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槁的牌位。门外的侍卫一波接着一波轮岗值守,天色明明暗暗,日夜推衍。空耗时间,程云鹤谢君和乃至齐家的命运,他插不上半点手。他几乎可以听到谢君和的笑:“秦大少也有说话不算话的时候?”他还能听到齐恒的数落:“呼风唤雨的秦老弟怎么专在这时哑了火?”他似乎还能听到同道的叹息:“到底——一枚傀儡罢了。”
四一三 魔高一丈(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两眼昏花,早已不知今夕何夕,祠堂的木门响起沉重的吱呀声。一阵清雅的胭脂香缓缓飘来。惊回首——“子君?!”
他的妻,提着食箧,娇小的身子从门缝里溜进来,细语道:“夫君,饿了吧?”
“你怎么来的?”
“侍卫们熟悉夫君为人,答应通融。我对他们说,毕竟公爹视夫君为秦家栋梁,若真是饿坏了,谁敢担待?”
秦石扑哧笑出声:“真不敢小看你。”
食箧层层打开,各色小菜喷香扑鼻,子君麻利地端过矮桌,摆开碗筷。秦石遂改了姿势席地而坐:“偷个小懒,父亲不会怪罪吧!”
子君却心疼地直摇头。连日长跪,双膝已是斑驳见血。“疼吗?”
他却笑了:“无碍的,早就麻得不知疼了。”一边笑,一边品赏起餐盘里的精致:“碧螺玉带,赤霞金波,翡翠琳琅。哈哈,夫人的手艺比起花月楼的大厨绝不逊色!”
子君白了他一眼:“与秦爷说几句软话又不是难事,何苦忍受如此重罚?父子何来隔夜仇?”
他却笑得更气人:“我又没错,如何认错呢?”
“就不能变通么?”
“事关齐家,你的父亲,我的朋友,更关乎道义,变通不得的。”秦石一边吃一边解释,“不过看样子他是不愿改主意了。我得另想办法。”越吃倒是越觉得饿,秦石顾不得斯文体面,径直一头埋进盘子里狼吞虎咽起来。
子君掩嘴一笑,变戏法似的从食箧底层取出一方砚,一杆笔,席地铺开几张信纸,墨香四溢,勾得秦石两眼发直。“早为你备着呢,就知道你另有主意。”
“夫人真知我也!”
碗筷一放,立刻笔走龙蛇地,挥就几封信笺:“还得烦劳夫人一趟,去我的几位朋友处传个消息……”
“明白,老规矩。”子君眨了眨眼,调皮一笑,“我就假托出城去庙里为秦齐两家祈福,秦爷不会拦着的。”
“他们见信必有所行动,齐家定会转危为安。”秦石也朝子君眨了眨眼,扬了扬眉——“看着吧,你夫君可不是草包!”
“当然不是。”子君低眉笑得羞涩——她早就领教。她总是听他眉飞色舞地说,傻傻地凝视他神采奕奕的模样。望江台这弹丸之地怎装得下他的心?
“江湖人会知道,望江台可不是傀儡。”秦石端容正色,一字一顿吩咐。“你先回,让他们照我指示小心行事,我还得在这儿待几天,不能让父亲有所察觉,搅和我们的行动——这叫声东击西。还有,让大家迅速响应,迟则生变,耽搁不起。”
子君便不再久留,敛了物件向外去,到了门口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多加保重。”
不待第二日,齐家附近已多了不少各种身份的江湖人。但传说中的白衣圣使亦未见丝毫踪迹。齐府仍是平静着。
拜访的人倒是络绎不绝,不过,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清水院墙外。门上的重锁几乎起了锈。唯一应答的守门人只说四个字:“闭门,谢客。”
满地落花的庭院里,齐爷背手缓缓而行。自从齐恒另立门户,子君远嫁,天乔出走后,他似乎一下子就显老了。盛极的春光已唤不回当年拔剑而起的斗志。唯霜鬓苦苦与年岁相抗。
“雁飞啊,我齐家有何可图之利?为何他人如此紧盯我不放呢?”
那都是造谣生事者的挑拨,齐爷不必挂怀。
“要说造谣,也不全是吧。他拖长着音调,慵懒地背手踱步。近日总是梦见多年前死去的故友——一等一的剑道高手,也逃不过命。大概是有所欠吧——他们一块儿来找我。上天让我得意了那么多年,该是要还了。”
“齐爷洪福齐天,尚值盛年,何必忧于天命?”
齐爷转身轻拍沈雁飞的肩膀:“老了!这腿脚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也只有你陪着我这老家伙了。”
雁飞肃然抱拳行礼:“愿誓死追随齐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有你这份心就够了。”齐爷满意地点头。“我虽做过不少糊涂事,看人可没走过眼。”
这已是莫大的褒奖,雁飞低首不敢言。
“云鹤走后,那白衣的魔影果真多日不来了。但愿息事宁人吧!”
沈雁飞摇着头,面有忧色:“可是,程云鹤仍与谢君和在一起。”
“他若投了逐羽剑派,我不怪他。齐家于他确有亏欠,实属无奈。”齐爷摆手,不想再多谈,“可恨的是,他谢君和算是什么东西?秦家的一个杀手,棚屋里一个地痞,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东西,也敢来兴师问罪?”
“楚家可是把他当个人物。”沈雁飞悄悄勾起嘴角。
“楚涛也是个任性的小子,仗着楚家的资财胡作非为。他父亲若是活着,绝不会容他这般嚣张。”往事,他依然耿耿于怀。“那些小子不就是为了楚原之死而来?这笔账无论如何算不到我一个人头上,也轮不到谢君和来算。改日,我得问问楚涛,把姓谢的踢到北岸来,算是什么主意?”他越说越怒,恨到深处,空拳击掌,把手掌拍得通红。
“齐爷息怒,您不愿见那些人,雁飞代劳就是。”
齐爷想了想:“也好,终日这么耗着,也是桩头疼的事,让人看笑话。去办吧,辛苦你了。”
讨到这么句话,雁飞甚喜,鞠躬领命,快步离去。
偌大的庭院,只一个苍老的背影,默观一院的荣枯,不知不觉地,在渐凉的盛景中老去。
齐爷不日必会给出答复。沈雁飞悄悄让人放出了消息。
答复?不安在一片静默里发酵,弥漫。程云鹤有些沉不住气:如此等下去,何日才是尽头?坐不住的可远远不止他一个。但谢君和不以为意,似乎只要有酒喝,再大的事儿也不算什么。“快了。”他说,“狐狸总要露出尾巴。”
齐家依然沉默,齐天乔不见踪影,齐恒毫无消息。众人揣测中的白衣圣使就好像从不曾存在。压抑的灰暗色天空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锁住一切妄图突破的力量。但谁也不能预料突然开闸的一刻,会有怎样的恶魔降临。
四一四 魔高一丈(三)()
终于入夜,万籁俱寂。安静到每一星点灯火都熄灭,每一星点话语都不闻。除了熟睡的气息,连虫鸣都不敢存在。
幽灵一样的影子从各个庭院里闪现,换上白袍,剑光毕露,杀气冰冷入心。寒光悄无声息地撕扯开黑夜,鲜血静默地流淌,没有呼号,没有反抗,似无声的屠宰。只可闻血的汩汩,剑的风鸣。仿佛一切的生命都要被无声无息地擦除。
沙非蜷缩在柴扉后圆瞪着双目,死命捂住嘴,生怕漏出一丝喘息——他只是遵照沈雁飞的指使,在齐家的晚膳里投入了蒙汗药,打开了齐家的后门。沈雁飞告诉他,要让齐爷妥协,甘于退居幕后,捞到齐家的掌家权,趁火打劫是他们唯一的机会。沈雁飞说自己把齐天乔牢牢攥在手心,齐恒远在他处,足可借齐爷之手除之。
可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想,当血腥味渗过每一丝缝隙,他终于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程云鹤私下里所担心的白影渗入,已演化成了血洗。昔日的同伴永远都不再醒来。
原本此时他应当在齐爷的院落外等待沈雁飞,但他不傻——唯一的生机,就是立刻离开。但当他溜回到这里才发现,出口早已被白衣圣使所把守。浓烈的桐油气息逐渐掩盖一切——这是要?他已失了神。
一只大手猛地揭开柴扉:“呵,这儿还有只耗子!”
沙非慌忙出击,剑刃却无法平顺地扫荡而过。
“哟,这耗子还会咬人!”火蝶的浓眉荡漾着杀意,他已牢牢架住沙非的剑刃,就像捏住耗子的尾巴一般。
“看剑!”沙非到底是齐家的高手,倏忽间调转锋刃,从另一侧削去。但是火蝶早有防备,径退数步。沙非见势步步进逼,接连快剑横扫,剑剑攻要害,逼得火蝶更快地退却。
忽然,火蝶止步,狞笑一声,泰山压顶般一击。正是沙非快攻气竭的瞬间,只听金属断裂的鸣响,沙非手中只剩了断刃一截。
白衣圣使齐拥而上,将他围拢在五步见方的空隙里。十多柄剑刃直指他的前胸后背。
插翅难飞。火蝶冷哼一声:“让老子想想,怎么弄死你才有意思?”
一声尖利的吼喝从这不高的身躯里迸发,惊醒了整个夜。却只有檐下风铃脆响,作唯一的应答。
“报讯?迟了!沈爷原想留你一命,不过你小子运气好落在我手里的,给你个痛快!”
愕然的惊惧中,火蝶一挥手,数剑并发,血溅当场。
与此同时,沈雁飞用力推开了齐爷的卧房门。
“雁飞?何事?”齐爷未及披衣,在惊惶中点亮了屋里的油灯。
油灯映照着银叶枪的枪尖,银光直射着沈雁飞惨白如纸的面容,深深的颊纹刻出一丝坚硬的笑。在他身后,热浪逼人,烈焰熊熊。一身白袍的他简直如同自地狱而来的恶魔。
齐爷心中一沉:“莫非……他们要……”
“不,不是他们,是我。”
“你?”齐爷惊惧地退到床边,欲取悬挂着的利剑。“来人……”
谁也没有来。
沈雁飞一字一顿道:“该是有个了断了,齐爷。”
“混账,枉我如此信你!”剑柄刚入手中,银叶枪已锁喉而来。“小子,你还嫩着!”眨眼间剑花一抖,已同时幻化出三个虚虚实实的招式,直攻上中下三路。离尘剑法长于迅疾之变,虚实难料,招式难料,即便能料也未必可接,故数年来齐爷仅凭一剑威震八方,难逢敌手。沈雁飞虽欲先发制人,却不得不转攻为守。
但,齐爷却再也没有出第二招。
可怕的困倦麻木感袭遍周身。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些日子为何总是觉得困倦,更明白过来曾经为何白影夜夜如梦魇般降临,还有,为何程云鹤必须被除名,以及屋外的景象,已不消多想。
“沈雁飞,你果然是楚涛苦心埋在我枕边的毒蛇!”
“你的眼光实在不怎样,一看错了我,二看错了楚涛。”沈雁飞知已得计,朗声大笑,“死到临头,仍然错着。世上根本没有沈雁飞这个人——我以为,当你看到这杆银叶枪就该知道。可我着实高估了你。若是楚涛肯助我,你这颗人头怎用得着到今天才取!可恨楚涛一再阻我,可怜你这冥顽不灵的脑袋,敌友不分。”
“你我有何过节?你若不是沈雁飞,又该是谁?”
“原本不必大费周折,但是,那么多年的恨,必须有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沈雁飞瞥一眼屋外再次冷笑,想起什么了?
屋外,大火正绵延肆虐。蒸腾的热浪席卷一切。屋内的床帏帘帐也沾到了火星,在热浪里绝望地舞蹈。烈火中,只有沈雁飞一动不动地立着,仿佛并非来自人间。
“你……”齐爷盯着他恶毒的笑意,盯着冰冷的枪尖,脸色凝冻成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封存在记忆的坟墓,而今忽地死灰复燃。你是……他不禁为自己的念头而瑟瑟发抖,掀开枕头取出一本古朴的羊皮卷,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如同蚯蚓——“你,你给我的……”
“没错,我当年告诉你,这是从烽火岭中寻得的,以至于后来魔影一直缠着齐家阴魂不散。但——你不曾料,这是恶魔之书,书上早已淬了毒,专等着贪婪之人自寻恶果!至于我,便是火海里走出来的,早已死去了的冤魂!”
羊皮卷滑落在地,齐爷脸色大变——显然沈雁飞的居心,不在这一两日,而他所中之毒,也应已深入骨髓。他早已出不了剑了,只是自己浑然不觉,麻痹大意了。他靠着床架有气无力地支撑着:“所以,你希望我用同样的死法作陪葬?”
沈雁飞满眼杀人的绿光,幽幽地笑:“这燃烧中的院子就做你的棺椁,你的坟墓,满意否?连遗书都帮你备好了:夜夜为冤魂所缠,皆因作恶多年,血债累累。心知有愧,罪无可恕,非死无以谢天下!”
呼地,一张信笺抛掷在齐爷的脚跟前。朱红色他的印鉴,黑色的他自己的笔迹,却无一字出于他之手。这一幕,沈雁飞蓄谋已久。
“你毁我名誉!”
“你还有什么名誉?”
齐爷猛地声嘶力竭道:“雁飞,你可知这些年我如何待你?视同心腹,情如手足,这就是你的回报?”
“看在这些年的情分,可赏你全尸!”
话音落,银叶枪陡然翻卷,如银蛇纠缠,齐爷手腕一痛,剑已被挑飞。就势一记反拨,枪与剑如化作一体,闪电般刺向齐爷的胸膛。
苍老的双目已然合上,不见丝毫抵抗。
或早或晚,难免一死。宿命而已。
四一五 碧落黄泉(一)()
砰然绝响。
齐爷的剑被拦腰截断。
这曾经驰骋北岸难逢敌手的剑突然终结了它的宿命,在刺入主人的胸膛之前。
嚣张的肃杀骤然闯入。沈雁飞不觉狠狠皱眉:“你主子的令也不听了?”
“放屁!你也配?”
“我是说楚涛之令。”
“我是说你也配假传楚涛之令!”
“他与齐家不共戴天……”沈雁飞暗暗咬紧牙。
“滚!”谢君和立定在齐爷的身前,破口大骂:“楚涛是什么人,哪轮得到你说三道四?楚涛若想插手北岸,能轮得到你站在这里耀武扬威?”
沈雁飞道:“楚涛没有教过你么?不该管的闲事会引火烧身!”
“我这人就这点臭毛病:好管闲事脾气坏,不干好事爱捣乱!”谢君和无赖般冷笑:今日,专为坏你的事而来。门外杀声渐起。沈雁飞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谢君和不可能一个人来。各种兵器声交杂,以刀居多数,间杂剑戟,力道或劲猛或灵婉,不似一派。
“你招来了游侠,也招来了秦石。”沈雁飞纹丝不乱,“可惜,你做不了赢家。”
君和丝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沈雁飞自此夜后再不能打着齐家的幌子招摇撞骗,这就够了。剑上的寒意一层层释放,随时等待着制胜一击。
偏偏干耗,谁也不动。
“呵,昔日北岸出了名的快剑,此刻露怯了吗?”沈雁飞故意挑唆道。谁说不是呢,当年的迅猛一击,猝不及防夺走过多少性命?但今日两两对峙,且互知根底,就未必了。
屋外大火延烧,屋内却奇诡地死寂。齐爷已渐渐支承不住,身躯倚着床架一点点滑落于地。尽管谢君和尽力掩着他,以免他受沈雁飞所害,但是剧毒的侵蚀已使他的生命之火燃到了尽头。“救……救我……救……”嗓子里吐出气若游丝的悲鸣,灼人的浓烟使他呛咳不止。
“还有谁能救你!”沈雁飞愈加嚣张。
可就在他回话的瞬间,残剑拼力一扬,把火舌舔舐下的帷幔拢成巨大的火球,轰地扑面而来!沈雁飞惊而四面拨卷,只见枪杆与火练一番纠缠,顷刻将这火张开的血盆大口撕成了碎片。剑光却在火球的背后跃出,喷薄成猛烈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