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想到,昔日见谁都横着走的齐大少,此刻竟如惊弓之鸟。”
齐恒不言,却回了个深深的白眼。
“找个地儿喝个痛快?”君和提议。
“秦家的脚底下,喝杯酒哪那么容易?”
“堂堂齐大少喝杯酒都不敢?还是怕输给我喝醉了丢了面子?”
“去他娘的不敢!你不就是常去花月楼吗?老子在花月楼的名声是你能比的?齐恒发起了狠,还有什么酒老子没喝过?若不是秦家没安好心,老子就去望江台把他家的酒喝空了!”
君和反倒不以为然:“花月楼望江台的酒算什么?跟我走一程,我知道城外有个好地方,人不多,酒一定好!”
齐恒愣愣地注视着他,苦笑:“也就你谢君和吧,敢逆秦啸的鳞!行,看在好酒的面子上,以及收拾了沈雁飞的份儿上,交了你这个朋友。”
古道长亭,茅舍人家。
郊野的花香浸润着空气,蓝天云影霞光,彩锦般地炫目。崭新的酒旗斜插在绿荫丛中,虽是农忙,辽阔的田野间还是显得空旷。稀疏的炊烟散布,田头上的身影简单从容。
马车嗒嗒地滚过黄土道,停驻在酒旗下。谢君和敛了马鞭跳下车,嚼着草根,径直拉过长凳坐下。齐恒楞在马车边许久,才拖着跛腿坐到他对面。
还真是没人,可农家水酒能有啥味?还没来得及不满,一阵浓烈的酒香扑鼻。随即火红的舞裙袅娜飘来,裙底若隐若现着白皙修长的腿,春色撩人。妩媚销魂的笑荡漾了一脸。“最好的酒,专为你留的。”
满满的酒坛摆放到谢君和跟前。
“凝香阁的老板娘?”齐恒当场傻愣。南岸凝香阁里吃的亏他这辈子也不会忘。
鬼精的杏眼从门帘后探出来。“君和大哥?怎么找到这儿的?”彩裙飘飞似蝶,与满头彩色的发带相映成趣。
“他么,十里外都闻得到酒香。”嫣红挑着一边的眉略带嫌弃地瞅他一眼,不再多话,径往账台后端了碗筷和下酒菜。
“只有嫣红的酒才能香飘十里啊!”谢君和很是受用地笑着,斜翘着二郎腿,指节闲敲着木桌面,坐等着嫣红斟酒满杯。
“你没说还有这两个女人。”齐恒颇为警惕地审视着雪海。
雪海被看得很是不舒服,立刻闪到谢君和的身后,但是君和自顾自地举杯慢品:“这就是你在找的齐大少。”
咦?她不信,仔细打量眼前的人:凝香阁里的交手才过了多久?上次的烽火岭之行也是近在眼前,然而他哪里还有昨日的那一丝狂傲?乱须粗眉,又丑又脏。这家伙……看着那一脸横肉,不快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最不可忘的是楚涛双手受伤后那黯然的眼神。她这才知道,恩仇并不是一声原谅就能化解。
“交给我吧!”君和飞扬起嘴角,“暂时别告诉齐天乔。”
雪海略有些失望地哦了声,就拉上嫣红向远处田埂上玩去了。
一直到她消失,齐恒才收回那不礼貌的目光。
“一个单纯的小丫头,一个是我兄弟,碍不了你的事。”君和解释道。
“兄弟!呵呵!”齐恒坏笑起来,“你把女人当兄弟?”
君和理所当然地点头:“我可没把她当女人。”
齐恒笑得更大声。他一边大口喝酒一边摇头:“女人可不是这么对待的。”
“跟我交过手的都不算女人。”君和满饮一杯,自言自语似的,说着齐恒完全听不懂的话。齐恒自知与他不是一路人,就此打住。
然而一旦沉默,酒的后劲就汹然上涌。嫣红的酒太醇厚,就像挨了闷棍似的迷糊,酒里沉淀着过往的奢华与不堪,一时间五味杂陈,溢满他的胸腔。他猜测谢君和喜欢喝这酒的原因正是他自己故事太多。这酒太适合有故事的人,心底的故事在酒里慢慢发酵,一层一层的滋味剥离,百重千重,难说却不必说,合着一口酒吞进肚里。
谢君和的声音漠然似铁:“冷凤仪很好。楚涛安排医圣传人黎照临为她治伤,应是无碍。这家伙没那胆子做出格的事。这点你尽可放心。”
齐恒只顾着满嘴哼哼:“他居心叵测地把凤仪带回南岸,这还不够出格的?”
“不救是居心叵测,送回齐家也是居心叵测,不如回南岸,免得白衣圣使再有可乘之机。”君和痞笑道,“若是我喜欢的女人遭那么大罪,早把天都捅个窟窿了。不过楚涛这家伙有洁癖,落人话柄的事与他无缘。莫说逐羽剑派的名声他不敢不要,单他自己那身羽毛都得每天掸掉几层灰,不舍得弄脏。”
四三九 孤客难渡(四)()
齐恒哑然。他不信,然而信或不信都于事无补。他闷头喝酒,仿佛全靠酒才能浇灭那百感交集的痛楚。
君和却按下了他的酒碗。“说正事,她怎么得罪了李洛,你可知情?”
“李洛?”齐恒茫然地抬头,“凤仪虽是牙尖嘴利,却从不会得罪北岸人,与李洛,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们那日在山中见了李洛,丝毫没有怀疑,他是秦爷派来传达消息的,谁曾想以礼相待的结果是招来了满山的白衣圣使。我不明白他们为啥劫走凤仪,更想不通血鬼堂和白衣圣使向来无所交集,何以李洛居然会对凤仪出手。”
“他从来就是秦啸的狗。狗是不会认错主人的。一条忠心耿耿的猎犬,没有主人发号施令,怎么敢轻易扑咬猎物?”君和意味深长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那里的村庄正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血鬼堂,了解李洛。
齐恒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担忧道:“看错了沈雁飞,看错了李洛,真不知该信谁。”
“齐天乔呢?你的三弟,你也不信?”君和有些惊讶。
“你不知道他与沈雁飞走得最近?”齐恒悻悻然皱起眉头,一脸的肌肉颤动着,欲言又止。
“终不是办法。以你一人之力,如何与沈雁飞抗衡?何况他处心积虑了数年,在北岸布下天罗地网……”
“扮作乞丐,再无人认出了。”齐恒倒勾着嘴角,似笑非笑。
“若是让冷美人知道你今日模样?”君和促狭地扬起了眉,不信他仍能淡定。
果然,他哼哼着不言,像是一匹跑累的烈马正用鼻孔出气。
“北岸若无可信之人,不妨先听听楚涛怎么打算?白衣圣使十多年前当他的面杀了楚原大侠,他至今还在咬牙切齿。他愿意请你去,一定有对策。你就那么甘心情愿让他在冷凤仪跟前尽情卖弄本事?”
“说……说什么呢!”齐恒几乎气歪了嘴。“这小子……”
“也许,你也看错了楚涛。”君和冷言道。“我不知他究竟做何打算,总之若想见冷凤仪就绕不过去这一关。”
齐恒终是犯了难:“你看这北岸大小船只都受秦家掌控,要跨过这一河之隔,谈何容易?”
“过条河的事情还要麻烦秦老爷子?你当我谢君和是楚涛养着的酒囊饭袋?你想啥时候走,下定决心开个口,余事交给我,少不了你半条胳膊。”
“你一早就准备好了?若明晚起行?”齐恒试探道。
“明晚,秦家最大的码头,有只肖字旗的画舫,满船唱歌跳舞的,你径直上船,报嫣红掌柜名号,他们知道怎么做。”君和想也不想就答。
“不怕我有诈?”
君和嗤笑:“能听我使唤的人最不济的也有血鬼堂那些本事。一船的高手护送你一人,齐大少不至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我可不希望让齐天乔知道——齐家的任何人都不该知道。”齐恒举目远望楚雪海的身影,后者还在花田里雀跃如蝶。这重顾虑郁积在心不可消除。
“知道又怎样?你人在南岸,南岸人只听楚涛的意思。”君和似笑非笑地扬起眉。
“也就你谢君和吧……”齐恒颇不甘心地叹息,品着酒里重重的醉意,仿佛在品自己的处境。“是你谢君和说的,我信上一回。”
君和朗然举杯,向着风和日丽的天空,任那杯中酒色折射出幽邃的光。随后,他向嫣红的方向手指一勾:
“老板娘,结账!”
嫣红和雪海到了面前的时候,桌前只剩了谢君和一人。齐恒早已戴上斗笠甩手离去,他的身影在黄尘弥漫的土路上渐渐缩小成黑点。
“姜还是老的辣。”嫣红勾魂一笑,满目秋波荡漾,顺手为君和斟上一杯美酒,馥郁的酒香散在周遭,惹人迷醉。“这顿算我的。多喝几杯。”
君和却一抹嘴道:“别耽搁事儿,你晚上去码头,告诉肖师傅,齐恒明晚走。让南岸早做接应。”
“哎呀不耽搁!”雪海突然嬉皮笑脸地插嘴,“君和大哥与嫣红姐许久未见,坐下叙叙旧呗!这一趟让我去呗,传个信,小事一桩!”
“你去?”君和把头摇得飞快。
“别想赶我回家!”雪海抛过鬼脸就闪到嫣红身后,以免招打。“我去送个信,找到肖师傅,让他向哥哥报个平安不就结了?哥哥若是知道有谢大侠与嫣红姐照应着我,当然放心的!”
“你哥能同意吗?”君和不知为何有些心软,却更怀疑。
“江韶云在南岸吧,南岸和北岸哪个更不太平?既然哪里都不安全,哥哥尚且自顾不暇,我跟着君和大哥,还有相熟的天乔少爷、嫣红姐,反而还安全些不是吗?与其留在家里坐以待毙,不如在北岸促成齐楚两家的和解,一扫哥哥的后顾之忧,你说他能不同意吗?”
君和居然挑不出半点漏洞。他更细细打量雪海,然而现在的影子与初见时的淘气任性好像完全叠合不起来了。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又分明陌生,仿佛风雨相依,又分明已是擦肩而过。分明佳人在前,但似乎他已经没法把她当作一个姑娘。就好像是街边熟识的小兄弟,又分明有着不一样的情愫。
“小心些。”嫣红见君和有些发愣,立刻推推雪海,让她顺梯下墙。
雪海心中一乐,端起桌上的酒杯来了个豪迈的一饮而尽。“敬君和大哥一杯!雪海去也!”一眨眼溜进里屋变了男装,佩了双股剑,飒沓出门了。渺远的地平线上,快乐潇洒的影子一挥一挥,化进了云霞的光泽。
谢君和待到她走远了还没想起什么说辞,只默默再满上一杯吞下。
“不会有差池,她灵活着呢!”
嫣红满目地期待。
君和却仍盯着她离去的方向愣愣地出神。
嫣红见逮到了揶揄的机会,狠狠地笑他:“要不怎么说是臭男人?在面前时跟赶苍蝇似的避开,人都走了倒是舍不得?”
君和拉长了脸,深觉无趣,没话找话地问:“齐天乔知道此处吗?”
嫣红径自坐在君和的对桌,陪他斟酒而饮。“雪海谨慎着呢!别把她当三岁孩子。每次去找三少,都是挑在人群里,出现得快,溜得也快。所以这里很安全。”
君和却着急得不是地方:“成天去找他?从南岸找到北岸?不会真看上那愣家伙了吧?”
嫣红一边故意捋着头发,骚首弄姿,一边坏笑:“你成天来找我,莫非看上我了?”
噗!一口酒呛得差点没断气。谢君和咳了个惊天动地,眼泪直冒,半晌回不了口,连杀人的眼神也没力气使。
嫣红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你又不要人家,她看上谁与你何干?又不是丈母娘挑女婿,有必要急成这样?”
咳完还是没辙,继续闷头喝酒。“楚涛若要劈了我,我拿你挡刀。”
“不会,老大这些天已顾不上她这个鬼丫头了。他日日斡旋于各方,寻人的武师都撤回去了。”嫣红滔滔不绝地说起南岸的各种消息,总之就是各方施压,楚涛的处境不容乐观。
“我从没那么指望书生的消息出错。”君和听得乏了,闭目伸了个懒腰。
“放心,老大不是一般人,多少大风大浪都扛过来了。女人的事,你帮不了他。”
确实,只可远观。君和摆弄着手中酒盏,倚栏而坐,舒展开身躯,却郁郁低眉,忧伤难言。嫣红为他斟满了酒,他竟停杯不再饮。
“用老大的话说,南岸姓楚,他活着一日,谁都别想兴风作浪。”
君和仍不作声。千头万绪如滚水沸腾在脑海,理不出个所以然。老辣阴狠的秦啸,任性执拗的楚涛,幻云化雨的江韶云,这三方已是调和不了的冲突,要让秦啸真正支持长河会盟,谈何容易?更不必说那沈雁飞暗中搅局,这次抛出了个冷凤仪,下次又会抛出什么?雪海涉世未深,难说会不会一不小心受人利用。他谢君和能做什么呢?继续心安理得地做血鬼堂老大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回北岸除了受困还能有什么意义,楚涛怎么就那么相信他呢?
闭目之际,忽听得琵琶声声切切,勾人心弦。不是那旖旎妖冶的风景,只是惨淡秋风里的一抹斜阳,疏朗地,不怨不艾,简朴的色调遮盖着灰冷,融融的暖,化却了霜雪。那低声絮语,仿佛来自梦中。是素素的声音吗?
慵懒地眯缝着眼,看到嫣红半抱着旧琵琶坐在桌前,错杂的音翻覆缠绕在指尖,仿似愁肠百转。那张人前千种风情的脸此刻眉目低垂,仿佛阅尽沧桑后的平静淡然。笑也仿佛化成素素的笑。所有的心绪低诉在错杂的琵琶曲中,却沉稳不乱。他的心也渐渐脱离出纷乱,就像被引入了一片天高地远的长空,任意翱翔。
只有旧时音。
但是他更不敢看她。君和认得,她手里的琵琶是素素留下的唯一痕迹,当初缠不过她便送与她,只是希望这琵琶有个识它的主人。物是,终究人非。然而这琴音里,总有那么些许说不清的相似感。他知道嫣红也不是寻常女子,素素的故事不比她坎坷多少。
仿佛冥冥之中的大手打开了通往过去的洪闸,他立定在回忆之流的入口,一任激流汹涌而过。痛着,心却不再是空的。他已经决定不再活在虚无的假设中,他知道自己的方向,更知道如果沉溺于洪流,脚下便是深渊——他花了十年才寻得那么一丝暖阳,不能再坠入那无边的窒息里了。
“你和她很像。”君和打断了琵琶声,肃然望着嫣红。后者为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很是一怔。
“好好留着这琵琶,她在人间还有知音,会高兴的。”他起身说道。
“如果花月楼的酒喝腻了,再来这儿坐坐。”嫣红知道他该走了。一旦他决定离开,半分不肯停留。
“我不会再来,夜枭盯得紧。”他停步应了声。“雪海经验尚浅,你多加照看着些。有事来花月楼找我。闲时给楚涛去个信,秦家如狼似虎,不如他所设想。但君和只要有一口气在,长河之上,会战之日,必倾身以赴。”
黑袍在猎猎风中作响,马车隆隆,沿着来时路,掀起滚滚烟尘。血色的酒旗守在原处等待着风云变幻,山野古道因为江湖而不再宁静,恰便似一场战幕徐徐拉开。
四四〇 飞雪连天(一)()
蔚蓝的云天,黑风岭下,马队蜿蜒成蛇,穿过山间小道,向山谷腹地而去。那里河道纵横,桑梓成荫,良田肥沃。
“豆子!豆子!别乱跑!”田埂上,几个十来岁的布衣少年正挥舞着竹剑砍砍杀杀,玩着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他们的后边,年长的阿婆一路碎步地追,却是越追越追不上,只任着他们赤脚往玉米地里撒野。
突然,领头的孩子王一个急刹。“豆子?”后面的人问。豆子悄悄作势嘘声,大家纷纷停下,躬身猫在绿叶里,只听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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