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着信笺。信里除了地名就是地名,且都是山野小径。仿佛被投进巨大的迷宫,前方是山重水复,身后是九曲回环。楚涛似乎看出了他的迷茫,径直抽开墙上的地图卷轴,图上不知何时已注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刚才模模糊糊的地名瞬间呈现出一个形状,不,更是一条路线。
“齐恒这几日的踪迹?”刘思仁代替他说出了答案。
楚涛嘴角微扬,眼中笃定。
汪鸿却更加看不懂:“他一路西行,西边只有烽火岭,只有白衣圣使!逐羽短剑在他手中,莫非他要拿着短剑投靠江韶云?”
“是。我正需要这样一柄短剑。一柄直插敌人心脏的剑。”楚涛的拳头坚定地杵着桌案,眼中闪过犀利的光。
可那是齐恒!齐恒能听楚涛的?汪鸿愕然地望着刘思仁,后者也微妙地皱了皱眉,耸肩而已。“听之已是惊心动魄,少主行事素来稳健,如此荒诞离奇之计不知出自谁手……”
楚涛笑着打断道:“就连汪叔都觉荒诞,精明如江韶云又该如何认为?全天下都知道我和齐恒的冲突由来已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者,非齐恒莫属。江韶云更加清楚,以致当初借齐恒之手害我。然而时势瞬移,江湖恩仇交替之变岂是定局?如今齐家突变,冷凤仪寓居南岸,他齐恒一如丧家之犬,前有杀父之仇,后有失妻之痛,皆为白衣圣使之祸。至于盟友,秦家隔岸观火,冷眼袖手但等齐家遭屠。齐恒便是恨我,只怕有心无力。尽可宽心,汪叔,没有七成把握,我是不敢把整个南岸扔在赌桌上豪赌一场的。”
“少主莫非与齐恒已有了默契?”刘思仁趁势追问。
楚涛笑答:“既然他肯来凝香阁,我便不会让他白来一趟。”
“既是默契,何苦自伤?”汪鸿颇有不满。
楚涛抬了抬裹着纱的手臂,仿佛要炫耀其灵便似的甩出了花:“不见血光,这江湖便是一潭死水。他齐某人也不是那么好使唤的。不妨事,比起当日北岸之痛,还有什么可怕的?”
提起当日,刘思仁侧目轻叹。斑驳的血迹犹在眼前,甚至一旦想起,都能觉得寒凛凛的后背发凉。只有他知道,每一次换药,少主是怎样浑身被汗水浸透却不吭一声。只有他知道每一句轻慢的背后藏着多少蚀骨的恨。如此折辱,已是深仇,如何说忘就忘?汪鸿哑然,他只看见条条蚯蚓般的深痕爬在楚涛的那双手上,如同干裂的土地沟壑纵横,伤可愈,疤却不可消。黎照临纵然医家圣手也抹不去这段过往。它也早已不是楚涛一个人的荣辱,这一道道沟壑早已在每一个南岸剑客心里设了魔障生了根。
“你们别想错了。我不会与他和解,永远不会。”楚涛突然沉重起来,“不过,齐恒动不了南岸一个手指头,而江韶云能把这里变成一片血海。南岸好不容易才有了一时的安定,不能毁在我手上。列位也不想看见血染长河之景吧。”
汪鸿心中似有所动,只是,更深重的不安已覆在心头。
“风前辈也说了同样的话。”末儿突然插嘴。
楚涛莞尔一笑,目中灵光闪动:“风前辈怎么说?”
他说:“白衣圣使杀业之祸已是箭在弦上。大敌当前,弃个怨而全大局,南岸人本该有此胸心。”
“老师知我。”楚涛似乎松了口气。他没去管汪鸿的眉间刻出更深的痕迹,俯身向末儿道:“前辈身体可好?”
稚嫩的童音传满整屋:“风前辈厉害着呢!他让我告诉楚掌门,剑阵已成,决战的时机将至。紫竹谷中众人也正磨拳擦掌,枕戈待旦!”
楚涛大笑:“这两个词是风前辈教的?”
末儿认真点头:“不知道楚掌门给我安排什么差事?”
四四四 宿敌宿命(下)()
楚涛温和地笑了起来:“这得问风前辈,你是他的徒儿!”
“那可不行!”末儿赶忙说道,“风前辈云游去了,我怎么找他去呀?”
楚涛呆了呆,与另二人相顾无言。
“老风怎么这个时候云游去了?”刘思仁也淡定不得,数落起老友。
“风前辈只说杀业太重,实不忍见生灵涂炭,剑阵虽成,但是他此生不再回竹苑,也决不再过问逐羽剑派之事。他原本想要带我一起走,我不愿意,他就让我留下,自己来找楚掌门讨个差事。”
刘思仁丧气道:“这只倔老头子!少主不必挂碍于心。”
楚涛轻轻抚过末儿的头:“老师是在怪我呢。所以竹苑里如今群龙无首?那么,你替我传信吧!”
稚嫩的脸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恨意:“楚掌门轻看我!末儿想要杀敌!”
楚涛的眉头轻轻一皱,随即又舒展出一片云天:“末儿心在为族人复仇,我自然知晓。不过,南岸不缺沃血的剑客,缺的是稳妥、机灵、武艺超群,更有大局观的信使。能躲得过白衣圣使密不透风的调查,能独自应对各种突发的危险。这远比刀口上沾一两滴血危险得多,也智慧得多。”
“可是?”末儿显然说不过他。
“用刀剑只能杀一人,但我希望将白衣圣使斩草除根。末儿以为如何?”
“当然是……”末儿没有说下去,反正也是说不过。
楚涛也不再容他犹疑,径直令道:“芝兰苑里有个淘气包,你先摆平了他,稍后汪叔会给你吩咐,送过了信仍是回竹苑,我在那里等着。”
末儿撅着嘴拉长了脸,不太想动。
楚涛补充道:“你那招追风逐羽还欠了点火候。”
末儿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你教我?”
楚涛笑而点头:“逐羽剑派掌门亲传,脸上还敢写着不乐意?”
孩子就是孩子,话音才落,已如脱兔似的跳到了院外。这才想起芝兰苑在哪的问题,回转来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头。楚涛忍俊不禁地一个手势,立刻有侍者引路而去。
书房里已笑成了一团。
可是,黑石崖的麻烦绝不是末儿那么简单。“齐恒过处,皆见白衣圣使。该出手了。”楚涛淡淡的一句话,就将气氛冷却。汪鸿望着书房里这张日渐陈旧的地图,微微叹息了一声:“真不敢相信,白衣圣使简直无孔不入。黑石崖下哪里还有一片宁静之土?”
刘思仁依然不紧不慢地呵呵笑着:“不过,用一个齐恒,引出诸多白衣圣使的藏身之窟,少主此举,可谓四两拨千斤。”
汪鸿再度愕然了。
楚涛却无心于那些赞美之词,安静坐回了桌前,铺开几张信纸。
汪鸿心领神会,立刻上前替他研墨。
“他们既然能进得了这间书房,南岸还有什么地方到不了?我岂有徒然让人欺的道理?与其立时还以颜色,不如一网打尽,永绝后患。齐恒素来行事毛躁,难堪大用,不过,用他足以引出江韶云的动向,从而布下罗网,只等鱼儿上钩……汪叔,此计如何?”楚涛故意问道。
汪鸿听得心悸。以楚涛之病躯,以南岸如今之力,向神出鬼没的白衣圣使开战,各中凶险岂敢轻断?但是楚涛已是十拿九稳之态,看架势是要血战到底了。他望向刘思仁,后者是在刀剑丛里都还眉开眼笑的性子,只朝他耸耸肩。连风若寒都拦不住的事儿,当然是拦不住,明知势在必行,唯有鼎力相助,总不见得私相掣肘吧!
“虽有渔网,不见鱼饵,亦是徒然。”
“会有的……我知道他最想要什么……”楚涛的话中暗藏杀机,然而汪鸿更清楚:自从长河吟曲对整个江湖不再是传说,而楚涛能淡定地放任江韶云取走古曲谱,这张渔网就已经撒下,江韶云不会容忍无解之谱碍眼,更不会容忍有人先他一步解出玄机,当然,如果这种武功能与梨花剑、铁尘诀棋逢对手,则此人必死。楚涛正一步步把对手的锋芒引向自己。
“少主……”汪鸿终是默然咽下一切。
正当瞻前顾后之时,楚涛已洋洋洒洒挥笔写满一张信笺。“按这个意思,分送各派各部,令:以各家武馆与镖局所辖地界为宜,按所告知的白衣圣使之踪,暗中加紧防备各处要道,一旦有西边动向,即刻联络紫竹谷,随时开战进击。”
“紫竹谷?”汪鸿疑道。
“是,是时候去紫竹谷了。”楚涛又一次拿起了笔,展开一张白纸,边写边说。“清净之地,足以休养。剑阵虽有所成,必然还需磨合,制敌之策也需酝酿良久。杂事汪叔代办吧,镖局的事,诗雨办得有声有色,就让她继续应对着。除非君和有消息,否则不必来寻我。刘前辈随我一同前往紫竹谷,将来那里必有恶战一场。有前辈坐镇,我可多些底气。”
说话间,手中另一信已成。楚涛径直将其卷折后塞进了信封,交给汪鸿:“辛苦汪叔了,此事你亲自去办。”他突然加重了语气,格外严肃。汪鸿微微一瞥,只见信封上一个史字,略微明白了些许,点头称诺。
楚涛关照道:“我不在,芝兰苑更要看紧。那些冷血之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她不像你们,你们临危尚有自救之计,她只有柔弱之躯……”突然,伤感的气息四散如潮涌。他自觉多言了,匆匆转过话题。二位可有他见?
“不知,齐恒?”汪鸿发现自己越来越难揣摩少主的心思了。尽管刘思仁已露出罕见的制止之色,他仍试探道,“少主对此可有安排?”
楚涛好似眼见苍蝇飞过,微微皱眉:“他会知道怎么做,南岸游侠可不是吃素的!”
汪鸿放下了半颗心,心头却又添一堵:“楚涛拿什么保证呢?保证自己的死对头不添乱,就如同保证猫不捉耗子,老虎不伤人……”
“我去与云逸告个别,即刻出发。”楚涛说着便出了书房,一袭紫衣翩然,仿佛是要留给整个江湖一个潇洒转身。
汪鸿远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里握着的信不自觉地一抖,竟飘落于地。刘思仁看在眼里,静道:“或成或败,或生或死,皆是过眼云烟。立身江湖,但求无愧于心。少主不愿看到白衣圣使横行的那日,他居然无所作为。南岸如他所想的人,应是不少。”
“话虽如此,只是少主他……”汪鸿欲言又止,不能不想起当日烽火岭中楚天阔。“少主素来心烈,此战成败殊难料想,万一有什么闪失……”
刘思仁叹道:“逐羽剑派便是为这长河而生的。老风或是不忍爱徒,一力相阻,你我却不忍这黑石崖,无辜者横遭屠戮。”他看着汪鸿手里那封特别的信,不再作一声。
汪鸿也瞧了一眼手里的信,如同捧着烫手山芋。他向刘思仁默默摊了摊手,不料后者只是浅淡一笑,没看见似的转过身去了。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楚家的后门吱呀作响,楚涛背着琴与剑长身而出,一任紫衣恣肆。小小的末儿替他把行囊甩上马背。却有一只手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袖。讶异中回首,只闻一声:“父亲!”
“云逸!”薇兰急追而出,欲阻不能。
楚涛莞尔一笑,俯身向着小家伙,想轻轻抽回伤臂却也是不能。只迎着那双发亮的眼,用另一只手轻抚他的脸。晶莹的光闪烁在云逸的眼眶,他仿佛预知什么似的,满脸委屈的模样。
薇兰不忍,却不得不把他拽到膝下:“云逸,懂事些,父亲要去做大事!”
孩子听话地松开手,退回薇兰的身后,却收不回热切的目光。或许是望着驭风轩昂之姿,雄风烈烈,禁不住有些痴了。
“他也想骑马。”薇兰轻抚着孩子的头向楚涛微笑。
“楚家的孩子,哪有上不了马背的?”楚涛道,“长大些,就能把他带在身边。”
薇兰如有所思,黯然神伤。云逸却眼露喜色,似期待着什么。
楚涛欲行又止,伸手替她扶稳发簪,凝视她良久,却不置一词。
刹那间脸红心跳,她慌忙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云逸。”他又扯起了嘴角,却有些勉强。她懂他的担心,这反而更让他心忧。她忽然从袖底取出一枚香囊,神秘的淡香随风四散。心形的香囊,五彩的针线勾勒出流泉兰韵。“紫依兰香凶险异常,我又调制了一些解药,以防万一。虽不能常伴左右,只愿一心相系。”她一边将心意娓娓道来,一边把丝线缠上他的腰带,缠出一个漂亮的同心结,似是要让命运紧紧相依。
于是他覆住了她的手,深深地拥她入怀:“兰,好好地……不管发生什么……”
她点头,似蹙非蹙的眉含着温存。他懂她的哀愁,却只忍心辜负。
“走了。”他说。
话音落,已弃她,上马,再不回头。
四四五 永夜将临(一)()
荒径。一笠萧索,一袭布衣,齐恒徒步跛行。
没有发现逐羽剑派的追迹,也没有了白衣圣使的消息。此处在满街搜捕令的巨网外,也不在可随时寻求帮助的势力范围内。他只知道大致往西——沿着日落的方向,他的腰间绑着一柄短剑,镶着漂亮的宝石。这是身上唯一的利器。每走一程,他都要检查一番。要问此行缘由,只因心头一口怨气。
“请齐大少来,只为一人:江韶云乃你我共敌。”他的脑海里始终盘旋这一句话,还有说话人波澜不惊的神情。
只是,有一种恨根植于心,不可消弭:“用女人作要挟,楚涛你好不知廉耻!”
“我非但不知廉耻,而且爱见血光。”对面以不以为然的笑抢白了一切说辞,一柄镶满宝石的短剑横置桌上。“锋芒之争,唯锋芒作解。”
“当我不敢杀你?还是故意奚落我蠢?呵,这是你的地盘,谁不知道你又在暗处藏着些什么人,此处动手落你口实,我齐恒有那么蠢?”
“蠢是你说的,我只说你不识货。”楚涛极为不屑地斟茶自饮。
“你!”齐恒胸闷。仔细看,桌上的是逐羽短剑,在江韶云兵器库里躺了多年的物件。当然也是逐羽剑派掌门的宝剑。他拿在手心掂了掂,十分趁手,灵活异常。不像有假。“听说见此物如见掌门?”
楚涛不理。
出于武林人的习惯,他拔开剑鞘,对光细端那锋芒,却不想一纸手书飘落。齐恒自以为得计道:“想害我不如趁此时动手。你让我用此物去接近江韶云?烽火岭是那么好进出的地方?另外,我拿了你的东西,还想顺利走出去吗?”他把短剑扔回楚涛面前,拾起手书,却有些呆楞。
“桃源村,刘庄。”字条上只有这几个字。
“她的住处,就在黑石崖下。那附近多为官宦人家避居,少有江湖客。”楚涛端茶慢饮,似在讲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佳人的音容笑貌徘徊在眼前,不忍逝去。仿佛幻境照进现实,她分明就在这屋坐着,弄她的弦,谱她的曲,说着今朝齐家是是非非。明艳得他睁不开眼。
楚涛的话却把这幻境击个粉碎:“我能告诉你她住在何处,但不能保证她愿见你。据我所知,她把你称作窝囊废。”
仿佛被一盆冷水泼中,齐恒只觉自己僵直了手脚。他狠心将字条就着烛火燃尽:“我的家事,不劳你多管。”
“我若不管,白衣圣使早已把她化成灰了。她有伤,不过已好了许多。我不想揭她心伤,故未邀她同来。”楚涛话锋突然一转:“你觉得我与江韶云哪个胜算大些?”
“你赢不了。”他赌气道。
楚涛半点不介意:“我死,则冷凤仪必难逃白衣圣使秋后算账。”
他已词穷。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实相生,因敌制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