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件极危险的事,然而是自己唯一的活路了,他相信楚涛不会拒绝。
于是他一旦在赌坊现身,立刻被人提了领子抛去后院。重重的一摔,摔得他浑身都快散了架似的疼:“欠了钱还来赌?活腻了!”棍棒的声音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却还没来得及落在他的身上。抱着头从缝隙里提溜着眼珠向说话人张望:“慢着慢着,爷……我来还债,还债,嘻嘻……”确认没了威胁,才松开手露出脑袋向四周探寻。
与先前一致的粗悍声音震得他耳膜痛:“你能有钱还债?”赌坊老板与他也算老相识了,只是每一次见面都没有什么愉快可言。周围三五个彪形大汉已经把他围得没了出路。
“有有有有!”他急不可耐地解释着,生怕遭来无妄之灾,“得了件好东西,换点钱应该不难,不难哈!”
“又去祸害了谁家?”猫儿的心性,老板再清楚不过了。一挥手,身边的大汉纷纷撤了个干净。老板的手已经提住了他的衣领:“明白着说,什么货色?”
“这笔生意还真不能跟您做!”猫儿窃笑着卖起了关子,“您不敢。”
“我看你真是皮痒!”
但未及老板出拳,猫儿已经一跃躲到了院墙下,依然不停嘴:“不是我夸口,您真不敢!楚掌门的紫玉令,您敢出钱买下?”
“混账,欠收拾的东西!”老板操起墙角的木棍往他身上甩去,分明有一种遭了戏弄的愤怒。然而棍棒到处,唯击打了空气而已。猫儿上蹿下跳左摇右晃地,棍子偏就与他相斥,连衣襟都蹭不着。
“息怒息怒!真是紫玉令!不过是个仿品。我在找做买卖的人而已……找到了愿意做生意的人,欠您的钱立刻还上,如何?”
棍子“啪”地一声笃在地上:“死猫,我这儿既不是当铺又不是玉器铺!来我赌坊闹腾这些?”
“这不是邀您帮忙呢吗?”猫儿厚着脸皮蹭上前笑,“当然少不了您的好处。前些日子定是有人来赌坊打听过我,您只消给那个人发个信儿,到时做成了交易,我账面上的欠债,自然也就清了。嘻嘻……”
棍子一斜:“你不想活了?成!呆着吧!”老板一转身把他撂在院子里。
许久,果有一西域商人模样的大汉步履匆匆地从外边进来,一袭土色的锦衣,赤面浓眉,双目如电——珠光宝气的商人扮相丝毫掩盖不住眉宇间的锐气。“你——猫儿?”不流利的外乡话,只吐露几个简单的音节,却亮堂得如同发号施令。
居然不是那如女子一般神秘的木叶?猫儿有些失望,却也敷衍着笑:“客官四处找我,可是为了一块玉石?”
来客毫不含糊地点头,把手掌大的一锭金子在手心里转了个圈,金光熠熠,晃得人睁不开眼。猫儿看得双眼发直,不自觉舔了舔嘴角的口水,一边想象如此庞大的金砖该有几多分量——大概把整个赌坊买下来都够了。探出爪子,轻轻摸着那金砖的边沿,冰凉的手感,不像有假,恍恍惚惚如入云端。笑得牙根毕露:“这小小的紫石头竟价值连城?”
来客突然抽回手,刚才的金砖霎时不见了。另一只宽大却空空如也的手掌递在跟前。
他点了点头,掏出怀里的小布包,一层一层掀开,露出紫玉令鹰形的轮廓,炫耀似的在商人面前一抖:“你看,是不是紫玉令?”
来客呵呵一笑:“以假——乱真?”
猫儿立刻顺势吹嘘道:“当然当然,足以乱真!李玉匠的手艺,在南岸找不出第二个!”
岂料,一柄闪亮的匕首从袖底突然亮出,趁他毫不防备的时刻横亘在脖子底下:“走漏消息,要你小命!”来客一把抓过手中紫玉令,对着光瞥了一眼,满意地哼了声,塞入怀中,又换了一小锭银子,还给猫儿。
金子果真就飞了?猫儿急欲跺脚之间,却被人架着脖子,眼前的寒光贴紧了他的皮肉,自当小心,不敢挥舞双手,只敢赔笑:“喂,只值这些?”
来客朗声大笑,字字掷地有声:“真货,金砖;假货,银锭。”
猫儿的脑袋瓜飞速旋转:“我知道怎么能弄到真货——就看你家主子慷慨与否。”
来客收了刀,横扫他一眼道:“三日后,石亭,交货。”话音落,人已在门外。
六十三 天罗地网(中)()
猫儿立刻一纵身跃上了墙头翻至屋脊,只见来客正风风火火踩着雄赳赳的步子往长街而去。暗暗腹诽木叶的狡猾:随便找个不相干的人与他做了交易,自己则悄悄躲在暗处坐收好处。不但收回了假紫玉令,还准备好了下一步:猫儿若真有本事,重赏之下指不定还真打算去偷真紫玉令;若没本事,三日后交不了货,木叶也不损失什么;若是他和楚涛联手坑木叶,三日后的石亭则必是苦战一场。
可他就不信找不到木叶。
这样的雕虫小技还能难过他这梁上君子的祖师爷?适才的来客熟门熟路地出了低矮连绵九曲回肠似的巷子,飞步直奔长街。猫儿一路轻轻踩着屋脊佝偻着背追踪——这对于惯常暗夜行路的他实在是小菜一碟。脚底抹了油似的轻巧,偶有瓦片翻动之声,学着野猫小声哀啼,也从未有任何人起疑。不然怎么敢担得“猫儿”的名号?
来客一路出了镇子往郊外密林深处去。没有了屋脊的藏身处,高入云霄的树枝和冷风的呜鸣照样是绝佳的遮掩。正是石亭的方向。当来客匆匆刹步,猫儿想起来张望四周,不由满头冷汗直冒了。
他们停在一处坟场,四下除了层出不穷的冰冷石碑,并无遮掩。闭目,风声鹤唳搅得他双腿略有发软。鬼哭狼嚎阴魂不散磷火四起的地方,恰是意图不轨的最佳所在。猫儿远远地把自己挂在树上,掩藏在浓密的树荫后,悄悄地等待。
月西沉,无光的世界里,一道白影缓缓地从石碑群后飘然而至。
汉子猛地下跪,匍匐于地,连抬头都不敢——恰似见了鬼。
白影伸出颀长的手,搁在他的头上,眼中闪过肃杀的笑意。
汉子从怀里取出紫玉,双手捧过头顶,依然不敢抬头。猫儿分明觉得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三天后么?”说话声,仿若女子。
“石亭。”汉子连声音都在发抖。
妖冶的声音从那具白色的躯壳里飞扬出来,带着嚣张的笑意:“也好。事若成,你约了钱庄掌柜和金器铺掌柜喝酒的事儿,我便不与他人提。”
“何时——放我?”
“怎么?你想要个解脱?容易!”
话音未落,那汉子已连滚带爬地跑出十步远。白影手中一道剑光正掠过汉子的衣服下摆。更嚣张的笑,如同愚弄猎物于股掌的猎犬。“给我去打听——楚涛到底是不是受了伤。得了消息仍在此处找我。若找不到你,小心天下人都知道:是你约了他们,并且打算夜半下手,你的满腔恨意,一定会招来官差们不少同情!”
“胡说,分明是你!若非我被此二人害得家破人亡,怎会……”这人说话突然流利起来。猫儿明白,那商人起先故意装作西域人的说话口气而已,骨子里,还是个汉人。
“有杀心就够了。这两家的伙计可都是看到了你的约信,认得你的笔迹。没人会相信我的存在。你最好明白!”近乎癫狂的笑声里,白影渐渐淡去在重重的墓碑后。
猫儿的心底泛起一阵强烈的惶恐。可怕的木叶,决不能落到他手里,绝不能受他胁迫!不然这在黑暗中瑟缩在墓碑后的汉子的下场,便是他的下场。
深沉的夜色霎时将一切罪恶掩盖在平静之下。
依然平静的楚府虽已感知黑石崖下山雨欲来的动荡,却仍是有条不紊。
和煦的晨光里,最没心没肺的依然是楚雪海,提着一柄自己削的竹剑煞有介事地四处晃悠——别人巡逻安防,她也巡逻,只不过观察着天边飞过多少只鸟,其中有多少只鸽子罢了。当然她并不清楚哪些鸽子是自家的,哪些是别人家的。只隐隐见鸽子增多了不少,揣测着哥哥是不是又该有什么行动了。但不管是什么样的行动,都不会带上她。
想到这里分外泄气。
要在平静的楚家再找出第二个与她一样百无聊赖的并不容易,就连薇兰嫂嫂也不会闲着——她的花花草草比啥都重要。段姑娘可比她有本事,镖局账目上的来来往往如有错漏绝逃不出她的火眼金睛,就听汪叔天天念叨:钱大侠直夸段家姑娘聪明,省了他不少头脑。
细一思量,闲人倒是有一个。
果真,那一身肃杀的黑影就站在水池边,没有酒点燃他的血液,就跟一棵枯萎的茄子树似的。晨光勾勒出的轮廓只加重的墨色里的煞气而已。临潭照影,对着池中那张难看的黑脸,还能顾影自怜么?心中立刻蹦跶起几分促狭,蹑手蹑脚地蹭过去。
临近了,他居然连头都不回一下。莫非真没有发现么?心中一阵狂喜,拔出竹剑扬手就朝他的脖根上狠狠一劈:“杀!”一声闷响,她可没料到竹剑竟真的结结实实撞在他的脖根上——那声音,好似一剑击打在木桩上似的。
结果谢君和非但没有还手没有言语,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雪海简直怀疑这就是个木雕的谢君和,是哥哥立在院子里专吓唬人用的。要不是亲眼看见脖根上微微起了红,她真就这么认定了。“喂!要是真剑削过来,君和大哥可就没命了?”
谢君和木着脸,微动嘴道:“你哥会让你拿着真剑满院子耍猴似的玩?”
“你早发现了?”其实也该想到,像他这样的剑客,面对身后有异样而不动,必然是早已明了身后虚实。“讨厌!”白高兴了一场,雪海举剑奋力往他背上一戳,“咚!”又是一记闷响,沉闷得让人心底燃火。
“别处玩去,老子没心情!”谢君和微撇过头,耷拉着嘴角,犀利的目光横扫过她的脸,把她一脸纯真的希冀浇灭得所剩无几。
“君和大哥?”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撒了撒娇。却一眼瞥见他袍子底下的右手——正攥紧了剑柄,紧得简直要把剑柄捏碎,紧得手上青筋绽出,简直能看到皮下沸腾的血的流淌——他心里有恨,雪海霎时懂了。于是默然地站在他的身后,陪着他,不惊不扰地,就像曾经等待哥哥那样。
六十四 天罗地网(下)()
发生了什么,能让谢君和恨成这般模样?从来没有人问过。
雪海注视着他那张从来没有修过边幅的脸——粗野,蛮横,凶顽。他的双目正灰暗着,无光——往日并不是这样,她更愿意看见一个在杀气里燃烧着的谢君和,也不是像今天这样,如同燃尽了的死灰。初相逢的时候,曾企图透过那双深邃无底的眼睛穿越时空,回到他的过去看一看。但今天,这双眼睛已经告诉她:谢绝一切与外界的联系。
好像,他把自己一个人囚禁在过去的牢狱里,再不愿出来。
她虽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话到嘴边终究咽了下去。不想戳他痛处,也不想一走了之,只有默默倚着他,牢牢牵着他的胳膊,让他知道还有她的存在。可她存在与不存在又有什么不同呢?笑自己傻,是的,她既帮不上哥哥,更帮不了谢君和。但她依然倔强地站着。
直到谢君和颇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瞪了她一眼,凶光与一片单纯的柔情对撞,刹那间化为乌有——他再把视线转回水池,躲闪着雪海。池面除了自己风中凌乱的皱影一无所有:“不是让你走么?傻子。”语气变了,浅浅淡淡的,似乎瞬息间磨平了棱角。
“我走了,你就一个人了。”
孩子般的理由,让他哑然:“你……”略带着哽咽的沙哑之音,映着心中的凄伤。顿了顿,才摇头道:“你哥没教过你,别和江湖人走得太近?”
“你不一样……你不是坏人。”
他用力甩开雪海的手,力气大得直把她甩出三步远,似是一刀两断的果决,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唯苦笑而已,思量半天才道:“爱站着就站。不过离我远点。”继续沉默。
身后迎风微咳的声音响起,是楚涛。
“伤好了?”君和定了定神,打起精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主动迎了上去。雪海依然嬉皮笑脸地粘腻着哥哥的袍子,一瞬间也忘了谢君和刚才的一甩。
楚涛揉了揉她的脑袋,“嗖”地从她手边夺过竹剑,对着光端详一番,又凭空比划了几下:“手艺见长啊!”
“哥!又要没收?!”她涨红了脸,伸手来抓抢。
楚涛竟不与她玩闹,又扔还给她,转向君和道:“可有漏处?”
“周全了。”
楚涛似乎仍不太放心:“没什么怨气吧?——不像你。”
“留守便留守,有什么好怨的?你替我割了木叶的头回来,一样。”谢君和平静的样子反而不同寻常,连雪海都惊异:烽火岭那会儿,楚涛没让谢君和一起去收拾江韶云,他的脸色难看成啥样?现在居然会是这样的回答?想到谢君和刚刚手握剑柄不知怨恨着什么的样子,心头也略微地不安起来。
楚涛欲言,望一眼雪海,笑哄着让她离开了花园。
宁静的院落,池沼前,恰可见清晨的旭日映照下的波光。该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了。
楚涛望着谢君和刚才怒目相向的池水,悠悠然劝道:“君和,他不只是个杀手那么简单。甚至他知道怎么利用我和北岸之间的矛盾,引我们互相争斗。还有那三件命案,根据猫儿得到的消息,李掌柜的死,是因为假紫玉令,另两个掌柜的死,一则混淆视听,二则引我关注。三则,他正好抓住另外一人的把柄,使此人不得不听用于他。出手如此狠绝,算计如此精巧,他早已失了人性!”
谢君和突然横眉道:“我办事让你不放心了?”不知哪儿来的无名火,顷刻间被点燃了似的暴躁起来。
楚涛不理会:“猫儿傻愣愣地以为一枚假紫玉令就能引木叶出现,实则大错特错!”
“他当然要你的真紫玉令!因此你才寄放于我处,自己和木叶对抗去,不是挺安全么?”
“那他为什么会答应猫儿的相约?”楚涛对这种痞子式的心不在焉着实上火,“他希望今晚我出现在石亭,明摆着就是要调开我,其后必然将有所行动!”
“那你吃撑了还去?!”
“我不得不去——他可是握着猫儿的生死呢。”楚涛叹息道,“我若不去,猫儿必死。可……君和,你就得小心了。木叶此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他重重拍了拍谢君和的肩膀,似乎要试一试这肩膀到底能担得起多少分量。
谢君和略微回过神来了一些,冷笑:“他敢竖着来,我让他横着回去。”
“你要多少人,核算好,我让他们留下。别赌气——”
“我没赌气——”他解释道,一抬眼,就见楚涛贯穿一切的犀利注视。这点小念头还能瞒得过楚涛么?不就是想亲手了结了木叶,一雪前耻?楚涛一定是这样想。思量一番,终还是咽下了另一半解释的话语,毕竟这个即将到来的夜晚谁都不会轻松。那些于事无补的破事儿还提它做什么?“对不起。”他含糊搪塞了一声,整了整衣衫,提了提佩剑,立正在楚涛跟前。
楚涛不再多作吩咐,振作的谢君和必然知道当自己直面木叶需要做些什么。万一,木叶的剑指向的是楚家后院,也没什么可惧怕的。
“等我回来,请你喝酒。”他诡异地笑了笑,惊得谢君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