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赢不了。”他赌气道。
楚涛半点不介意:“我死,则冷凤仪必难逃白衣圣使秋后算账。”
他已词穷。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实相生,因敌制胜。”楚涛淡定地勾着嘴角,“你要知道,江韶云对黑石崖的了解可不及我。而烽火岭中景象,我却知一二。”
“你让我和凤仪做你陪葬,我如何答应?”
楚涛突然格外严肃:“齐大少,莫非齐爷遭遇仍不能让你看清?不战则死,白衣圣使不会放过任何人。迟早是刀兵相见,不如——”他一边说一边蘸水写下紫竹谷三字,而后便背手向着夜色。“替我带个消息给江老爷子,告诉他,我楚涛奉陪到底——中元节,是个驱鬼的好日子。冷凤仪的安全你无须担心,至于你的性命——只凭你自己。”
闻言,齐恒突然害怕起来。
在北岸与沈雁飞周旋如此时日,无非为江韶云行踪。愿赴此约无非为冷凤仪。但真正临事却偏第一个面无人色。楚涛早已将他看透,抬眼,只见楚涛已转过身,刚才嘻笑的双目正如炭火般烤着他的心,烤得他头痛欲裂。
可怕的不是楚涛觉得他蠢,而是冷凤仪看死了他,比这更可怕的是自己真没用。
“要我替你拿主意?”楚涛笑出了三分诡异。“看来不见血果然请不动齐大少!”
“别!”刀光血色的晃动里,他的头脑炸响成嗡声一片。他除了拾起沾血的短剑飞奔,什么都做不了。可以想象全南岸的剑影都追着他一个人,欲置之死地。他知道到南岸来准没好事,但不曾想楚涛还真豁得出去—用整个南岸的人逼他去闯烽火岭,见江韶云,要知道江韶云刚刚对齐家犯下怎样的血债,这简直疯狂!
“楚涛……你小子……等完了这事,看我不……”
他握紧了短剑,憋着一口怨气继续前行。
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是有硬物挂住了腿。心下咯噔一响,整个躯体就已被抛向空中。不,是被倒悬在了枝头!脚踝承着全身的分量,疼得钻心,暗暗骂着这撒下暗器的混蛋。更要命的是这该死的套索上还挂着倒钩,深深扎进皮肉,越挣扎越陷得紧。树上小铃一阵乱响,猜测是报信的。
嗡嗡的嘈杂声说来就来,从各个方向逼压而来,带着刻薄的讥诮。
“哈,这捉山鸡的套索网了头猪!”
“成色如何?”
“足金!”
“我呸!就这卖相!”
齐恒气急,霎时寒光划出一道圆润的弧,套索应着锋鸣声而断,利刃与身下明晃晃的一片交织成利网。脑海中闪过楚涛的最后一言:“齐大少,地狱再逢!”
“他娘的你们才是猪!”他拨开锋芒怒吼着,为自己争来一片立足之地。定睛四扫,没有一件白衣,都是些粗布短打的角色,手里握着的也压根不是剑,长刀长矛七七八八凌乱不堪,更有甚者铁棍一根也就冲在前面。
“这都什么人呐?”齐恒嗤笑一声,估摸着这群应是没多少斤两的,若是板斧在手,闭了眼都能横扫过去,懒得与他们纠缠。但是那根不起眼的铁棍偏要黏在他身前,棍尖始终上上下下在他眼皮底下晃悠。
“交给楚掌门能换多少酒钱?”
“酒钱?哈!喝死你几辈子都够了!”
“我呸!楚涛的人就这点能耐?”一提到那个名字,怒火顿时燃烧成海洋。随手折过两段树枝,便与这群乌合之众较量起来。他猜测着这些便是听白鸽指令行事的游侠们,行着稀奇古怪上不得台面的武功招数,飞蛾一般盘旋穿梭,甩不走,躲不得,打不到。所幸自己几分膂力尚可,只是失了惯手的兵器,实在如同断臂。
身旁恰有长刀挥舞,兴奋之余一记空手夺白刃,把对手打得一个踉跄,手里勉强有了可依仗的兵器。长刀抡起来,到底有几分气势。
怎奈人多势众,压下一波又来一波,脚踝上的新伤疼如刀绞,这让他的行动很是不便。他的立足之地眨眼已剩了树下的寸步。倚树而立的他照顾得了身前照顾不了身后,冷不防树梢上竟有人泰山压顶一记闷棍,只觉得整个天空都黑了下来,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不好,逐羽短剑?他下意识探手去抓,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开去,又好似当胸巨石压过,他的身躯无可救药地陷进泥潭,陷入窒息的压迫。
他是被扑面的冷水呛醒的,连续的重咳和干呕把他拉回人间,渗进骨头的冰凉让他的意识勉强重聚回来。四肢沉重酸痛仿佛遭巨力牵引。是谁把他推进了水塘?周遭依然漆黑,尖刻的笑声阵阵,他摸了摸疼痛欲裂的后脑勺,一手的湿,血水和泥水一样黑糊糊不可分辨。扑鼻的恶臭盘旋在周遭,他躲之不及。
“就这几根骨头一身赘肉还敢混江湖,冷凤仪究竟看上他哪一点?”
“人傻钱多好糊弄!”
“哇哈哈哈哈。”
他在水中踉踉跄跄站稳脚跟,抬头循声望去,岸上一众白袍者嬉笑鄙夷把他当个笑话。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往腰间摸了摸,却是空空如也。不好!
“你在找这东西?”白袍者中一人突然发话,扬了扬手中之物。借着远处的篝火,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人手中的长物件闪着五彩的光。糟糕!他奋身向前,无奈淤泥裹腿,新受的脚伤更是让他使不上劲。他刚刚踉跄爬到干处,迎面三五壮汉飞脚一踹,他又摔回了水塘深处。一嘴的污泥臭,他扑腾了好久才找着立足之地,吭吭咳得喘不过气。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呵,骂人都骂不利索!”岸上一众笑得更过分。
动脚的汉子训斥道:“放老实点儿,要不是头儿把你从匪窝里捞出来,你小子早被楚家剁成人肉包子了!”
提起白日里的短衣帮,齐恒羞愤道:“就这嘴脸还充好人?你们才是山匪!还我物件!”
“头儿,他还不识相!”另一汉子向高岸上喊话。
有人插嘴道:“原以为敢废了楚涛双手的是何等人物,结果就这么个怂货,要我说,还是埋了实在。”
又有人提议:“那多麻烦?吊上树等山上人来,拿他炖个人肉羹,分一杯给楚涛。南岸谁都乐意做这事。”
四四六 永夜将临(二)()
“别!千万别!齐恒忙不迭认怂。你们到底想干嘛?”
“和蠢驴聊天就是累人。捞他上来问话。”熟悉的声音从记忆深处飘荡而来,却显得模糊了。首领模样的人坐回篝火旁的大石头上。白衣及地,火光映照出一个巨大的鹰钩鼻,似乎整张脸只剩了鼻子。他不记得认识如此长相的人了。
浑身淌着水的齐恒连踢带滚被带到火堆前,众人皆捂鼻窃笑。
“上规矩。”怪客一声吩咐,白影立刻围起来拗过他的双臂揿他跪下,齐恒头疼欲裂,全身乏力,竟连个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他恨恨地咕哝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楚涛你这厮,我迟早……迟早要你拿命来!”
“就你?省省吧。”怪客正搓手烤着火,暗夜里齐恒只看见个模糊的侧影,就被摁下脑袋。“你要有这能耐,何不在凝香阁之会杀了他?早年他在北岸你就可取他性命。大老远用得着跑烽火岭?”
齐恒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四周尽皆白衣长剑,与白日间的那伙又何止穿着不同?连气场也不同。“你们是白衣圣使?”他慢慢恍悟。
怪客嗤声道:“蠢驴开窍了?”四周狂笑如海潮。
“带我去见江韶云!”齐恒忽觉兴奋。谁料当头一闷棍又让他懵了。
“凭什么?”
他张口结舌道:“短……短剑……”
“短剑又不在你手上。”
“可那是我夺来……”
“此物有何稀奇?老爷子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礼带到,人滚吧。”
“不不我尚有要事!齐恒急得差点咬到舌头。”
怪客伸个懒腰,咯咯作笑:“我可提醒你,今日我已救你一命,把你拦下也是为留你一命。见了老爷子指不定就直通阎王殿了。”
“我与楚涛不共戴天!”
旁人抢白道:“你和老爷子一样有不共戴天之仇。江老爷子前日放言齐家鸡犬不留,你就送上门来?谁知道你和楚涛在凝香阁说了啥,又计划了啥?他楚涛妄图夷平烽火岭,你小子不会也……”
齐恒突然吓得不敢动。
“让他吐几句实话。”怪客轻描淡写地挥手。
立刻有人取来一小坛酒,冷笑着,向他脚踝处的伤口缓缓淋去。烈火般的烧灼侵蚀着他的皮肤乃至血肉,啃咬着他的筋脉骨髓,他顷刻间疼得白了脸色,冷汗如雨,虚脱在地。他近乎哭号,但是惨叫只换来更尖刻的疯笑。他不敢再吭声,因为已是无力。他放弃了挣扎,只怕一反抗,换来更痛苦的遭遇。周围狂笑阵阵,不堪入耳。酒尽,他的呼吸也快停止了。
怪客大鼻子一耸,呸了一记口水:“弄别人倒是顺手,轮到自己,看这怂样!”
他搜遍脑海,只觉这一幕分外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曾经得罪了谁?
压着他的汉子怪笑:“看也不像,楚涛能和这怂货坐一块儿谋划啥?他还能指望这货来烽火岭行刺老爷子?连我都能料理了他。”
听到有人帮他说话,他才略恢复了几分底气,放言叫嚣道:“杀父夺妻,我怎能容他?南岸之行,原是他以我妻相挟逼我现身,我本欲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孰料这小子狡猾透顶,反陷我于不义。幸好我留了一手。江老爷子必是识货之人。倘若我见不到老爷子,白衣圣使必是要吃了楚涛的大亏!”
听完最后几句,怪客哼哼冷笑一声:“你那么想见阎王,我只好成全了。”
齐恒眼见他扬手一招,迎面一块湿布牢牢蒙住了口鼻。一股浓香直冲脑门。呼吸都快停止了。是毒药吗?不!他可不想就这么死!他瞪圆了眼睛惊恐地挣扎了数下,无奈全身都被死死地箍住,紧紧地压迫。他能感受到脸贴着泥土的寒冷,还有窒息的恐惧和绝望。白衣圣使又怎会轻易放过他?
魔影摇曳,永夜将临。
他在巨大的痛苦里涣散成沙土。
冷。
从骨髓渗出的寒凉冻得他瑟瑟发抖,每一口吸进的气都好像冻彻心肺。即便他努力蜷缩成一团,也聚不拢身体里的一丝一毫温热。寒气让他四肢麻木,呼吸不畅。
他竟还能呼吸?这么说他是活着?齐恒撑起身,不过当手触及冷到刺骨的地面,不由得紧紧一缩。
这是在哪儿?
周遭黑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他努力摸索着四周,却只触到前后左右几根冰凉的铁柱。是个铁笼,刚够他盘腿而坐。身体稍移动,那铁笼竟吱呀摇晃。糟糕,莫不是悬空的?他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坐定,不由自主地全身发僵。伸头俯视,身下亦是黑雾腾腾。死寂之中,唯闻水声潺潺,从笼下过。
“齐大少,别来无恙!”昏迷前那记忆里相熟的声音远远飘荡开,荡出一阵阵回声。
说话人显然不打算让他好过。
脚踝处钻心的伤痛提醒着他昏迷前发生的事。究竟是白衣圣使?还是所谓山匪?抑或昔日仇敌?他竟推断不出了。
“真可惜,你竟不记得了?”怪客哼哼然冷笑。“许是害人太多,便不知哪来的冤魂索命。没成想天下太小,处处相逢!”
“究竟是何怨仇,竟要害我至此?”
“你齐家恩将仇报,为无辜琐事,害我师命丧枯井,难道此仇还不够?”
齐恒呆了呆:“谁?谁在枯井里?”
“医家圣手,你齐家的恩人!”
齐恒终于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时竟不知如何辩解。谢君和告诉过他,白衣圣使最善于利用仇恨了。眼前的人他应是见过,也算有过往来。说起医圣当年,与齐家的交情颇不一般。齐爷多次延请,为家人为受伤的武师诊治。楚涛在北岸受伤,也曾牵动医圣,但不知何故忽然销声匿迹,江湖传言都说是他齐恒怀恨在心,赶尽杀绝。不过天地良心,他齐恒当时何必舍近求远?想要楚涛的命,还不是举手之劳?说到底还是自己怂。可是谁信呢。
他想起当日还曾有闲士以治病为由找到望江台附近,不巧秦石外出,遇上了更闲的他,他就趁着宿醉的酒劲把这家伙一顿鞭打沿着长街一路哄赶到码头。看模样,依稀就是这轮廓。没成想冤家路窄地在这里等着他。
哼哼,齐恒这倒是不怕了。“就这点事,不值啊!”
“什么!”
“搭上自己一条命,寻了个虚无缥缈的仇,还不落半句好,这不是不值?”
“休要狡辩!”
“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做过的事从来不便宜别人。没做的事也不会让人任意栽赃。倒是你这条小命指不定已经让楚涛惦记上了。楚涛在我面前放话要把烽火岭夷为平地,那家伙的脾气整个江湖都知道:轻易不动手,一旦出手必是鸡犬不留。”
怪客恼羞成怒:“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活到那一日!”
“退下!”
“我……”
“武阳,还不退下?”
随着呵斥,竹杖点地声就隔着浓重的黑雾传来。那被称为武阳的怪客神色一凛,垂首噤声。
齐恒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凝重了。竹杖的节奏里传来沉重的压迫感,逼得他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楚涛行事慎之又慎,楚家密谋,怎容你知晓?”空落落的笑声回荡在整个石窟的穹顶,似潮汐暗涌,又似寒夜风卷,潜藏着不可估量的力度。然而齐恒居然判断不出声音的来向,只觉整个天灵盖都随着那声音的颤动而作痛。
“他是我的死敌,我不摸清对手如何能与他交锋?”
风声停顿半刻又起:“但凭你一人?”
“黑石崖弹丸之地,顷刻走遍,凝香阁游侠群聚,三两杯酒便可窥一斑。这小子还有个心高气傲的臭毛病,冷凤仪到手,便以为全天下都能听他差遣!不知杀父夺妻实乃奇耻大辱,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可怖的笑声又一次荡漾在穹顶,齐恒的头脑又一次胀痛。对面抛过来的声音神神秘秘的,透着深切的怀疑:“然而,没有楚家延请,只怕你连上个岸都办不到。既有深仇,何来凝香阁之约?”
齐恒嗤之以鼻:“楚涛的算盘不过如此:用个女人做条件,换齐家多少年积攒的武馆家业,对抗烽火岭。凝香阁之约,我不过想试探虚实。若他不肯松手,我便剁了他的手夺回我的一切。”
“可曾试探出什么?”
齐恒故作姿态道:“江老爷子若真心想知道,还是让我换个舒服点儿的姿势吧。”
面前的几盏火把突然点亮,只见高座之上,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手扶竹杖斜靠在阔大的石椅上,红光满面,半笑不笑地注视着他。宽大的白衣裹着瘦削的躯壳,更反衬出他双目的神秘幽光。
被唤作武阳的怪客拉动了暗处某个机关,一阵铁索晃动的喧闹,铁笼便摇摇晃晃地向那瘦影靠拢过去。齐恒想努力看清对面这具躯壳的虚实,然而越是逼近越是如同笼罩在如雾的白影中。他刚松了口气,却突然失语,喉咙陷入了麻木的窘境,甚至让他难以呼吸。
四四七 永夜将临(三)()
那老者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当年,你的父亲同样来找我,求我解决楚原的麻烦。”雾气中,悠缓的语气透着些许慵懒。“你们这些江湖客啊!总是为了那么些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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