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惊涛》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长河惊涛- 第3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知道……码头已有人在查。”他借着汪鸿的力,才逐渐站稳当,“可这事儿没法就这么了断……孰能无过,但若有过,必须得扛着……”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君和,似乎故意要他知道,这句话是冲着他去的。

    如利刃剜心,却依旧无话。

    众人的怨怒却也着实减退了一大半。

    “铁了心了?”楚涛的目光又一次扫向他——猜测,这该是最后的警告。

    点头认罚,拒绝开口。

    于是楚涛挥手:“按门规办。”徐步而出,不再回头。门规是什么?他可从没问过。

    但这大概是汪鸿最乐意看到的。庭院里,噼啪作响的杖责声击打在每个人心头。谢君和自始至终没有吭一声。周围更不会有一个人为他求情。

七十 折辱堪忍(中)() 
伤处疼得谢君和直不起腰,但是看汪鸿可一点都没有罢休的意思:“把少主气成这样,一顿打实在便宜了他!”有剑客附和:“昔日都是掌门让着他,这会儿该让他尝尝厉害!”既然楚涛不再管他的生死,剑客们的泄愤也就变得理所应当。

    水池里一声闷响。冰冷刺骨的水,呛得他无法呼吸。挣扎,却招来后背更沉重地按压,那些剑客恨不能就这么把他闷死在水池里。但楚涛不会要他死,汪鸿也不敢要他死。

    随着一声“起”,他被提了上来。从上到下都湿透了,散乱的头发淌着水,浇了他满脸。仰天躺倒,不住地咳。风吹着,森森地冷。

    “该我了!”略有些熟悉的粗野,想不起来这是得罪过的哪一位——实在太多了。只是毫无招架地被一脚踢回了池子。万箭穿心般的冷、窒息的痛苦。倒宁愿淹死在长河里,也不想淹死在这池子里,更不想受这般羞辱——这让他浑身不舒服。

    可是他更不想还手——难道这不是他活该领受的?

    只能任由着剑客们踢球似的把他扔进池子,再如提落汤鸡似的捞起。这些与他朝夕相处了十年的剑客到底有多恨他,今日他才领教。昔时,这些人任由着他嚣张,怕都只是看在楚涛偏袒的份上。

    等这些人折腾够了,他被扔进柴房,落锁声铿铿作响。下一步难道不是被踢出门吗?也罢,早晚的事。夜深,背上伤处痛如火烧。一夜静默磨人心肝,比鞭打更让人难熬。他意识到楚涛多的是办法让人开口,只是懒得一件件在他谢君和身上试过去罢了——就连楚涛都对他绝望了。

    他想起从江北出逃的日子,那时节,秦啸也曾勃然大怒吧,可是他伸腿跑得毅然决然。但现在,就不相信一把挂锁两个看守真能困住他这条翻江蹈海的蛟。只是他不愿吭声,也不愿反抗,但没想到楚涛甚至懒得杀他。苦笑,脑海里又浮现出陋巷深处那抱着琵琶的布衣女子,那个他永远也追不上的身影。

    忽然从那幽暗的窗口投进一个小小的瓷瓶。

    汪鸿冷冰冰的声音穿透黑暗:伤药,用上!

    他不解。“是掌门的吩咐?”回答他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脚步。

    可楚涛凭什么怜悯他?从心底里意识到,他仍是对楚涛的态度分外介怀。只是他错得太离谱了,以至于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每日除了送饭就再无别的声响,也无人答话。起初的一两天还好熬,但他忍了整整十天。久得就好像世人都已忘了他的存在。这比利利索索一刀结果了他更难忍。

    深夜,守卫还站在那里,他百无聊赖地臆想着怎么放倒这两个家伙,避开巡夜的,再翻上墙头,沿什么路线,中间路过哪几个岗哨……也不是真的想逃,只是,实在无事可做,一心渗得慌。

    门无声地开了。“这日子不错?”楚涛朗然的声音回荡在黑夜。

    他长长吐了口气:“玩儿够了?要我的命就干脆些。若是让我挑,死在你的剑下比较体面,你若担心脏了你的手,那就让我沉死在长河里。”

    楚涛“呵呵”一笑:“醉死如何?”

    谢君和惊讶地望着他,这才看到楚涛的手里居然提着一坛酒!熟悉的酒香飘到他的鼻子下,凛冽中带着甘醇。凝香阁的天香醉?看来楚涛还打算继续玩下去,想到这里,不免泄了气。不那么想喝了。

    “嫣红很有趣,她说,还第一次看见主子给下属沽酒的。”

    “断魂酒,送我上路?”

    “你还怕死?”楚涛淡淡一笑,“不喝么?”作势拎起酒坛就要往外扔。

    别!谢君和冲上去接过酒坛,抱着便再不肯放了。嬉皮笑脸揭盖一饮,转向楚涛沉默的脸,挑衅似地说道:“好酒。不喝一口?”

    楚涛抱着双臂,任由他摆出无赖的姿势——敢耍无赖了,至少,不至于一心求死了。

    但是转念间,谢君和又迟疑起来:“没道理啊,为啥请我喝酒?”

    “答应你的,事后得请你喝酒。没说是成是败,亏了。”楚涛模仿着无赖的语气调侃他,学着他斜靠着柴草垛,枕着双臂,翘起二郎腿。

    谢君和突然搁开了酒坛,盯着他,嗫嚅着嘴唇,又终不置一字。气氛似乎又回到那日楚府的厅堂。

    楚涛淡淡笑了笑:“怎么,美酒也难以下咽了?”

    “我把事情弄成这样,这酒——我喝不下。”

    楚涛放声大笑:“天下也有你谢君和喝不下的酒?”

    谢君和长叹一声:“别玩儿了。算我求你……”

    “知道我为什么不喝酒?”

    “听说过几种说法,一是小气,二是不解风月,三是冷面无情。我没兴趣聊天。”

    楚涛不理会,兀自说着:“六岁的时候,我就能分辨什么是好酒了。君和,要和我比酒量,十多年前你未必是我的对手。不过现在,我闻着酒味就想吐。那次去烽火岭,我值夜。冷得钻心,父亲递给我一壶烧酒。我喝了一口,辣得呛人,于是我去溪边洗了个脸。父亲就在我身后不到百步的地方。除了水声,我什么都没听见。等我回头——”

    楚涛的话停在那里,他缓缓闭上眼睛。月光渐渐暗淡,把他的脸埋在一片凄怆的阴霾中。

    “连你都听不见杀手的动静?”

    “水声,君和,他趁着水声而来——我疏忽了……”

    君和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从没想过不通情理的禁酒令也会带着人情味。想必楚涛是不允许刀尖上舔血的生活里再发生类似的疏失,使他失去任何一个部下,才如此严苛。只有他是个例外,奇怪,怎么偏就如此放心他呢。

    谢君和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好像被巨石硌得慌。楚涛这一次致命的疏失,只是因为太放心他谢君和的承诺了——一个足够让对手耻笑为愚蠢的疏失——谁会相信一个酒疯子真心戒酒?一个生平最恨酒的遇到一个嗜酒如命的,竟就信了,这不是荒谬又是什么?

    “对不起。”谢君和觉得自己已经端出了十二万分的诚意,来说这一句话。却就像是一颗石子落进了深潭,激不起半点响。

    是,说一句对不起,全然无用。雪海还未知生死……

七十一 折辱堪忍(下)() 
“十天了,雪海有消息么?”

    楚涛摇头而已:“三天前,有人看到木叶只身一人去了码头,在人群里一闪而过,再无消息。但谁也没看见雪海。”

    “不会吧?那么多天了……那你还坐在这儿陪我喝酒?”不明白为什么,一说起雪海的下落,心中就结结实实地一紧,不自觉地揪心。

    楚涛狠狠扫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你不是一心求死了吗?”

    “这……”谢君和知道自己挑了句最不该说的话。楚涛大半夜地来看他喝酒的理由还用说吗?谁让他这天杀的酒疯子闯了那么大的祸,到现在一声不吭?他感觉得到楚涛正极力压制怒气。被最信任的人卖了,还得容忍着那个人撒泼,谢君和知道,如果对面站的不是楚涛,他早已死无全尸了。“我不白喝别人的酒,说吧,怎么做?”

    “不想干的,散伙。”谢君和以为楚涛又在开玩笑,但当瞥见楚涛严肃的神情,先前身上所有的无赖相立时立刻都收敛无踪了。大事,楚涛不会乱开玩笑——这回是动真格的。

    他听懂了:楚涛只是忍着心底的火不发作罢了。月下,琼浆流过粗瓷大碗,闪着跳动的清辉。如琥珀。

    “十年前的事,我不敢让你知道。”谢君和借着酒劲,吐出长长一声叹息,“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我是秦家的杀手,秦爷救过我一条命。”他把“命”这个字说得特别重,似乎已恨透了这样的命运。“不过,后来我同他翻脸了,为了一个女人——我不明白木叶怎么会知道靠那个女人就足以引开我……”

    “料也是如此。”楚涛并不意外。

    这真是让谢君和意外了:“啥?”

    “秦石的信,半真半假——你别以为我真傻,看不出半点端倪。”

    “你就不怕我哪天反手一剑杀了你?”

    “也许以前担心过吧。”楚涛依然笑着,“敢在大街上挑衅我的乞丐模样的剑客,怎么都不会是盏省油的灯。不过君和,十年的交情了……即便你是个北岸的杀手,即便你本来真打算取我性命,又如何呢?”

    谢君和着实怔了怔。几乎忘记了楚涛的手心攥着整个南岸江湖,是因为平日里嚣张惯了,便从没想过楚涛其实早把一切看透彻了。

    “汪叔这些天一直在我耳边唠叨,劝我别感情用事。我给了自己十天的期限作出决断,也给了那些恨你的人十天去消解他们的仇恨,对你来说,这十天也恰好用来冷静,醒醒酒。——我知道齐家人又在外说我优柔寡断。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决断的不是你的生死——君和,我若真不信你,那天事情发生后,凝香阁外,我就会亲自手起刀落毙了你。”

    谢君和深深埋着头,忽的举过酒坛,仰头狠狠往自己嘴里泼了一大口。清冽的酒顺着他杂乱的须髯滴下,流了一地,仿佛泪珠:“信一个不知底细的酒疯子十年,对你有啥好处?”

    “没有任何好处。我不想知道酒疯子的故事。你不愿说,我也没兴趣逼你开口。不过,我只是不愿见你一直醉下去罢了——什么酒,竟让你一醉十年!”楚涛不多见地叹息了一声。

    谢君和倒真不曾想过,这世上居然会有人为他感到可惜。把自己的过去整成乱麻似的,成天抱着个酒坛子不管不顾四周,想得罪谁就得罪谁,自以为这个世界人人都欠了他的。这样的人,也会被怜悯?!眉间闪过习惯性的痞笑:“喂,刚才你说散伙,真的假的?”

    楚涛肃然道:“揍也挨了,话也劝了,气也消了,酒也喝了。天亮之前,你自己选。”

    “怎么选?”

    楚涛没有作答,只默默冷笑一声:“选错了就散伙,我说得出便做得到。”

    “你说,我做!”

    摇头,起身。楚涛抖了抖身上的草屑木灰,径直往门边去:“别再走错路了,君和。”

    楚涛出去了,柴房的门却开着,似一张黑洞洞的血盆大口朝他炫耀着獠牙。楚涛要他选,却偏不告诉他如何去选。什么意思?这话说一半的臭毛病!谢君和暗暗嘀咕了一声,兀自又往嘴里灌上一大口酒。

    酒意中,楚涛懒得听他说的那段往事又浮现了起来:楚楚可怜的素素,盛气凌人的秦爷,还有曾经紧紧握着他的双手将女儿托付的老琴师……

    当年他只道秦家是招武师,自己的拳脚尚且硬朗,有几分力气,只想着挣点钱养活自己,不必再与那些乞丐一起抢食吃,不必再被人揍得半死,让素素同情。他曾经对秦啸感恩戴德:是在秦家吃上了生平第一顿饱饭,有肉,有酒。是秦家人教他怎么用自己的拳脚,怎么用刀剑,让他不必再受那些无赖们的欺负。是秦家给了他一套像样的衣服行头,至少,不必再忍受大冬天锥心刺骨的寒冷。可谁知道秦啸养着他只为了要他去杀人呢?

    他杀过的都是什么人,自己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从某个曾经孔武有力的将军手中接过这柄残剑时,从他被洞穿的胸口里流淌出的温热溅湿了自己的脸。那双垂死边缘的眼睛里没有锋芒,只有一种含而不露的忧伤。“是柄好剑……别……辱没了它……”这是那将军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话。他不明白,却也从未曾多想——剑,不就是屠宰的工具?

    而他早已厌倦了这样的屠宰。挣够了钱,素素就不必卖唱了。有一日挣够了钱,谁也不敢再小瞧他。可到哪一天才是挣够了钱的时候?他从没有想过秦啸让不让他离开的问题,自以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天经地义。

    直到突然醒悟过来的那一刻,只望见,高耸的山崖之上,青衣的女子身影如一朵凋残的花瓣,缓缓飘落而下……

    为什么?他追问了十年的为什么。如今,微微有些明白了。

    没有为什么,江湖就是个残忍的地方。如果你不拼尽全力守护好身边,那么,你只能怪自己的一身戾气给他们带来不幸。素素是这样,雪海也是这样。

    三口两口继续喝干了酒坛里尚且剩下的酒,抹了抹嘴。门外早已没有了侍卫,他的残剑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在了阶下。楚涛的决定就是要放他走?不,远远没那么简单。其实静下心来,揣测并不难。楚涛不曾明说,但句句都指向一处:是继续死皮赖脸招人恨,还是做点像样的事。

    门继续开着,把天边微亮的曙光投射进来。“散伙?别做梦了!”谢君和苦笑一声,是,凭什么散伙?帮逐羽剑派干了十年的活儿,工钱都不结就走,岂不亏大了?“小气!”他整了整衣衫,对着日渐发白的天空骂了一声,拾起自己的剑。

    忽然觉得,剑握在手中的感觉分外踏实。他的那双黑布靴,终于能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跺了跺石板地面,舒活舒活筋骨,也学着楚涛哗啦哗啦抖了抖袍子上的尘灰——虽然“轰”地反倒扬起了地上的烟尘。

    该清醒了,是的。他想告诉楚涛,自己绝不会再错了。

    楚涛给了他十天的冷静,他知道,有些事,他必须得放下了。

七十二 千丝万缕(上)() 
“主人,不寻常。”

    蒋爷立定在庭院中央,管着他的一院子梨花。春光正浓,恰是惬意的时节,然而江湖事总要闯进不该闯进的地方,搅走人的闲心。他并没有回头,只捧赏着满掌的花雨,细细端详道:“说。”

    “楚雪海失踪,楚涛什么动作都没有。”

    “他该有何动作?”

    “逐羽剑派不应当四处追查么?除非他楚涛果真打算投靠江韶云了。”

    蒋爷的木屐在青石板地面上叩击而过,吱嘎作响,伴着悠长而慵懒的笑声:“他?父仇不共戴天,岂可轻饶江韶云!即便楚雪海在江韶云手里又如何?”

    “自己的妹妹在人手里,还能气定神闲?万一那老妖怪出手狠毒,那么漂亮个姑娘岂不毁了?他不一直最心疼他那妹妹?”

    木屐的声音依然悠缓如常:“木叶这招,吓唬寻常人自是不在话下。可惜,用错了机缘。楚涛正得势,岂容他嚣张——”

    布衣客继续反驳道:“然而楚涛可不是个无情的……”话音却被蒋爷骤然提升的调门生生切断:“但他更清楚,江韶云如果还期望着与他合作,就不敢对楚雪海下太重的手。”

    布衣客恍然长叹:“一局险棋啊!”

    蒋爷静静地向落花伸出手,于残瓣流过指间的瞬间,猛然一握,流出的只是风尘中的一片齑粉。他淡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