝喜酒。”
雪海却觉得一点都不好笑。心里暗暗骂谢君和怎么还不来,要是猎王做好了准备,一切可就太迟了。
八十一 天涯共随(上)()
初阳,雪海随意行走在营寨之间。踏着柔软的春草,追逐着肆意飞舞的彩蝶,采几朵野花,把花瓣拢在手心,又任其随风飞撒。看似*,实际上,已把营寨各处布防看得一清二楚。
连营甚广,四通八达,简直是座硕大的迷宫。她的小帐子紧挨着猎王的中帐,处在迷宫的正中,往南、往北各五百步才可见辕门与塔楼,东西各连着粮草辎重等仓库,更是广不可测。荷刀负弓的卫士前前后后穿梭巡逻不止。如果从中帐往外走,少说也会遇到四五回巡逻队,更别说辕门附近的固定岗哨了。
看起来,实在泄气。
正当她垂着头叹息之时,一声破空的啸响划过天空。惊起,只见凌空的鸽子应声而落,在空中划过一道冷森森的弧线。一支金箭射穿了白鸽的咽喉,金色的箭镞暗红一片。鲜艳的血在一片白羽之中晕开,触目惊心。
鸽子!雪海向那落点飞奔而去,却见赵海骏坚实的步伐迈在她的前方。卫士躬身致意,双手递上金箭与白鸽。赵海骏提着断了气的鸽子,向楚雪海呵呵地笑。然而,信管里空空如也。赵海骏的笑立刻凝结成了尴尬。
“什么意思?”他问楚雪海。
“不知道。”雪海眉头一皱,不说就是不说。
“不愿说便不说吧。反正谁都猜得到。”赵海骏嘿嘿一笑,立刻勾起了雪海的紧张,“楚涛的消息,谢君和已经到了,让你早做准备,可是如此?”
太明显的伎俩,谁都能看破,雪海瞒不住。
赵海骏嚣张地把那鸽子往远处一掷,任猎犬三口两口将它吞噬。血的残迹里,他面无表情地冷哼道:“你哥除了会漫天飞鸽子,就不会别的招了?”
雪海正怨恨着,忽听此言,开口便直接骂起来:“大丈夫志在四方,你这成天只管打几只鸽子的精力,不能用在沙场征战上么?”
赵海骏半点不怒,反而朗声大笑:“你可别让我真看上你!不然我可不放你回南岸了!”
“厚颜无耻!”
是够厚颜的。雪海只恨自己躲不开他烈火般的注视。
一声唿哨,一匹年轻健壮的青马扬着四蹄兴冲冲而来。赵海骏带着一脸的炫耀道:“怎样,带你四处逛逛?”
雪海回了他一个白眼,径直拽过缰绳,一翻身熟练地跃上了马背:“借你的马散散心!”没等到赵海骏答应,兀自拍打起她的坐骑来。在赵海骏目瞪口呆地注视下,她轻轻一抚马鬣,俯身如同在它耳边说了什么,随即紧了紧缰绳,那马居然乖乖地撒开蹄子跑起来。猎猎风中,鹅黄的猎装如翻飞的蝴蝶,跳动在广袤的天地之间。马背上的雪海,散着长发,红颜如玉,带着天生的洒脱、青涩的豪情。
众人尽皆看呆了:“猎王,这……行么?”
赵海骏炽热的目光追随了她半天,答声也迟缓了许久:“此马温驯,自是无碍——到底是楚涛的妹妹!”
“可这丫头若是跑了……”
赵海骏脸色一沉,目光横扫过说话人的脸,立刻,所有议论都停顿下来。
“猎王!猎王!”惊呼声从南门的岗哨处匆匆传递而来。
“何事惊慌?”
一张烫金名帖从侍卫手中递过来。见到名帖上的字迹,赵海骏便一绷嘴角,手上的力气一沉,名帖被揉成了团:“终于来了!”侍卫又上前,俯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只见赵海骏先前轻松说笑的神情已全然收敛,换上了一张似怒非怒的铁脸:“不给点警告,就得寸进尺了吗?”
大手一挥,先前跟在他身后的三五近侍一同跟了去。营寨的辕门开启,又在他们身后悄然合拢,谁都没有惊动。
当雪海乐颠颠地绕营寨奔驰了整整一周,回到起点时,才发现赵海骏已然不见了。留下的这匹马,真的单纯是让楚雪海解闷儿的?!楚雪海惊异万分。“猎王去哪儿了?”她逢人就问上一句,然而每一个人都商量好似的强调说不知道没见过。又是骗人的谎话,雪海当然懂。作为一个被囚者而言,这样的问题本就得不到期望中的回答。
抬头,雪海望着瓦蓝的天空,飞鸟盘桓。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