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和应和着笑了两声:“我还有个不一样的,与你换,如何?”说着从袖底掏出一枚银亮的柳叶镖,在落日的余晖下映出夺目的光彩。那是唐家独有的暗器。
牧童喜上眉梢,立刻慷慨地从怀里取出一枚银亮的十字镖:“我拿新的与你换这新的,你也不吃亏。”随即把柳叶镖捧在手心反复把玩,“这形状的我也见过一个,黑黑的,锈得厉害。结果被大虎他们抢走了,他们说这个稀奇。”
谢君和盯着那枚银亮的十字镖,神色愈发阴沉。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难道至今宋家火场仍不曾宁静过?他不忍心告诉孩子,他们手中的玩物,曾经夺去过多少活生生的灵魂。
天黑之前终于到达了村子,也只散居着六户人家罢了。谢君和的来到似乎已经提前由孩子们传达了。家家闭户,连灯都不点上一盏。村子里除了鸡鸣狗叫,不闻人声。
孩子在破旧的院落前停下,栓好了牛。低矮的院墙倒伏了大片,只用石块垒着,围上篱笆茅草了事。大风一起,屋上的茅草便四处乱飞,吹一层少一层。
“爷爷,有客!”屋里这才亮起微弱的灯光。没多久,周围人家的灯也一盏一盏亮了起来。蹒跚的脚步在木门背后响起。
“老伯,途经此地,借宿一夜。”
木门背后露出一双黑洞洞迷茫的双眼。“进来……”干涩沙哑的声音从枯瘦如柴的身躯里发出。脊背驼了座山峰一样佝偻着。
谢君和跨进四壁萧然的屋子,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关上门,别把外面的鬼气带进来。”
谢君和疑惑着关上了门。
“从哪边来?”
“东边。”
“东边……”颤抖的声音里夹带着恐惧,老人瑟缩在角落里战栗不止,“东边是火海啊,恶魔的火海……你怎么能从东边来……”
“东边已经没有火了。”谢君和试图走近,却引起了更强烈的恐惧,老人直指着他的剑呼喊:“带刀的恶魔,你是带刀的恶魔!从火里走出来的恶魔!”
谢君和解下剑搁在门边的阴暗处,老人的神色才恢复了些许,嘴里却依然不清不楚地喃喃着:“东边……恶魔的五色火……不能说,不能说。”
“老人家,东边发生过什么?”
没有任何回答的声音,老人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几乎谁也听不见的声音默念着:“带刀的杀人魔,骑着火麒麟,一个活口不留……没法救,地狱的火……血,到处是黑血……不能说,不能说……”
谢君和知道自己什么也不可能问出来,他眼前只是一个疯老汉罢了。
“爷爷又犯病了。”末儿从门外进来,端一碗热茶,一碗药汤。热茶端到谢君和手里,药汤放在爷爷跟前,哄小孩似的哄着他一点点喝下。身后还跟着个略有些年纪的庄稼汉:“末儿,怎么带陌生人来?”
末儿轻轻一笑:“叔,没事儿。大叔不坏,再说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东边,半夜里真要有鬼怎么办?”
庄稼汉瞥一眼谢君和,微皱了皱眉:“让客见笑了。这儿从不进陌生人。不安生。”
“东边吗?”
庄稼汉淡淡一笑:“谁也不想住这鬼地方。来一个陌生人,必要出些事。几十年前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死的死,走的走,到现在,就你看到的这几家了。”
“老人家病得不轻,不去请个郎中么?”
“没人敢来。他清醒的那会儿,本就是个小有名气的郎中。”老人已不再自语,喝下了药,渐渐睡去。庄稼汉无奈摇头:“听说大火过后没几日他就这样了,更别说治别人的病。”
“宋家大火?”
庄稼汉还是摇头:“死了好些人,听去清理火场的人说,火势大得吓人,都是被锁在堂屋里活生生烧死的,没看见一个活人走出来。面目全非,尸骨难辨。难怪冤魂作祟了。”
“凶手的线索,官府不查吗?”
庄稼汉嗤笑一声:“见过大火的,不是疯了便是死了,来查案的住不了三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上了年纪的几乎已经不在人世了——哪怕只是清理火场去的人,这会儿除了躺在田里的棺材就是莫名其妙走失在深山里再没出来的,唯一活着的只有这疯了的老郎中。现在大家知道的都只有些七拼八凑的传言。”
“宋家,竟真的没留下一个活口?太狠了……”
“有活着的,如果那孩子还活着……”
“孩子?”谢君和脸色一变,“什么样的孩子?”
“十岁上下的少年,带着个婴儿,说是他的妹妹。那天来找郎中,大约是妹妹病了。大家都好奇过来看。少年说自己在山里贪玩迷了路,没成想家里已被火烧了干净。大家怀疑他是宋家的人,少年只说他不认识什么宋家,带上妹妹就走了,再也没人见过。给婴儿治病的第二天,郎中就……”
细小的铃声从院外缓缓而来,诡异地靠近。庄稼汉突然打住,恐惧地笑:“我已说得太多了。”
三十 浴火凶影(下)()
睡梦中的郎中突然惊醒,瞪大了双眼,整个脸部因痛苦而扭曲青紫,似有冤魂索命似的隔空挥舞着双臂,双手青筋暴起,不停抽搐。末儿惊呼着,想让爷爷静下来,可做什么都是徒劳。
庄稼汉立刻转身向外奔逃。
“别出去!”谢君和一声长喝伸臂勾起门边的剑。
但是已经晚了,就见那魁梧的身躯定在门口,遂往门边一歪就倒下了。一枚剧毒的十字镖赫然封住了他的咽喉。
谢君和一把按倒了呆愣着的末儿,滚入死角。几乎与此同时,另几枚十字镖从门*进来擦着他的胳膊而过。
郎中嘴唇翕张着吐出了一个词:“铁尘诀……”随后,大口大口黑色的血从嘴里涌出来,不一会儿便没了气息。
谢君和躲在墙角,一手按着剑柄,一手遮着孩子的双目,暗暗调息。早先喝下的那碗水里也被下了毒。此时,体内分明有两股奇诡的力量对峙着,让他全身发软,不能轻动。他明白过来:若不是早先喝了竹筏上老翁的那一口酒,只怕自己也已命丧当场了。
末儿透过他的指缝偷偷瞧了他一眼,他回以噤声的手势,孩子便明白了。
稍歇,冰冷的汗从周身沁出,那两股力量同时消沉下去,再无踪影。
此时,屋外响起了悠缓的脚步声,逐渐向屋子靠近。谢君和悄无声息地移到了门口。十步,七步,五步……屏着呼吸,等待猎物的靠近。三步,两步。那脚步突然停住,不知是在迟疑什么。
霎时雷霆一般,剑光闪过,溅出一片血花。门口的白衣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瞪着他,却已无还击之力,倒下,仍不瞑目。这杀手终还是大意了。
他让末儿留在原地等他,自己出去查探情况。
马蹄声骤起,一个驾马的白色身影从眼前掠过,迅疾如电。谢君和拔腿欲追,跑了两三步却又一个急停刹住了脚步,就在他犹疑不决之时,那白影已消失在矮墙之后。抬头看月光,他确信自己不曾看错,那耀眼异常指向天空的兵器,必然是银叶枪。怎么可能?
村民们的灯光皆已熄灭,甚至连来时的鸡鸣狗叫声也再不听闻。心渐渐坠下去,坠下去,坠入无底深渊。这样的死寂他太熟悉不过了。一户一户推开院门,走进去,又出来。六户人家,一个活口不留,哪怕女人和孩子,甚至是牲口。不是死于十字镖下,就是被不知名的凶器绞断了脖子。杀手必不只一人。
凛然一惊,飞奔而回。却在院墙下听得末儿的尖叫。
“住手!”谢君和顾不得许多,一翻身踏着矮墙的缺口跳入院中。一道鬼魅般的白影狰狞地笑着,绷直的细钢丝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剑已逼到眼前。那白影在剑光的威逼下一松手窜上了屋顶,轻捷得好似长了翅膀。
谢君和不罢休地紧逼上前,剑尖一勾,奋力一扯,钢丝几乎就要落入他的掌中。未料掌心剧烈一痛,不由松手,剑刃上的力道一紧,钢丝瞬间弹射回去,擦过剑刃,迸出火花。低头看到自己满手的血,才意识到这钢丝暗藏锋锐,不输刀剑。
又是一番缠斗。那杀手虽不进攻,却有着见招拆招的本事,谢君和的剑虽奇快,却每一剑都落了空。总是顾忌着想留个活口,他也出不了太狠的招,二人竟你来我往争执得不相上下。终于抓住了破绽猛一剑袭向对手的手腕,顺势剑刃一卷,夺下了细钢丝,却不料交身而过之际,自己的怀里抖出样东西顺势也被他夺了去。糟糕。是楚涛交托给他的地图。
一声唿哨,忽见四围密密匝匝数不清的白灯笼飘飘漾漾地向村子里来。那杀手冷冷一笑,既已达到了目的,便一个纵身窜入夜色里飞也似的不见了。
末儿惊声尖叫:“鬼,真有鬼啊!”
是鬼吗?谢君和也迷茫了,那白灯笼不见人提,却似有人指挥一般聚拢,在冷风里明明灭灭闪烁不止。黄色的纸钱如雪片一样飞满了整个天空,阴风如刀,黑沉沉的夜雾中似有白袍长影在远处飞舞晃动,轻捷得如同鬼魅。好似置身一场祭礼。是这些鬼影对村民的祭奠?火就在这时燃了起来,从每一个角落迸发,血一样的红光吞噬了整个村子,乃至整个天空。
惊疑之间,成群的白影突然逼现眼前,气势汹汹。末儿在慌乱中只知尖叫。君和一旋身背上他扎进灌木丛,银亮的十字镖如雨点般飞过头顶。苍茫的月色之下,一张张分外惨淡的纸面具构成了格外狰狞的脸。
逃!无论这些是人还是鬼,他都无法战胜,何况他必须保证末儿的安全。
树丛掩护,树枝遮挡,他一刻不停地寻找着能够躲过攻击的下一个地方。
然而这些鬼影却始终不罢休地纠缠着他,视线所及之处,总有这恐怖的影子匆匆掠过:在黑暗中突然跳脱出来,交手了一招半式又匆匆逝去。时不时地,有兵器的光芒掠过眼前,他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兵器,只知不仅一种十字镖而已,也没时间多想。
没有马,没有图,剑光之中,危机四伏。他只能仗着手中的剑靠着两条腿一路狂奔。
也不知道该往哪一边跑,只知道一停下必然被那鬼影包围,死路一条。
他想起了老翁的话,鬼影重重,九死一生。他确信那不是鬼影,却打心底里觉得比鬼影恐怖百倍。
究竟是什么人才会有如此轻捷的身手?以至于他在屋里与人对话的时候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那些村民却已一个个悄无声息地遇害。
是什么样的武功,竟能让他的快剑剑剑扑空?
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紧紧尾随他一路,逼得他一刻也不敢放松?
不知跑了多远,鬼影依然时不时地在远处晃过。脑海中只剩了两件事,一是跑,二是用剑格挡随时可能出现的杀意。跑着跑着,只觉得脚底轻得好似踩在云雾中一般,他简直怀疑这么跑下去自己都会变成那一道道突然出现的白影。
天渐渐亮起来,阳光投射向密林深处,留下满地树影斑驳。山林里的雾气渐渐散开。登上山岗向远处眺望,才发现段家寨已近在眼前。背上的末儿倒是睡得正香:惊吓了一夜,该是累了的时候。放下孩子,脚底一软,他自己也没了动弹的力气,倒在绵软的杂草里。眼前树影晃动,似有人迹。
长叹一声心想:若还是那甩不掉的魅影,便真是死也无怨了。
翻个身,困倦袭来,他便什么也不想管、不想动了。
三十一 恩仇交结(上)()
暗云缠结,一缕细月泛着幽幽的红光隐现于黑沉的夜色中,仿佛一只迷离忧伤的眼睛,流着血泪。
沉睡在山谷深处的段家寨相比这暗地里闹得不可开交的烽火岭,已是清净之地。
冰冷的棋子默默敲打着石桌,和着更漏点滴。
西风正劲,摧枯拉朽地呜号不止。夜巡的侍卫们亦不堪围廊的穿堂风,躲得没了踪影。却在风的怒号声里,二人对峙于火炉旁。黑白错杂之间,白子的守势简直一溃千里。
楚涛淡笑着,把手中棋子轻轻拢回匣中,撇了撇茶末,微饮已凉的茶水,裹了裹身上的白狐裘,起身向暖炉烤了烤冷得极近僵硬的双手:“秦大少棋艺非凡,楚某甘拜下风。”
秦石几乎要高兴得两眼放光,口中却不敢太得意:“连输三局,实不似楚掌门作为。”
观战不语的叶晓声猛地插话道:“约人下棋,却无心恋战,频出下策,真不知怀着什么心思!”
段诗雨一边为楚涛斟上热茶一边抛回个白眼朗声道:“楚掌门素来坦荡,棋局之上,谦让而已,何必较真。谁似公子这般咄咄逼人!”
叶晓声刚刚拿起桌上的梅花糕啃了一口,突然被堵得无话,只觉那半块糕噎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地难受,呛咳了半天还是没回过气来。
楚涛抬眼向段诗雨一回眸,感慨:“诗雨姑娘的点心越做越精致了……”
适才的锋芒霎时收敛无踪,羞怯的眸里秋波闪动,诗雨忽然间低首撇过了头。
秦石幽幽地笑:“美色当前,难怪楚掌门再三失手……”
“秦大少这玩笑开得……”楚涛眼见着诗雨撤了自己还来不及尝上一口的点心,端去了茶碗,一收果盘向夜深处去,不可挽留。
在段诗雨面前提“美”字,秦石顿时觉得自己也过分了些。如花似玉的年纪,恰是最爱美的时光。脸上噩梦般的伤痕却将她的青春锁在了被刀光剑影包围着的段家寨。因火的烧灼而起的自卑再不可能从她的心头抹去。“她的脸……着实可惜了……”秦石微微摇头。不知道曾有多少过客这样评价过段霆远的女儿。
“可她到底是段霆远的女儿。”楚涛迎风而立,望着那倩影离去的方向,笑道,“秦大少只知其一。”
“哦?”秦石与叶晓声一下子被吊起了胃口,惶惑间等着楚涛道出其二。岂料楚涛背着手仰天而笑,居然再不接话了,把二人憋得难受得紧。
“只奇怪,伤痕究竟因何而留?”
“火,书房莫名其妙地失火。从不去书房的诗雨更是莫名其妙地被困其中。比那宋家火场幸运的是,没有从烈火里走出来的只有段夫人。为了冲进火场抱出自己的女儿,却被浓烟所困,倒在了离生路仅半步的门边。当时大家听不到孩子的啼哭,皆以为诗雨已无生还的可能。却在意料外地,她只是伤了脸——这场火过后,段叔便从此搁下了刀剑,把‘天罚’二字挂在嘴边。我也是听父亲说的。”
秦石轻轻叹息:“段夫人救女心切,感动了上苍么?”
楚涛却突然不合时宜地冷笑一声,向着天边那凄怨的月亮道:“若是上苍如此容易被感动,烽火岭就不会是如今的图景了!”
然而,夜色依然沉默着,丝毫不会因人间怨怒改变些什么。
沉默得让人心焦。心不在焉——秦石用这四个字评价默默敲打着棋子数着更漏的楚涛。想象不出能在烽火岭中进退自如的楚涛居然会在棋盘上惨败给他。除非他根本没有下棋的心思——可若没有下棋的心思,又约他下什么棋呢?
“没猜错的话,楚掌门是在等谢大侠的消息吧?”秦石突然开口,试图套他的话。
“那痞#子?倒真不必担心。还没见过谁能收拾得了他的。”楚涛从容道,“心中倒是有一事尚存疑,只是,思量着怎么让秦大少开口。”
没想到问题被一脚踢了回来,还那么干脆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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