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爷静静地向落花伸出手,于残瓣流过指间的瞬间,猛然一握,流出的只是风尘中的一片齑粉。他淡笑道:“未到终局,怎知成败?”这是他与楚涛较量多年后,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先生高明!”布衣客拱手俯身,深深一鞠,把头深埋在一片阴影里,嘴角偷偷勾起一丝笑。
门外突然冲进惊惶的传令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一路:“蒋爷,不得了了蒋爷!”一步没跨稳当,跌跌撞撞地往门槛前一摔。
蒋爷望着他脸着地的囧样,深深一叹:“悠着点儿,别跟被砸了场子似的……”
小厮挣扎着爬起,按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忍着痛道:“真……真被砸了……”
“啥?”布衣客连同蒋爷一起吃惊得叫出了声。
“哪儿?”布衣客抓着小厮的衣领逼问。
“码头。”
“谁?”
“谢君和……”
“他?”布衣客不敢置信道。
蒋爷笑了:“楚涛自己碍着面子不愿做的事,交给那无赖准是不错的。”
布衣客道:“莫非他们已查出了什么?”
蒋爷的目光冷冽一扫:“能查出什么?”
布衣客嘴里半句话立刻被惊得缩成了两个字:“万一……”
“那又如何?”
“慎重……”布衣客的脊背已弓成虾一般。
“他楚涛敢奈我何?”蒋爷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柳枝一折为二,“去码头!”
黑石崖下的码头,千帆过尽,川流不息的车马与人潮在眼前起起伏伏。凝香阁里的口舌是非多,而这里,向来是江湖人明里暗里动刀动枪的地方。不可小觑那些装束简陋的布衣客,说不定正是哪位不愿露名的侠士。不可小觑了那些装卸货物的苦力,矮小丑陋的身板底下藏着的是难以估量的血性。也不可小觑那些个打着算盘宽袍加身看着斯文的账房先生们,多半逼债催款的恶毒伎俩都掩藏在他们刻薄的笑容之下。
自扫门前雪,在码头是最聪明的做法。南来北往的人们平日里点头假笑互相应付,关键时刻却骤然对峙起来,全然不顾相逢的情谊。
谢君和静静立在长河边,听着拍岸的潮声无止无歇,握了握手中的剑柄。
雪海已被这江湖的浪潮冲向了何处?
连楚涛都没法在此处探听出消息的事,他竟有这信心查出底细?
牵动嘴角算作苦笑——难道还敢不查?
恍若做了个冗长的梦,一梦十日。十日,在这江湖,足以把一个人埋没得连尸首的腐臭味都闻不到。楚涛却在这个时候撤回了所有打探消息的游侠。是心灰意懒了么?有江湖人如是说。谢君和不敢这样去揣测,但他很庆幸楚涛没有劈了他。
虽然不算太留恋逐羽剑派,但也不想以这种丢人的理由被踹出门。
然而后续的路,只有他自己走了。
泥牛入海,往何处寻呢?
茫然四顾,突然灵光一闪:在这南岸,能让逐羽剑派闻不到一点气息的地方毕竟不多。
于是,蒋家商号里犹如闯进了一头凶暴残忍的狮子,引得众人尖叫狂乱上蹿下跳。当这一股暴风猛烈地刮过商号的店堂,猝不及防之下,乱象丛生。
“咚”地一声,是一具躯壳被抛掷了出去,宛若坠地的冬瓜。众人未及缓过神,又听“咚”地一声,飞出来的魁梧躯壳毫无形象地用脸撞击着地面。看得街面上的人目瞪口呆。闷响接二连三,屋里相阻的人话未出口,已被直接甩出了门。仆地的小厮揉着浑身嘎吱作响的骨头,半天坐不起来,只好艰难地提醒上前来扶的几位:“快,找蒋爷!”
在传话小厮飞奔而去的时候,谢君和已经直接翻身进了账房,从桌子底下拖起了几乎吓得连自己都认不清的账房先生,往桌前一摁。
“大……大侠……”账房先生的牙齿舌头麻木地迟钝着。
“谁他娘的管你蒋爷是谁,得罪了老子的尽管来试试老子的剑!”谢君和趾高气扬地俯视众人,混乱顿时压下去大半。“我不爱说废话,更不爱听废话!”残剑在他手中微微一亮,让整个铺面鸦雀无声。
他很满意众人的配合,冰冷地扬了扬嘴角,重重压了压账房先生的肩膀道:“管事的?十日内,可有你家商船离港?”
账房先生清了清自己的意识,赔笑道:“楚掌门已经派人问过话了。当然不敢有的……”
“楚涛问话讲的是体面斯文,不过给你家主子提个醒罢了。我来就不一样了。”话未完,寒光一闪,良剑出鞘,直接架上了账房先生的脖子,摁在墙角。
“大大大侠……”账房先生的双腿禁不住哆嗦得站都站不直。
谢君和却不顾,顺手捞起桌上墨迹未干的账本,哗哗哗一页页飞似的掠过。账本上的事,远比满口的谎言高效得多。果然,他在一页纸上找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勾连成一串暗藏玄机的事实:三天前,有一队蒋爷的商船刚刚离岸,打着“风雷”的旗号,从黑石崖往碧莲洲,转行往烽火岭唐耀处。一批丝绸生意而已。可谁会相信这是一笔寻常的丝绸生意?尤其,是蒋家人对此事三缄其口的态度,和日期上的巧合。
“哗!”账本直接甩上了脸,撞击之下碎如风中落叶。而账房先生的脸色瞬时从青灰转出几分紫绿交杂的尴尬。
谢君和呵呵地笑:“唐耀的生意?好极了!”
说话声夹着收剑回鞘声,干净利落,而账房先生终于扶着墙一点一点瘫软在地,失了神,譬如烂泥。
七十三 千丝万缕(下)()
当蒋爷带着他的人快马而至的时候,只剩了一地凌乱的账本碎片和一个手脚麻木战栗不已再也说不了话的账房先生而已。
因愤怒,蒋爷通面赤红,腮帮微微抽动。这样的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还没等怒气从胸膛里沸腾而出,就听外面更激切的一阵马蹄匆匆而来。眨眼间,楚涛一个翻身跃下马背,抖了抖袍子风度翩翩地踏进来:“痞子呢?”温婉的嚣张,骗死人不偿命。
蒋爷惊愕的同时,气结:“小子拿我开耍?”什么风度,什么颜面,什么利害纠葛,全见鬼去吧!
“岂敢!”楚涛收了马鞭客客气气拱手行礼,仿佛还尊他为前辈似的。
“谁不知你们一唱一和的!”
屋里,风过刀剑声,呜呜争鸣。
楚涛依然沉稳地笑:“我确实来找他——那痞子昨夜从柴房出逃,还伤了我两个人。听到有他的消息,我自是要追来看看。”说着顺手拽过身后两个伤了胳膊一脸愤慨的剑客,似乎真是寻仇来的模样。但这胳膊上绑着的纱,天知道是不是因为与木叶一战受的伤。但楚涛这脸不红心不跳的架势,不容任何人质疑。
蒋爷挥了挥手,周围刀剑入鞘——朝着楚涛动刀子对谁都没好处。他质问道:“你的人跑我这儿来闹事……”
“蒋爷又错了,那痞子倒还真算不上逐羽剑派的——您可别抬举他。”
“这……”
“他喝酒误事,被我的人一顿好打,这事儿蒋爷也该听说了吧。指不定他正躲在角落里寻思报复,若是见了他,可得小心。”
这翻脸的速度,蒋爷一句话也说不出。
“可惜,就连蒋爷也没留住他,若是有他消息,请即刻告知。”
“我必杀之!”
“只怕蒋爷的刀还不够快……还是让我的人来收拾吧!”楚涛一面相谢一面匆匆而去,“恕我要事在身……也许他还没走远,且追一程……”
当楚涛略带得意地一扬眉,纵马而过,蒋爷才如梦方醒地一击掌:“臭小子,又被他绕了进去!”
可还能拿楚涛如何呢?楚涛已经说得滴水不漏,理直气壮地把自己和这里发生的事完全撇清了干系,谁还追究不止便是有意与他过不去了。还来个先声夺人,连质问的时机都不给蒋爷留。蒋爷唯觉胸闷气短。再想那艘船上的事,更觉不安了。
这俩家伙,一个是地地道道的痞子,一个分明就是披着斯文外衣的痞子。得罪了哪一个,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结局。明眼人都知道,那些个让楚涛不痛快的人,该等着谢君和的残剑了——譬如唐耀。幸好他还躲藏在烽火岭中。只是另一个与唐耀有些牵连的人,该是麻烦了。
谢君和依然寻思着那艘船的不同寻常之处——三日前离开码头,沿长河往烽火岭,三日前,木叶现身在码头,匆匆一闪而过,再不可寻。谁知道蒋爷和唐耀有没有与木叶扯在一道呢?
谢君和才不管这些,只道:哪个胆敢把楚雪海藏匿无踪,他定要摘下此人狗头!
他快步奔向凝香阁。
凝香阁里的酒客见着他的一身杀气,都习以为常,照样自顾自喝酒。他则仍坐回那一年四季都空着没人敢坐的专座上,一句话不说。
小二正要上前招呼,嫣红伸臂一栏,自己捧了酒坛迎过来。满是风韵的倩影随着发髻上金灿灿步摇的耀眼晃动,把满座宾客晃花了眼。美酒入杯,笑靥如花,四溢的芬芳带着甘甜的醉。
谢君和忽然冷笑一声,缓缓举杯。
嫣红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酒杯微倾,澄澈的酒浆顺杯而下,淅淅沥沥流泻一地。谢君和抬眼一笑,满是恶毒的嚣张,使嫣红不明就里地颤抖了一瞬。
谢君和出口便是愤怒:“我只问你,为何,当日白衣圣使之影会消失在凝香阁附近?为何,唐家与蒋家会与木叶有所牵扯?你唐家有何图谋?”
嫣红愣愣地盯着他,眼中,似有千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汇集,片刻之后才道:“我那天该让你在街上醉死。”随即立刻起了酒坛,往帐台上一搁,“滚出这家店,立刻!”
她与酒客们打着寒暄,巧笑着迎向那一张张意图不明的脸,熟练地应付着递过来的一张张杯盏,从容上楼,砰然关上了门。
关门声震得整座楼都是一哆嗦。
书生的调侃声领出一片笑意,举座宾客在嬉笑声里,又把是非抛去了角落。
谢君和反倒一阵愕然。
“把你们那点破江湖事引向一个女人,太不丈夫!”不觉,书生走过他的身边,骂了一声。
“难道还是我的错?她若不是唐耀派来的,我的脑袋给你当球踢!”
“就因为那天晚上你跑这儿来撒野,结果她开门进来让你喝酒,你就认为什么都与她有关了?你的脑袋应当让驴踢!”素来斯文的书生再也忍不住骂。
周围人都看呆了:有几个人能骂得了谢君和?
然而反常的是,谢君和半天都没有吱声,只冷笑而已。嫣红的背后并不简单——可他毫无证据。既然毫无证据,又来这里做什么呢?
书生怨气未消道:“楚掌门在十天前就来过。不过他可比你客气得多——他至少还知道那不过是个女人。”
“那家伙?”谢君和不解。
“喝了杯茶就走了,一句话没问。”
谢君和苦笑:是,楚涛从来不会在无意义的事上牵结过久。如果楚涛都没有查出这个女人的不简单,单凭他的问话,又能问出些什么?
他发现自己有些不太冷静了。
也许,是因为雪海的命运让他过于着急了吧!原来这人世间还能有那么些事能让他心急上火,原来自己还没麻木到僵死。
“喂,不去道个歉?”书生继续缠着他,提醒,见他毫无反应,突然怒道,“真该让楚掌门把你扔进长河里淹死!”
“那个……你替我道歉吧,回来我还得喝她的酒。”谢君和一把推开了他,痞笑一声,扔开酒杯直奔门外。
“喂!这……”书生只恨自己打不过这酒疯子,不能把他立时揍死——楚涛怎么能容着这么个怪物满大街乱跑呢?!
谢君和此刻真是心急火燎,真希望一转身就能遇上一张桃花般的笑脸,甜甜糯糯地唤上一声“大叔”。
奋身窜出了几条街外,一艘快船,往碧莲洲。
七十四 花坠泥淖(上)()
大江之上,航船错综复杂。当谢君和正在南岸四处乱窜的时候,雪海正被困在在某艘货船的舱底。
漆黑一片里,雪海渐渐醒来。枕着潺潺的水声桨声,在船舱里随水摇摇曳曳浮浮沉沉,早晚要被惊醒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寒之气。外边模模糊糊透进来几道微光,映照出四周堆得如山高的麻袋,摇摇晃晃之间,真担心它们随时会倾覆——不知道麻袋里装着什么货物。这是哪儿?货仓么?讶异地伸了伸胳膊,才发现整个身体麻木得不能动。
原来自己的双手被反绑在木柱上,双脚也被捆了个结实。她只能蜷缩地坐着,也不知自己已经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多久,总之全身都已僵硬,微微地挪动半分,都只能换来锥心的痛感,痛得好似灵魂要冲破躯壳之外。想说话,才觉得喉咙干裂地疼着。
怎么回事?
潜意识里一道寒影闪过,只觉头痛欲裂。
一股香味,带着一丝一缕恐怖的气息,弥散在空气里,让她的意识朦朦胧胧晕晕乎乎。哦,想起来了,这就是哥哥提过的紫依兰蕊香。
昏迷之前的记忆影像一点点浮现出来。那时她的屋子里正飘进这样一股奇怪的香气,透着可怖的神秘。紧接着门外乒乒乓乓几声急促的短兵相接,但才刚回过神,什么声音都没了。她再喊,居然已听不到侍卫们的回应了。漆黑之中沉默良久,屋门吱嘎开启,心头的恐惧似“砰”地炸开,她慌乱地瑟缩到了床后的墙角——但是屋子实在太小,实在藏不住人。黑暗中飘进来一个戴着纸面具的白影——从头到脚裹着的白袍,惊悚!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要树立起来。
白影进门的那一刻就发现了她,如同对付到手的猎物一般,狰狞一笑,缓缓向她而来。
无处躲藏的她与白影对视着,强作勇敢,却止不住身体的颤抖。浓重的香气带着迷幻一般的梦境逐渐抽离她的意识,使她忘记了呼喊,也忘记了挣扎。眼前的一切都逐渐模糊下来,白影轻巧地将她一提而起,带离了屋子。
她想反抗,刚拔出银簪,就被一道寒光“刷”地削成了两段,手一松,断簪落在了草丛间,闪着凄冷的光……之后就只剩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了。
猜想正是那个白影把自己带到了这里。他想要做什么呢?突如其来的恐惧沉重地叩击着她的心,第一个想到能够依赖的就是哥哥。第二个想到的是君和大哥。总希望闭了眼,再睁开的时候,他们两个之中总有一个能出现在她的面前,提着明晃晃的剑,破空一划,驱散这片黑暗。
可是谁都没有出现。
想高声呼救,忽然明白,也许外边都是坏人,他们发现自己醒了,指不定又要做什么,没弄清楚状况,最好是不要轻动。挣了挣绳子,绑得特别紧,实在寻不出逃跑的时机了。急得差点要哭出泪。
“咚、咚、咚……”忽然间头顶的舱板上响起了笨重的脚步声。她迅速冷静下来。不能慌,只能见机行事了。
舱门外传来一段粗声粗气的对话:
“那妮子,能卖几个钱?还不如……”
“她可值钱着咧!”
声音突然低下去,似一阵私语,不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能有买主么?那小子不会骗咱们?”
“蒋爷说有,就必然有。”
“看这妮子倒是水灵,让人馋那!”
“喂!你不会……”
“谁会知道?——够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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