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海整日间关在庭院里也不是个办法。还有,为啥你不让她学武防身?她武功底子真不错,身轻如燕。只可惜完全不懂怎么出招。”
楚涛微蹙了蹙眉,些许阴郁弥漫在雾一样的目光里:“她是不是恨透了我这个飞扬跋扈的哥哥?”
“本来就不通情理。”谢君和趁势骂了一句。
“江湖人哪有情理可言?”楚涛恶狠狠回了他一句。
“可你为啥禁这丫头学武?”
“我的家事你也多嘴?”
“自己这哥哥做得乱七八糟还不准我说!”
“你!”
说着说着居然火花四溅起来。
忽听小厮来报:“凤仪姑娘单独来访!”
二人相视,各自无言,就算消了战火。
君和兀自往后门走:“别拖我插蜡烛。我回去看门儿!”
楚涛冲着他背影骂了声痞子,令道:“客堂摆茶。”
四十九 暗香盈袖(中)()
浓郁的热茶冲淡了春夜的寒。凤仪左手揭盖,小啜,品出了旧时味道:苦茶的香与蜜水的甘甜交织在一起,还有些水果的清爽。温润的暖流让她的心也微微湿润。她不喜欢苦茶,他仍记得。
“手上的伤不轻吧?”没有什么寒暄,楚涛径直走向她,托起她受伤的右手掌。
“没什么。”她想撤回手,无奈他钳得紧。一股温热迅速蔓延在心口。双颊不觉已是一片绯红。
楚涛拆开丝帕的包裹,只见黑红的伤口从虎口处斜切而下,延伸过掌心。血色依旧缓缓渗出。她痛苦地皱了皱眉,忍痛而不得。
“刘医师!药箱!”他着实皱了皱眉,“驿馆没有医师么?我让汪叔安排一个。”
“带了医师,只是出门太急了。”她脸颊上的红霞已如火烧。左手拂颊,只希望降降温,不必那么羞怯。却不由自主地,连心跳都有些抑制不住。
“弹琴的手,怠慢不得。”楚涛亲自为她上药、包扎,恰如其分得就像个专职的医师。倒是刘医师站在一旁端着油灯插不上手。
不觉疼痛,也不再倔强。凤仪抬头,望见柔和的油灯光下他认真专注的样子,似笑非笑:“你还是没变,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楚涛一声苦笑:“可你仍是拒绝了……”
刘医师闻言一低头,赶紧收了药箱退下去。
空荡荡的客堂一个人也没有,两个熟人竟对坐沉吟无话。
楚涛先打破尴尬:“齐大少竟没来找我麻烦,他这回倒还沉得住气。”
“刚刚被谢大侠在凝香阁修理了一番,不敢再来丢人。我和云鹤都劝过他,楚掌门的妹妹都受了伤,怎么都不会放任这凶徒。何况那两个门客混迹赌场,交友不慎也未可知。”
“这可不是一般的杀手,凤仪。近日我会多派人手。你自己也要小心——你见过他,更加危险。”
“我自知他不一般。那么,有眉目了?”
“我会尽快把他找出来。”
“两个门客的伤,不简单。锁骨下一道淡淡的划伤,细如发丝,长约一寸,出血不多,却有淤紫。这极小的伤口往内扩展则极深,沿血脉直通五脏,致使失血过多而亡。一柄剑,何以造成这样的伤,楚掌门见多识广,可曾听闻?”
“梨花剑。”楚涛脱口而出,“杀人不见血的剑法。如此,杀手只能是所谓‘白衣圣使’——江韶云的徒属果真寻来了。放心吧,我会解决。程大侠那里,请代为转告。”
“白衣圣使”的名号,在传说里太过让人熟悉了。也是近年颇为活跃的一股力量。他们听命于神秘人物的掌控,杀人如麻,在偌大江湖卷起好一阵风浪。而这个神秘人物,除了江韶云,无人敢担当。
冷凤仪瞟他一眼:“秦大少揣测得对,你果真是要与江韶云宣战?”
“对,迟早。不过他的动作比我想的快了些。”
气氛陡然间变了味。
冷凤仪不满道:“可你也不用四面树敌吧?白衣圣使从来只在江湖的暗处行动,神出鬼没,没人掌握过他们的踪迹。如果得不到北岸的支持,你这无疑是自寻死路。看看现在齐家上下哪一个不想取了你性命而后快?就连你曾经的下属沈雁飞也未曾说过你一句好话。楚掌门,三思为上!”
“你是想说碧莲洲么?”楚涛大笑着把她的潜台词道出,“你让齐爷不必过于紧张,那些剑客只是替我打探白衣圣使的消息而已。烽火岭里的动静,我不得不防。他若尽快答复我撤出碧莲洲的时间,就不会给白衣圣使们以可乘之机了,届时,我的人自然会撤回来。”
“你竟以为我只是为了碧莲洲而来?”
楚涛惨笑一声:“难道,还另有图谋?”
“我是真心相劝。与齐家之争,何苦?”
“齐家又何苦为难我?”
“别玩儿过火了,楚掌门!”冷凤仪的神情已然如遭了霜打。
“玩儿?”楚涛起身行至她的面前,灯光投射的黑影笼罩下,那张脸让她恐惧不已,“请你提醒齐爷,父亲去世的当年,他是怎么整我的,我可一点没忘——排挤倾轧、挑唆离间、行刺暗杀……如今我只不过要求取回楚家被他强占的产业,有他自己的字据为凭。凤仪,你说这是玩儿?”
“如此相逼,徒增仇恨而已。”
“是谁在逼谁?”楚涛顿了顿,回视,冷笑。
凤仪知道,这是警告。
楚涛继续道:“这些天所谓北岸来客在南岸联络过什么人,说了些什么,我清清楚楚。同样的手段,当年你兄长就已用过。我只等那些人离开后用我的鸽子分别问候了他们,他们就坦率告诉我,与其相信齐家的空头承诺,不如在南岸平平静静规规矩矩做他们的本分。凤仪,非得我把话说到这一步么?”
这些人的行动都是在她冷凤仪的指挥下。楚涛心里一清二楚。她本想用釜底抽薪之计孤立楚涛,但看来并不奏效。
凤仪找了个借口道:“交友罢了,楚掌门也要干涉?”
“那你承诺了他们什么,敢不敢放在阳光底下敞亮了说?”楚涛提高了音量,“我可没有威胁他们,我只提醒他们交友慎重。如若齐家在江湖还有信誉可言,我也不愿恶语相向。”
“看来,话不投机了……”凤仪不想解释什么,尽管原本只想来看看楚家是如何情况,原本只想听他说一说怎么找寻那个杀手。却不知为什么,一眨眼,又牵扯出那么多的不愉快。还不是她自己搅和出的是非么?
“凤仪,”楚涛故意顿了顿,稳了稳自己的声音才道,“若非看在昔日,当你指责我四面树敌之时,我早已将你扫地出门……你怎么变得和齐家人一样不讲理……”
冷凤仪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发抖。着实的心痛,她和他,一样。
楚涛再也忍不住心中愤慨,直言道:“告诉齐爷,我有足够的耐心忍着齐大少,直到收回碧莲洲!”
“不敢想象,这竟是楚掌门所为……”凤仪冷笑三声,摇头不止。
但楚涛没给她更多说话的机会,径直入了后堂,闪身进了夜色。甚至没有一声礼节上的告辞。一切情感,已在利害得失面前荡然无存。
下人的指引下,冷凤仪愤然挥袖而出。
当夜,一只鸽子从驿馆腾空而起,越过长河,带去一行娟秀小字:鹰羽已丰,另作他谋。
五十 暗香盈袖(下)()
凝香阁。
“听说老大昨晚很威风地与齐家特使吵了一架?”嫣红在谢君和面前摆下热茶,笑脸盈盈地交叉着十指套他的话。
“威不威风只有他自己知道。”谢君和举杯就饮,装了满嘴苦涩下咽了半日才不至于呛出来,“你泡的茶?!这也能叫茶?!”伸着舌头吐了半天茶末,依然拧着眉毛。
“这可是店里最好的茶!不爱喝就滚!”嫣红一瞪眼,挥袖回到了帐台后,再不理他。
说书人悠悠地摇着扇子坐到他对桌:“怎么?改喝茶了?这可是奇闻。上回赌马到底输了?不错,又添了个段子——黑面煞不敌忘情公子,嗜酒客苦饮墨冰草茶。”
横眉拍案:“消遣我?活腻了!”
说书人摇着纸扇渐行渐远。酒客们主动退避三舍,除非他铁了心想找不痛快。
“回来!”谢君和却突然主动向说书人招招手。
说书人仰天笑不止,慢腾腾踱步到他跟前:“问吧!”
“先借我几个铜钱。”
“行。”
“还有……”他把声音压低到周围没人听得见的地步,“胭脂。”
“什么?”说书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哪里有卖姑娘家用的胭脂?”
“前阵日子问银发簪,今天问胭脂,你掉进花丛了?”说书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调侃他。
“你小子到底说不说?”
“江湖上的事问我,女人的事,问掌柜的——不过你刚刚惹火了她,看样子帮不了你。”在谢君和暴跳如雷之前,说书人已闪出了危险区域外,张扬着纸扇,与其他酒客打趣谈笑。
嫣红从帐台后走来,殷勤招呼着客人,偏就不看他,直到走过他身边,才撂下一句:“镇北朱雀街有一家,出门往东两百步,右边巷子里也有一家。”
谢君和眼前一亮,想要道谢,却见嫣红仍不看他,径直走去了后桌,倚蹭着富商模样的中年男子,搔首巧笑,甜言蜜语,卖弄着姿容。那商人早已看得两眼呆滞,痴痴傻笑,举止也失了规矩。
谢君和直想吐。提剑起身,震得桌椅杯盏吱嘎叮当猛一阵响,把那富商吓得回了魂似的一抖。
两个时辰后,提着剑的谢君和在两个胭脂店铺里七手八脚地把每一种胭脂都翻腾了个乱七八糟。
揭了盖,放在鼻子底下嗅嗅,摇头,顺手往货架上一扔,时不时一个喷嚏让老板的脸色又凝重一层。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个喷嚏,也记不清吓跑了多少客人,终究还是有所收获——他花光了口袋里所有的铜板,在崩溃边缘的老板近乎驱赶的鄙夷之下,拉长了脸,怀揣着一小盒胭脂回到楚家。
不知情的望着店铺里的乱象,还真以为有人会无聊到打劫胭脂铺。
唯一惊喜的只有楚雪海——当一盒颜色亮丽的胭脂莫名其妙地被递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告诉你,这是你的了,任何女孩都抵御不住这样的诱惑。
但谢君和总是有本事让人的心情从如入云端的天上狠狠撞击地面:“查了一下午,什么结果都没。看着老板脸色难看,省得他到你哥那儿告我状,可买回来也没处扔,就算做道歉吧。”
于是换来的只能是楚雪海山呼海啸一样的愤怒。
幸好段诗雨拦着:“谢大侠查什么案子,居然跑去胭脂店?”
“一种香。”
诗雨好奇道:“杀手身上的吗?难道她是个女人?”
抓了抓头皮,唯有叹息而已。
“要问香气,谢大侠该去找她。”诗雨蛾眉轻挑,暗笑隐现于纱巾背后,“楚夫人院子里的香气类别可比普通胭脂店里的多得多。”
“别!”雪海匆忙插嘴,“要找,也让我那灰狼哥哥自己去找。”
君和懂她的意思,咧了咧嘴。芝兰苑,他确实没胆量乱闯。
于是,素来与江湖格格不入的芝兰苑里多了一柄匕首。耀眼的寒光下,薇兰把它托于丝帕中轻轻端起,翻来覆去查看。楚涛淡漠地静坐一旁,兀自品着热茶。
“血气盖住了几分香韵,加之隔了一日,不好断言。”
“若难办便作罢。”他并不对此抱着希望,谢君和的心血来潮、段诗雨的一时之言、楚雪海的胡搅蛮缠,居然就要从香气中追寻凶手,说来也可笑。一杯茶喝完,什么结果也没有。不觉抬头四顾。
“等一等……”薇兰没有抬头便知他又要走,放下手里的东西疾步近前,“再坐片刻,行吗?”
楚涛讶异地望着她,委屈的笑容始终维持在她苍白的脸上——她不敢不笑。他笑了:“我没怪你啊。这事本不需要你插手。”
“可……我会做好的。只一会儿……”
她的恳求永远是这么简单,他听得真真切切。确实,太久不回来了。久得连雪海都看不下去。可他总是记不起还有这么一方庭院。轻轻拥着她的肩,牵起她的手:“兰,我不走。”
喜出望外而又手足无措起来。
手心似火。他模糊想起汪叔曾提过,她病了,又说不严重。什么时候提起的呢?也许是在他练剑的时候,也许是在他想事情的时候,也许……完全记不起来了。这一茬话当然就好像风刮过似的,散在当时的空气里了。望着她满足的笑容,他掩饰着略微的歉意:“病了也不告诉我?”
“小事而已,怕打扰夫君。”一脸娇羞在他的直视下无处躲藏。
摇头不止,轻道一声:“傻!”
“不傻,”挣开他的手臂,坐到书桌前,细致工整的小楷在纸上一笔一划延伸:“沉香、郁金、麝香、灵香草、橙花、蜂蜜、白兰、雪菊……”笔突然停住,侧目而思,又徐徐摇头。
“怎么?”
“太过寻常,缺了关键。”
“那便不去管它。”楚涛搁下她手中的笔,揽着她的腰肢,俯身向她的唇深深地一吻,不容她抗拒。
双唇相遇的瞬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抱着他,用尽全身力气,贴紧他温热的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还有凝重的鼻息——没错,他真的在身边。却害怕一松手,眼前的一切又荡然无存。
炽热的吻,顺着她发烫的脸颊、耳根,滑到脖颈,点燃着她的整个身躯,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化似的绵软乏力。
她却甘愿燃尽了,化尽了,为他。
明知不到天亮他定是要走,也知道他根本没有在意过她究竟在纸上写下了什么,更知道他一旦出了庭院就不知再过多久才会记起芝兰苑,甚至知道,就连这一吻也不过出于怜悯她的孤独——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嫁给了他,还是嫁给了这庭院。
却似一只向着光亮的飞蛾,哪怕燃尽自己,也已奋身不顾。
然而他永远也不曾意识到,她多希望走进他的世界。
五十一 血海翻波(上)()
黑石崖的晨曦绽开在一片艳红里,当紫霞漫天,彤云密布,迎接着初日跃升的,却是一声失魂落魄的惊呼。什么事?彼此追问,知情者或奔走相告,或窃窃私语。当另两声凄绝的哭泣从镇子的其他角落传来,大家再也按捺不住故作的镇静,不多时,整个镇子陷入了多年不见的慌乱与恐怖。熟人相逢,不再有笑容与寒暄,代之以摇头、躲闪。多了步履匆匆,也多了吱嘎作响的闭户声。
一队佩刀的官兵把玉器店围得严严实实。片刻后,慢悠悠的官轿晃过石板路,停在玉器店门口。身材肥硕的县官大人缓步下了轿,捕快们拥上前纷纷阐述案情。昨夜,李掌柜事先接到邀约要谈生意,便夜宿店中等待访客。早上伙计来看,只有满院的血。李掌柜身上被砍了七刀。致命的一刀在脖子上,直接切断了喉管。
穿过做生意的铺面,会客的后厅里斑斑血迹,以及家具推撞的痕迹。延伸到账房,再到货仓门口,最后到院子里,凄艳的血痕,拖曳了一路。县官在后院前一个战栗,停下了脚步。他看到了院中井台边流干了血的尸首,也看到了粉白的院墙上用血写的大字:“为富不仁者杀”。还有一行血脚印,从从容容地,从井台边延伸向后门口,凭空地消失不见。
更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