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哪怕一无所有也得活着。
忙忙碌碌,只为将旧的一页迅速翻过,出殡之日,仿佛忘记了哀伤。
一片缟素之中,天乔默默地许诺:有生一日,必要白衣圣使血以血偿。
四一八 君子协定(一)()
焦黑的土地,如同一个盛大的墓葬将齐家昔日的一切埋进了废墟。谢君和四望,一片黝黑的暗夜没有半点生的痕迹。料想白衣圣使应当自飞叶渡一路西行,沈雁飞必紧随。他便循着这方向一路快马追赶着,期待发现星点蛛丝马迹。然而,黑色的山脊奔涌,把他带入了更深的黑色静默里。凭着直觉足足追出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发现极远处那飘渺的可怖的白影还有火把的微黄。
沈雁飞应当就在前面。
谢君和勒紧了缰绳。莫非前面竟是白衣圣使的宿营地?放开马,悄悄摸上前,弓着背潜藏在灌木丛中。紫依兰蕊的神秘气息拂着草尖送到他的鼻息里。渐渐地,竹林深处的篝火更加明晰地跳动起来。
火光映出十多张狰狞的面容,似乎都是因练武而冲犯了心魔——虽然与他们交手甚多,然而他从没有那么清晰地看过这些人的正脸。莫非那梨花剑的修炼也是要付出代价?或者,江韶云就专门收罗些被武林各大家族唾弃的毫无生路的剑客?或许吧,应当就是这样。十几个剑客,解了剑松松垮垮地坐着。沈雁飞的银叶枪在一干利剑丛中有如鹤立鸡群般醒目。
没有看到别的熟面孔,猜测他们定是兵分几路,这里的一小撮大概一直都听沈的指挥。酒肉的香气扑面而来,粗野的谈笑混杂。得了胜,免不了一番犒赏。酒意浓,想必戒备也松了吧!
谢君和趴在灌木丛中细想着如何对付他们的每一个,只求出手干脆利落,又能见效的最快方法。时机最为关键。
却突然,空气中传来奇诡的竹箫声,是了,这乐器不同于叶哨的清亮,自带着一种特殊的柔美,漂漂渺渺如同仙音!白衣圣使瞬间静默无言。君和见识过江韶云以叶哨为号召唤门徒,却没有听见过如此缥缈之音。
只有沈雁飞平静一如往常,吩咐了两个部下:“老爷子有事召唤,我去去就来。”说着轻拍二人肩膀,一纵身向竹箫起处去了。白衣圣使尽皆紧张起来,那原本狰狞的面容此刻看上去更加可怕。他们各自取来兵器,放在近身,不再言语。
莫非江韶云也在?这可要好好去看看!谢君和立刻暗中随行。
细步微声,尾随着沈雁飞,穿过幽黑的树林,到达一片竹影环绕的高地。果然有个高拔的人影长身而立,白氅及地,却不见银丝竹杖。月华微洒,和风轻扬,发丝细撩,竹箫声动,飘飘若仙。如雾的光云笼着他的周身,一眼幽泉自他的脚下奔涌成雪色的溪涧,泛着银辉。乐曲里的空旷似要装下整个山林整个世界,又似乎身无长物孑然宇内,带着些了无牵挂的淡然。
沈雁飞躬身拱手相敬,却令乐曲戛然而止。
“真是无趣。”年轻而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谢君和大吃一惊。
“找我何事?”
“知你在此,只好自己削了支箫,消磨时间,顺便等你是否回头。”年轻的声音里暗藏着难以动摇的力量,半含笑意的优雅铺开在夜色里。“不用这办法,难见一面了。”
沈雁飞摇头,堆起从容的笑:“岂敢?”
那声音突然严肃起来:“你把北岸的天都掀翻了,还有什么不敢?”
“我沈雁飞何德何能?这一切难道不是拜您所赐!是您的人做下的事,棚屋里的少年都知道。”
“如此看来,雁飞,我终是等不到英雄回头之日了……今日我欲令你收手,也是办不到的了!”年轻人转过身来,已将左手扣于剑柄。
谢君和一下子惊得僵了动作。
对面那双含笑迷醉的眼睛肆意地凛冽着,渗着阴冷的光,江湖再也没有如此漂亮的剑客,除了已死的木叶。谢君和跟了他十二年,信了他十二年,即便再幽暗的光线也不可能认错他和他手中即将出鞘的剑。
“当然。”沈雁飞整个人都阴沉下来,“你知我为何而来。你也知道当年的沈雁飞自离南岸一日便已死去!我曾说过,你终有一日会后悔。”
年轻人仍是笑,却已横剑在身前。“当年我若知个中缘由,便是穷尽逐羽剑派之力,也要阻你往齐家。”剑光映出他略显苍白清瘦的面目。楚涛,是了。尽管无法理解楚涛怎么会到了这里,但是还有谁会与他一起来阻止沈雁飞呢?
“楚掌门终于也有后悔的一天吗?呵,我早已告诉过你,我虽仍敬你,但是,那么多年的血与恨,终是要等到我要回这些代价的时候!”银叶枪在他手中微微一动。
“君和,还等什么?”楚涛厉声令道。凭他百步闻弦的听觉,自然早应听出了动静。
谢君和早已跃起,剑指沈雁飞的后背。
只是锋芒之下,沈雁飞丝毫不为所动。“数年前我就知道,与楚掌门兵戈相见不过迟早。今日既然如此,沈某不遑多让!”微风拂过银叶枪的枪尖,发出铮铮的哀鸣。
楚涛却没有立即动手。
沈雁飞似已勘破,微笑道:“且不说楚掌门没有杀我的底气,我若是死了,会有什么后果,楚掌门也应是清楚。”
楚涛斩钉截铁道:“我更知道,你若是活着,天下不宁!”
沈雁飞却越发嚣张起来,呵呵地回应:“楚掌门,时至今日我仍是敬你三分。但,今日只怕你确实不能杀我。与之相比更有意义的,不如再往北走三里地。那里有间破庙,我给你备了见面礼。若是去晚了会发生什么,我可不敢保证!”
楚涛的双拳握得咯咯作响。可他偏偏没有出招。
谢君和已一剑招呼上去。“谁与你这样的人做交易?看我不劈了你!”但是银叶枪转瞬就已狠狠压制了残剑的剑芒。
“楚掌门,招来白衣圣使就没有交易可做了!”沈雁飞厉声道。
“楚涛,你与这种家伙做交易?能有什么交易?”谢君和见他居然不动,简直勃然大怒。
四一九 君子协定(二)()
沈雁飞更加嚣张:“别总赖我,楚掌门!北岸的事就与你没有半点关系?齐家如山倒,难道不是你日思夜想?杀父之仇,夺爱之恨,断手之辱,哪一件是你能忍?我不过帮你做了你碍于情面不能做的事,你还不谢我?”
“难道要我谢你运筹帷幄,谢你不杀之恩!”楚涛实难忍此辱,抬剑奋起,顷刻间撩动出层层杀意。居高临下,其势一泻千里。谢君和居然瞬间被甩开去,直望着剑与枪的相撞。砰砰声震耳,剑舞似银练,沈雁飞一霎时被压得喘不过气,破绽百出,全不见了刚才的淡定。一晃眼,楚涛愤然一剑锁喉,径直就是杀招。雁飞慌忙横枪以御!然而长剑已先一步破入他喉旁的竹身,贯穿,剖开很长一道裂痕。
沈雁飞愣愣地对着脖子下的冰冷寒意,讪笑:“伤好了?楚掌门剑法炉火纯青,堪比我义父当年风采。不过你还得谢我向你推荐的黎照临。”
剑锋立时压下,在他脖子上留了条血线。“你认贼作父!”
刻薄的笑映在沈雁飞的嘴角:“何必徒耗时光,别忘了——我为你备下的厚礼!”
谢君和正欲帮忙,岂料楚涛竟撤剑道:“趁早滚出北岸地界!”
在谢君和惊讶的目光里,还有楚涛怒火中烧却又强忍的背影下,沈雁飞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哧声离开。
“这算什么?”谢君和吼喝一声,纵身追上几步。不明白。楚涛难道大老远地来专听沈雁飞戏耍的吗?“不必追。”楚涛喝止一声,颇有些懊丧。
事实上,谢君和从未见过这般恼怒却又无计可施的楚涛。从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得倒他。但是他望着沈雁飞背影的眼神,就如同一个受尽奚落的孩子。多少年来还有谁能羞辱得了他呢?他是楚涛,是南岸盟首,动个手指头都能翻云覆雨,却要忍着沈雁飞?
谢君和知道他不痛快,知道他心里藏着事,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打破尴尬的沉默。
楚涛却先开口:“君和,你可还信我?”
“从没有不信过。”
楚涛点头,忽地有些伤感道:“十多年,不枉交情一场。”
君和料想他仍在意雁飞所言,虽有诸多不解,终是转开话题道:“他说的三里外的地方,你现在就去?什么鬼地方?你心里有底?”
“必须去。”
“这是在北岸,且不说沈雁飞不知耍什么花招,若让齐家的人现在看到你……”
“我能不知道?他们恨不能把我挫骨扬灰吧!”楚涛笑出了一阵恨意。显然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沈雁飞到底给他准备了什么,只是不愿言说。
谢君和悲伤起来:“知道你还来做什么?留着你的命,等我回南岸请我喝酒不成吗?你知道我一向小气的。到底什么事非得你亲自出面?”
楚涛偏不解释:“把你的马牵来吧,随我一行。”
马很快就牵来了,驭风也随着楚涛的呼哨到了近前。二人尽皆不言,驾着马默默地奔行过高岗。君和以为他总会在路上说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
三里外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山脚下的破山神庙已在视野之中。青山合抱,没有人烟,又何来香火?遂只剩了断墙残垣,连庙门都已因失修而歪斜。
君和悄悄摸近前,向里张望。只见三个白衣圣使在大堂上烤着火,搁剑于身侧,放松戒备状。
“那女人嘴真够硬!吃了那么多苦头,一句真话不吐!”
“要不还叫冷美人呢?”
楚涛一皱眉,摁着剑柄继续听下去。身旁谢君和恍然大悟,已能猜到这几位的下场,反倒不动了。
“可惜了那几分姿色。”第三个声音道。充满狎意的笑荡漾着。
“你敢看上她?没听过红颜祸水?”
头一个开口的乐道:“是不是男人?死在那么漂亮的石榴裙下,做鬼也风流!”
“罢了罢了,我只想要点儿赏金。你们可别弄死了啊,老爷子说,活的值钱。”
倏地,一道剑光凌空贯过三人咽喉,未见血光,三人却同时寂然无声了。楚涛已收剑回鞘,立在佛堂深处。
慢慢地,血色渗染,三人捧着喉咙喘不上半口气,终于倒伏,铜铃般的双目空洞成死灰,其可怖远胜过佛堂里的土偶。
谢君和现身道:“罪不至死,何必?”
楚涛怒气未消:“你从没在这样的事情上质问过我。”
君和不再说话,他从没真正见过出离了愤怒的楚涛,只好由着他。
楚涛走近佛龛下的角落,双眉紧蹙,一声叹息。佛堂之上,神明之下,瑟缩着女子不成人形的窘态。蓬乱的头发,黏着草灰,憔悴,忧愁,眉间刻着深深的痛苦与绝望。衣衫被扯得凌乱破碎,难以蔽体,手脚已被绳索勒出了深深的瘀痕。但凡裸露在外的皮肤,无一处不见伤。青红的,深紫的,青黄的瘀痕一道道蚯蚓似的扭曲着。看得出这是不同时候不同刑具留下的。
“凤仪!”
没有任何的回应。
楚涛替她解绳索的手有些发抖,大概他绝没想到她会被折磨成如此惨状。他解下白氅,裹在她的身上,只期帮她找回一点尊严。不料一旦将她抱起,就换得她痛苦的战栗。未曾凝结的伤口沾染得白氅一片斑驳。要命的是他没法查看她的伤,当然避开伤口也无从谈起。于是楚涛居然呆立在原地。
“帮我一把……”
打从认识到现在,再严重楚涛也没用如此无奈的语气说过这样的字眼。可惜这样的事谢君和又如何帮得上呢?“要不……我去牵马?”谢君和挠了挠头,闲事莫管,走为上策。
“别……别碰我……”凤仪突然有了动静,细微的呓语中皆是痛苦。她试图挣扎,试图推开,试图摆脱,却已无力动弹。只胡乱空舞着双臂,以作抵抗。没人知道她陷入怎样真实的噩梦,只能从那遍体的伤痕窥见白衣圣使的残忍。
四二〇 君子协定(三)()
“凤仪!都过去了!”他不得不拢住她的双手,将她的肩膀揽在怀中,轻抚着她的肩臂,以图压制她的惊惶。奇怪的是,她竟似听到了什么,渐渐平静下来:“楚……救……”轻轻的呼唤,夹杂着难辨的私语,而后再无声息。
楚涛只觉骨鲠在喉。白衣圣使这么做,无非为了长河吟曲,沈雁飞这么做是为什么?有什么理由要让这个女人受此大辱!或者,根本就是冲着他?
后背,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牵你的马去!杵着看笑话?”楚涛极力掩饰自己的哽咽之声,却是收不住语调里的颤音。
“我哪敢走?谁知道暗处又会窜出什么东西来?”
“呵,暗处?”楚涛恨然道。
“呃不,我是怕暗处的东西不禁你的打。”一个木块嗖地从脑门上擦过。幸好躲得快。他微微咧了下嘴。楚涛还能跳起来揍他,应不糊涂。“就当沈雁飞送你个人情。此地不可久留,想想对策吧!送她回齐家?”
“哪是什么人情,他是故意报复我……借冷凤仪引发两岸相争,便没人去管白衣圣使之罪了。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楚涛叹息,“如今齐家自身难保,谁顾得上她?何况,我把这样的她送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只怕到时连齐家大火都成了我的杰作。”
谢君和习惯性吐槽道:“虽说你不是个能撂下她不管的人,不过,管闲事好歹有个度吧。要不我把这里交给肖师傅,让他来处理?”
楚涛拒绝道:“别连累他人了,肖师傅本自我门下,若是白衣圣使耳目发现,必再起纠葛。沈雁飞是冲着我来的,就让他尽管出招。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已将她打横抱起,往佛堂外去。
“带她回南岸?你?”君和诧异得几乎要跳起来。
楚涛半刻也不迟疑:“别与我争辩,此中凶险我自知——沈雁飞许是希望我这么做,许是以为我不敢这么做。但无论如何,南岸要藏个人还容易。她伤得不轻,或许那些人还用了毒……她若死在我手里,明日楚家就是今日齐家。”
谢君和没打算争辩。他明白楚涛别无选择,只是担心一旦卷入北岸的是非,又要受多少牵累。为一个冷凤仪,他所付出的代价和教训已经够多了。
“飞叶渡,若你无事,随我一趟。”楚涛主意已决,飞身带凤仪上马背就径自出发了。
谢君和二话不说就驾马扬起四蹄抄到他的身前:“我带路,北岸你没我熟,别与我争。”
楚涛没有坚持,放慢了速度跟着谢君和,一前一后往飞叶渡方向赶去。有谢君和的掩护,往飞叶渡一路并不曾遇到阻碍。日夜马不停蹄地飞奔,赶到飞叶渡时,驭风重重地喘着粗气,伏地再不愿起。
花草丛中,一叶扁舟一壶茶。青衣葛巾的黎照临一派书生的恬淡悠然。忽见马背上的冷凤仪,惊起飞跑至前,抱至船舱。
楚涛跟上前追问:“可有大碍?”
“你怎么把她带来了?”照临粗粗把脉,不停地摇头。
“照实说!”
“剧毒攻心,虽未必及死,却比死痛苦得多。”照临复又见白氅上血迹斑驳,惊而皱眉叹息道:“什么人能下那么重的手?”
楚涛一边就着河水洗去满手血迹,一边答道:“照顾好她,我与君和告个别便起航。”
黎照临看了眼还在岸上的谢,知道江湖的道道不是他所能解,便只顾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