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领教过诺言二字之于齐家父子不过是转移视线的谎言。齐爷应该清楚,十二年后,局面已是完全反转。当年嚣张的要挟者,今日必须要尝尝反被要挟的滋味了。
程云鹤摇头叹息:“齐爷的意思,什么条件都能商榷,然,凤仪姑娘与大少爷即将择日完婚。希望楚掌门能成人之美,尽快放人。”
“是吗?”楚涛悠然一笑,“先恭喜二位。不过,我只能答应齐大少暂且在南岸可自由行动。我也乐得成人之美,就等齐爷的好消息。”
齐恒咬牙切齿地张狂大笑:“楚涛,我倒要看看你敢把我怎么样。既然你乐得成人之美,我和凤仪成亲的喜酒,你无论如何是要喝上一杯的吧。噢,我倒忘了,楚公子素不饮酒,何况是苦酒!”
整个厅堂里,唯听他一人尖酸刻薄地笑着,仿若疯狗。
冷凤仪怒视他,他也不理,早已忘了自己的处境。
程云鹤焦灼不安,生怕得罪楚涛。
而楚涛根本不抬眼看他,只是低头。微一抬手,伴着一声杯盘落地的脆响,让齐恒满面的红光顷刻间燃成死灰。
茶水横流,满桌狼藉。
众人也惊出一身冷汗。冷凤仪呆了呆,正等着下文,却只见首座上的那张脸笑得平和、意蕴悠长。
“失礼,抱歉。”楚涛拱手行礼,从容离座,去屏风后整了整衣衫,又从容坐回原处,平静得让所有人怀疑这不过是个偶然。
等他坐回来的时候,汪鸿早已令侍者收拾了残局,重新换上茶盏,左右剑客更是早已夹着吓呆了的齐恒下了堂。
夜幕降临。上灯以后,楚家被一片火红的喜庆色彩所笼罩。月色也格外清亮。
只是齐家的使者决然高兴不起来。云鹤一再为齐恒的失礼而致歉,楚涛却镇定仿若无事般劝酒。南岸各派列席的要人之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不绝。
程云鹤摇头不止:“齐大少还真是……率性……”
凤仪苦笑低语:“不计后果,丝毫不知形象,他不总是这样?放心吧,楚掌门还真不会把他怎么样,不过多个要齐爷难堪的筹码罢了。以他的高傲,齐大少还入不了他的眼——若没有碧莲洲这一回事,指不定他早就放了齐大少。”
“照此,碧莲洲,他十拿九稳,我们还来谈什么?”
“他从来只做十拿九稳的事——等着看吧!”双眼一眨,嘴角一扬,便是一张倾倒众生的脸。举杯,正对着楚涛若有所思的凝视。一饮而尽,眼看着对面原本清亮如寒星的双目逐渐沉郁灰黯。
“嘭!砰!”四周忽然一亮,又瞬间熄灭。绚烂的烟花在楚府上空惊艳地绽开。众人纷纷围聚庭院,仰头惊呼,欣赏漫天的辉煌。
此起彼伏的人声背后,凤仪靠在檐角廊柱下,任月光把她藏匿在暗影中,默默地注视着院中一张张高大魁梧的背影,仿佛唯有这样才能把这世界看得透亮。在她的面前,一池的碎月在寒风里泛着冷清苍白的光——今晚的天空,只属于烂漫之色。
楚涛悠缓的步点在她身后三步外静止:“一起去看看?”亮光正打在他肃然的脸上,映照出冷漠的苍白。
“我不喜欢这些,你知道的。”妖娆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晃而过,不作任何停留。
“莫非姑娘仍是喜欢赛马?可惜赛马会在秋天。”轻笑里满是不屑。
愤怒地回视:“时节不同了,楚掌门!”
依然是默然无声的笑,却只带着彻骨的寒:“最短的时节,莫过于烟花盛景,稍纵即逝。”再一次踏着悠缓的步子,从容地融在一院江湖客的黑影中,不可寻见了。
倔强地扬起嘴角,泪水却不争气地顺着眼角滚落。低头,冰冷的石板地面正映着自己的长影。冷凤仪,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顾影自怜?她告诫自己,在这个庭院——不,是整个江湖,从来没有人会怜惜一个女子。
烟花的五彩光芒里,她任自己化作一抹剪影,只停留一瞬间,便随着光芒的消逝,黑夜将她擦除,不留任何痕迹。
四十 不得于飞(上)()
“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琴谱扉页上题着一行潇洒从容的字迹,力透纸背。
冷凤仪从行箧里取出这琴谱,在油灯下轻轻摩挲:拂去星点尘灰,期待它在暗夜里的熠熠生辉。她到哪儿都带着这张琴谱,如是,五年了。
焚香,净手,摆琴,端坐。玉指细细摸索过琴板上状如梅花的断纹,挑弦侧耳,空弦之音的震荡中,仿佛听得到岁月的流转。这是一张极名贵的古琴,也跟随了她五年了。不知道是谁赠给了她的兄长冷英华,又流转到了她的手上。兄长从没告诉她,她也曾笑:哪个不知趣的粗人,竟把如此一张良琴送给一个不懂琴的江湖人。幸好,她懂,让这琴又有了知音。
一夜琴音,追随着缠绵的檀香,在驿馆里徐徐浸染开。良琴,知音,还有一本满含情愫的琴谱,夫复何求?
闭眼,纯净深邃的蓝天,童话一样烂漫的阳光,把江水也映得碧蓝碧蓝。铿然有力似钟鼓的琴声引得她一步步往更明亮的天空而去。石亭里,四方琴客聚拢来,或把盏,或静听。名琴若干,错落地摆放。琴桌前,一紫衣公子正挥袖拂弦。焦躁急促的短音交织之下,仿佛推演着一场激烈的交锋,听得人呼吸也随之绷紧,半刻不得翕张。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挣断似的震颤不已。
十步之外默默摇头微叹。琴客突然抬头,吃惊地与她对视,手下一紧,弦果真断了。在座之人无不扼腕叹息,一片唏嘘。“失礼,诸位。”年轻的琴客起身致歉,苦笑不止。
绝没想到这声微叹居然入了他的耳。红着脸,在他诧异的注视下,终于忍不住插话:“悲愤躁急过甚,琴中戈矛之音交横。如此琴曲,实为不祥。何况,琴弦都快紧成弓弦了,能不断么?广陵散虽激越,也不至把琴音作了金石钟鼓之用。”
“姑娘亦是懂琴之人……”对视,他的双目盈着醉人的柔光,“只是广陵飞雪里引刀就戮的嵇康,如何不愤激于世俗凄冷?”
“可——琴弦断了。”
众人哗然而笑:“楚掌门到底也有失手之时!”
那年轻的琴客也不生气,只微红着脸苦笑:“琴艺不精,让姑娘见笑了。”
她依稀有些明白了他的身份,打趣道:“弹琴之人,必清心脱俗,不然,实在糟蹋了琴音雅趣。不知身处江湖的楚掌门,如何让这七根细弦承载握剑之蛮力?”
“这妮子好生无礼!”有琴客打抱不平。
他却依然沉稳不怒:“看来,不弹支像样的曲子,姑娘是不肯放我过了。今日便破例,以补适才失手之过。”众人听他愿再弹一曲,尽皆叫好。冷凤仪更是不解:何以这群人如此爱他的琴声?莫非南岸人都爱奉承?
换弦试音,梁父吟的悲声立刻响绝黑石崖的上空。葬歌凄切,宛若哀鸣,又似警醒。绵长的愁绪譬如抽丝剥茧,层层推进,化作沉重的哀痛,声声叩击众人之心。
幽幽地,在遥远的云端,似有仙音和弦而唱,若有若无的厚重——不知是不是琴音在内心深处的回响激荡。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琴音本无刃,却竟真可比刀剑之力。
她恍然,他的琴音绝不甘沦为寻常之调。当众人以掌击节之时,回环的乐曲陡然迸出更强大的力量,譬如万夫开关延敌之勇,似乎整个黑石崖都在为之摇撼。她也随之鼓起了掌,恨不能成为其中的一员,与他们同悲,与他们同袍而战……
当琴音休止,楚涛已然立在一步之遥的面前,她才突然惊醒似的,一转身,飞步逃离了他温柔似水的目光。“姑娘从哪儿来?”她听到了身后的追问,却作没听见似的,跑得更快。她不敢回答,内心被强烈的恐惧所裹挟——她在干什么?她知不知道那个人在南岸掀起了多大的风浪?
为什么偏要做对手呢?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只是因为她生在冷家罢了?只是因为齐冷两家世代交好罢了?只是因为这两岸没来由的恨意罢了?挂了泪痕的脸哑然失笑。
几日后的驿馆里,侍者递来一个上了封的漆匣,漆匣里仅一琴谱:“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没有落款,送来谱子的人也不说其来源。疑惑之中摆琴弹奏,十指的震颤里,情丝纠缠,不得解脱。她懂得了这一句题诗。
猜想除了他没有人会在南岸给她送琴谱来,还是如此柔肠牵结的琴音。
猜想,他终于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可却为什么要送琴谱来呢?既然他知道,终有一天,这琴声将作敌音?但她也没有扔开这“敌音”,却默默将琴谱收起——尽管知道,不是每一场等待都能有美好的结局。
再逢之时,已是驿馆里:他来拜访英华兄长。
高拔俊美,长身而入,徐步,微揖,朗声,稳似不可动摇的山石。她不自觉地将他与南岸诸公子一一作比,再无出其右者。
他与兄长侃侃而谈,足有聊了半日,她只能默坐着听——说的内容如今再不曾记起,倒只记得兄长退席的片刻,他在沉默之余调皮地笑:“琴曲可合姑娘之意?”
不客气地回敬:“愁思缠结,不免英雄气短。”
“姑娘可知愁思因何而起?”
这一问倒是把她给僵住了,笑而摇头道:“改日,愿听楚掌门指教。”
他依然朗声而笑:“怕姑娘又该笑我断弦。”
宴席之上,她鼓琴而歌,弹奏的是他的曲。宴席过后,兄长的脸色已灰暗似铁石。“真不该带你来,凤仪。”
兄长说错了,是她自己偷偷跑上了出使南岸的航船。只因为她在北岸厌倦了——苍蝇一样不知其臭的齐大少、整日唠叨着婚事的母亲、还有左一声令又一道令的齐爷。她有这样的本事,能将与齐大少的婚事一拖再拖,甚至拖到今日,可她偏不想再困在无趣的北岸。但是她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楚涛。
她也曾取笑过楚涛:“你若真那么厉害,那曲广陵何以断弦?”
“姑娘不是已经知道了么?弹琴之人,必清心脱俗。”楚涛狡黠一笑,又把目光闪烁去了别处。
她继续装着糊涂:“非我断弦,我又怎知?”
他只是笑着,微红着脸躲闪她的目光:“你当然知道。”
她应该知道,心乱,则弦断。
手里的琴弦也同样乱了章法。起身向驿馆深处,望着池中被风吹皱的月影,听着清风穿过回廊,倚栏静思。这风里的声音,是厅堂里与兄长的高谈阔论,是驿馆花园里的琴歌剑声,还是黑石崖山道上的纵马驰骋?抛开那些是是非非,在南岸的那段时光,依旧透着年少岁月的静美华光。
四十一 不得于飞(中)()
然而齐爷让兄长来做什么的,她心知肚明。说白了就是明里相争,暗中搅局。齐爷是无论如何不甘心看着弱冠之年的楚涛一步步爬上南岸武林盟首之位,非得给他的镖局生意制造点对手,给南岸另几个门派施加点压力,随后看笑话似的等着他从高座上跌落。
楚涛却偏表现得一无所知似的与兄长套着近乎。可是兄长每每独坐驿馆时的怨愤又颇耐人寻味——她必须行动。
“赛马会?”楚涛惊疑不已,“这可不合适。说是赛马,实则马上格斗,且都是要立下生死状的。”
“兄长也这么说。不过,大家都说,要会一会南岸各派高手,绝佳之地便是这赛马会。切磋技艺,开开眼界,自然是在场子里更佳。何况有楚掌门在嘛,南岸盟首,还能被游侠们比下去?”
“姑娘这是要拖我下水?”楚涛目光一闪,已看穿了她的意图,“不过,逐羽剑派本来每年都会派人下场子,姑娘要是有足够的胆量,安全倒不必太过担忧。令兄若是答应,或可一试。”他总是这样,丝毫不含糊地接下招,仿佛早有一种必胜的把握。
“黑旋风?我便要这一匹。”眼前的马通体黑亮,筋骨健劲,闻人声而焦躁活跃不止。
“姑娘好眼力,不过……”楚涛走近,“此马可不温驯。要小心。”
“怎么,怕我选了匹好马,在场子里让南岸剑客们汗颜?”
“什么话?”楚涛只柔声一笑,转向他处,在一匹独处的老马前驻足。他听到了哀切的嘶鸣。马场主感慨,当年塞外身经百战,是匹良马。如今遭弃流落民间,日渐老迈消沉。看它可怜,故而买下。举起手,轻捋它的鬃毛。通了灵性似的,灰暗的眼睛闪着忧郁的泪花,早已无雄风傲气。
“交给我,一个月,我要它作头马。”
“怎么可能!”她脱口而出。
马场主倒是不吃惊,只追问:“但不知楚掌门当派何人?谢大侠么?”
楚涛轻松一笑,满眼的柔光投射在冷凤仪身上,意味深长,似要抚平她的讶异:“又不是寻仇,派他作甚?”
然而楚涛意图亲自出战的消息一夜间传遍江湖,惊呆了众人。不用说,自是她的推波助澜——南岸盟首,说出口的话,岂是轻易能推翻的?但这一句话却差点把逐羽剑派折腾得鸡飞狗跳:
他十二岁第一次参加了赛马会,虽在格斗中败下阵来,其轻巧身姿却让众英雄感慨后生可畏。但回到家就被楚原关了十天禁闭,抄了一万遍家训——“习武,难道是让你出风头?”此后,楚涛虽年年旁观,决不再试身手。哪怕做了掌门,也只端坐看台,微笑,不动声色,暗中为逐羽剑派物色优秀武师而已。今年这是怎么了?
于是整个逐羽剑派都在闹腾:他们的掌门居然为了北岸来的黄毛丫头一句话改了主意!听说汪鸿在他书房门口站了整整一夜要他收回这疯狂的决定。但消息漫天,已是箭在弦上。
微皱的眉,谨慎环视。她却喜上眉梢。六个身强力壮的高手从各个方向把楚涛围死在赛场一隅,有北岸的陌生面孔,也有南岸的游侠。暗处还不知道有多少虎视眈眈的目光。刀剑格斗一局,五十多个高手只争七张决胜的签牌,先胜出者先入障碍冲刺,率先夺标旗者为胜。她以为,只要一开始的死命纠缠压制其锋芒,就足以让他这个南岸盟首颜面扫地。
然而,对面略微的不安却转瞬即逝。“姑娘,此马虽善冲击,然烈性过甚,小心。”楚涛紧了紧缰绳,郑重留给她一句忠告。
一场尘沙飞扬里的混战。马场里刀剑光的交织中,甚至无法看清对手。合围,纠缠,楚涛的身影已被淹没在马蹄激起的狂沙背后。冷眼旁观,众英雄矫健的身姿飞舞,一张张签牌先后落入他人之手,随即就被更激烈的拼抢所吞没,时不时有人被打倒,落地而出局。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匹匹飞马摆脱开争夺,驰入赛道。她抓紧了时机飞身鱼跃,把最后一张签牌牢牢握在手中,身旁的侠客们蜂拥而上。顿时深陷四面刀枪合围之中。左躲右闪的对抗之中,刀剑丛生,应接不暇。
胯下的黑马却似失了控,扬蹄四跃,她的身体被重重地抛掷出去。刀光也随着下坠,进逼到了眼前。却闻脆响一声,眼前迸着明晃晃的火花。她没有落地,一股力量稳稳承托住了她的后背,把她从绝境里拉了回来。回眸,正与楚涛沉静的双目对视。发髻倒散,及膝的长发随风飞扬。她倚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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