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八 大厦将倾(三)()
“这种人,活世上真有用?”君和指着他不甘心地向程云鹤抱怨,但是后者已经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于是君和一脚踢过去:“断你一根手筋,就算长个记性,再敢放肆,取你狗头!”
点头如捣蒜。
云鹤正色道:“尔等助纣为虐,齐家若果有失,必饶不了你们!”
斥责声绕梁回响。
等这几位回过神来的时候,谢君和与程云鹤早已了无踪影。
“起来起来!老三扶起痛苦不堪的老大,招呼大家。都走了还怕啥?这姓谢的真不是个东西,目中无人!”
“都是听你这嚼舌根的!害我钱没捞着,还赔了半条命!”老大苦苦摇头。鲜血还不住地淌着。
“他姓谢的又不是阎王!还真能宰了我?下次遇上,还指不定鹿死谁手呢!”
“说得在理。这小子真太狂妄!赶明儿找沈爷收拾了他!”
“那程云鹤也是个不识抬举的。”老大对着地上狠狠吐了一记口水。“给他脸面称他一声大侠,就假模假样装起善人!活该被齐爷撂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
老三再推门而出,却倒吸一口冷气。迎面撞上了一双幽暗勾魂的眼睛,似要将他拽进无底深渊。定睛一瞧,这秃鹫般的目光远不止一处。屋外早已被铺天盖地的白影团团围困。冷森森,阴沉沉,把空气冻出了寒霜。
“拭天之盲,血以血偿……”低沉的誓言,幽幽地,从阴霾中渗入心坎。
所有的闲言碎语戛然而止,来不及恐惧,来不及哀嚎,只剩了死的喘息,微弱如游丝。
无声无息地,血染的恶之花燃烧在冰冷的石板地面,焚尽了整个店面。
火红的彤云笼罩着十字铺的上空。
程云鹤驻马回望,欲言又止。
谢君和道:“咎由自取。”
“我倒宁愿相信他们已趁早逃脱了。”程云鹤表示反对。
谢君和不过撇了撇嘴角。他们下场如何,已不干自己的事了。
然而更深的忧色浮现在程云鹤的脸上:“倘若沈雁飞的背后是白衣圣使,齐家危险了。”
“虽然不必倘若,但有些头绪现在真有些乱……”君和指的不仅仅是沈雁飞。
云鹤揶揄他:“倒是不料,酒鬼也有吓得不敢喝酒的时候。”
君和可不承认刚才的疑心多余:“见得多了,不足为怪。不是什么酒都能喝。有些人,口口声声与你共饮,当你喝他一口酒,他会喝干你的血。有些人,明知酒的苦,还陪你同醉,那是交心的朋友。和这样的人喝酒,才是痛快。可惜,喝人血的远多过陪人醉的。”
“倒是让我大吃一惊。”程云鹤承认,之前,还真有点看不上这黑瘦莽撞的痞子。
“你也让我吃了一惊。真怕你被坑。不过……就为了打听齐家那么一点儿消息,你还真敢豁出命去!齐家都这么待你,你还……”君和觉得有些词不达意。
“不全是为了齐家吧……”云鹤倒是不介意,“我和你不一样。血鬼堂出来的人,习惯冷眼看世人,闲事太多,只求眼前。我这样的可入不了秦爷的眼:总有些闲事,倘若不管便浑身不自在。”
“哈哈哈哈!”旷野里,谢君和放声大笑,他已经好久没笑得那么痛快了。
“那么好的酒,你没喝一口真是可惜。”云鹤继续揶揄他。
“不妨事,酒鬼哪里都能找到酒。紫石头该有点用处了!”谢君和从怀里掏出那半片温热的紫玉,冷冽一笑。“云鹤兄,再赶一程,有好酒喝!”
一日一夜兼行,当快马穿过寂寥的原野,闯进灯红酒绿的夜市,最终停在清风居三字招牌下时,程云鹤差点想把谢君和摁在地上揍一顿。可是四周的歌舞丝竹全不受他心火的影响,兀自撩动着酒客心底的春光。
“你开啥玩笑?清风居,你知这是啥地方?”
谢君和却更开起玩笑:“装什么正经?是个男人能不知道这儿?去喝一杯,这儿的酒可不是谁都喝得起的!”
“火烧眉毛了你这乌漆麻黑的脑子里还装着这玩意儿?”云鹤更加不解。
“唉,和正经人说话就是累——你就不能容我找地方把脑子里的头绪理一理?”
云鹤没了办法,只好臊着脸跟着这厚皮的家伙往里闯。
清风居里并无多少清风,香风倒是浓郁。秦楼楚馆,佳丽云集,浓脂艳粉,巧笑顾盼,无醉不欢,大好的春光就在烛火中一夜夜燃尽了。来往的酒客无不腰缠万贯,一掷千金,不过为博美人一笑。当然不是程云鹤这等武师进得来的。
一把年纪却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倒不嫌两人衣着寒酸,张口就来一段说辞:“哎呦两位英雄请!小店难得英雄光临,姑娘们赶紧伺候着!我们这地儿啥姑娘都有,就看合不合英雄的心意。不知道爷喜欢什么样的?是娇柔温存的呢,还是火辣勾人的,要不才情俱佳的也有,但看爷这穿着,呵呵……”
君和不理这伶牙俐齿,径直闯了再说。程云鹤被一路热得发烫的目光盯过来,真想找条地缝钻。
直到入了满是笙歌的殿堂,老板娘终于忍不住张开双臂挡道。这俩哪点像来寻欢作乐的了?
谢君和朝着老板娘嘿嘿一笑,从袖底掏出半块紫玉,往她鼻尖下一晃——找个管事的来与我家爷说话。
老板娘先前的假笑僵在脸上了:“您这来头,呵呵,真看不出来。她一挥手,身旁纠缠着的莺歌们速速退散。”云鹤终于松了半口气。二人被带离了热闹的前院,穿过幽暗的回廊,到了后院花厅。一样装饰华贵,却因灯火幽暗而更显肃穆。
老板娘突然抱拳一敬,粗声道:“主人稍后便至,请客自便。”
随着屋门掩起,程云鹤目瞪口呆。谢君和倒是从容为他斟酒:“放心喝,一不收钱二不欠情三不带毒。”
疑问未解,谢君和要找的人已经推门进来了。中年的汉子,一身绸缎遮不住曾经练武的身板。“紫玉令何以在你手中?”
“肖师傅?鄙人姓谢,奉楚掌门之令问候。”谢君和抱拳行礼。
四〇九 大厦将倾(四)()
程云鹤万万想不到,清风居竟是南岸人的一处联络点。楚涛在北岸有他的消息网,谢君和并不全部了解,但因掌事日久,终是知道一些。这些联络点多以酒肆客栈赌馆医舍等为掩护招揽生意,暗中豢养武师,探听四方消息,就如曾经唐耀的凝香阁——只不过楚涛不知用什么能耐掰弯了嫣红,为其所用。这些武师只听令于楚涛,对谢君和,则是多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不过逐羽剑派的规矩——见紫玉令如见掌门。
这肖师傅早年也是个醉心武学的游侠,却为一些私怨弃了南岸的一切,发誓与旧友老死不相往来。楚涛原先资助了他一笔钱,用于生意周转,又替他出面解决了恩怨,却不想他跑来北岸开了个歌馆,虽觉好笑,也不拦阻。而肖师傅一直感于楚涛之恩,时常往南岸送消息。其结果是谁也没想到清风居和楚家大有相关。
肖师傅鞠躬行礼道:“久闻大名,但凭吩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君和直奔话题:“我没要你的肝,也不会要你的脑,不过有个人很想要。”
“谁?”
“沈雁飞。”
肖师傅冷笑:“他尽管来取,我自等着他!”
君和松了口气,知道应是找对了人。
“楚掌门前几个月已来信让我留神这厮,后来恰被我窥见他与白衣圣使暗中联系。他便让被收买的齐家剑客在我处寻衅滋事,想把我挤走,结果横竖摸不着我这儿的把柄,只好作罢。原先就看不惯他那翻云覆雨的样儿,若不是看在楚掌门的面子上,早已收拾了他!”
谢君和心中暗想:果然楚涛是知道沈雁飞与白衣圣使的联系。表面上却不置可否:“这家伙,大约是要翻了天。”
“千人千面,太过善变。整个齐家都被他玩弄于股掌!”
云鹤闻言,神色凛然:“你知道多少说多少!”
“数年前,沈雁飞是逐羽剑派的座上宾,却在逐羽剑派风雨飘摇之际突然离开,投奔了齐家。”
“这我知道,是我向齐爷引荐此人。他的武学造诣远在我之上,虽来自南岸,其才不可估量。”
“程大侠只知其一。沈雁飞并不安心于齐家所给的丰厚报酬,就如同楚掌门当年重金挽留亦阻不住他北往之心。他先是将逐羽剑派镖局多少路线如何熟客身份等讯息透露给了齐家,致使楚家生意遭遇重创,甚至碧莲洲要地拱手让人,使齐爷对其无话不听。其后当楚掌门决意在北岸利用游侠布下自己的消息网,他又主动联络我们,暗中将齐家动向一一透露。包括冷家兄妹的手段,还有楚掌门烽火岭之行时可能遭遇的种种暗算,从中收取了不少好处。”
“难道他早就……”云鹤的怒意顷刻被点燃。
谢君和却一掌摁住他——这都是旧事了。
“没错,江湖上谣传沈雁飞是楚掌门放在齐爷枕边的棋子,这小子偏就利用谣言在北岸收买人心,暗藏于棚屋陋巷,那些人暗中打着反对齐家的旗号积蓄着自己的力量。说起来,人数不算少。”
“我也已见识过些许。”君和道。“不过齐爷面前没有实证扳不倒他。”
“齐爷?你以为齐家还是过去威风八面的齐家?肖师傅冷笑。早有白衣圣使秘密出入齐家,齐府夜防对他们形同虚设,因为根本有许多武师都是沈的人,设想如果白衣圣使无孔不入,随时要了你的脑袋,你还能有自己的主意吗?”
程云鹤惊恐道:“你是说齐爷早已受白衣圣使所胁迫?”
肖师傅默默点头:“极有可能,至少,他应是受沈雁飞操纵而不觉。沈雁飞和他收买的武师时常在棚屋与白衣圣使会面,商量些不可告人之事。我的人也听到过,白衣圣使希望将齐爷身边可以依靠的人各个肃清——程大侠就是其中之一——白衣圣使见不得活的人,齐爷即便想保也保不了。这是前些日子齐家武师沙非亲口所言——这家伙最爱寻花问柳,经常背着沈雁飞来我这儿找姑娘,女人面前好逞英雄。”
云鹤的眼中浮过一片惆怅。“他该庆幸自己居然从雪域活了下来,得以知晓这真相。齐爷安排他去雪域,居然是一条别无他法的生路——至少以程云鹤之能,不该把那蛮荒之地当作埋骨之所。”
肖师傅补充道:“近日,齐家外围白衣圣使的踪迹突然增多,齐大少又携夫人去冷家祭奠冷英华大侠。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各个击破,蚕食瓦解,够歹毒的!”谢君和骂了一声,“楚涛那家伙都是知道的吧!”
“凡我所知,必报掌门,不敢欺瞒。”
谢君和的音量立刻提高一阶:“他那小子明明知道沈雁飞兴风作浪,还不出手阻止,倒是坐得住!”
肖师傅先是一愣,继而想起传闻中谢君和的脾气,耐心解释道:“谢爷此说倒是错怪掌门了。北岸之事,逐羽剑派向来不可轻易插手的,若处置不当,反让北人计较说逐羽剑派野心太大,到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何况跨过长河的逐羽剑派能有多大能耐,谢大侠也是知道的。就连此番程大侠之事,少主也只说另有安排,不容我等打草惊蛇。我等只可依少主之令远观,以待时机。”
“去他的远观!”谢君和如同着了火似的,“等北岸都是白衣圣使的领地,他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敌把自己嚼碎了骨头一口吞吧!”
“呃……”肖师傅不知所措。
程云鹤倒是领教过此人不分尊卑的痞样子,静待他发号施令。
“紫石头在我这,他要秋后算账也是找我,肖师傅你尽管召集游侠,有多少是多少,就说游侠们不甘楚原大侠受齐家所害,要去齐家讨个说法,求齐爷露面答疑。七日后正午在齐府门前集结。”
“这……”
“按我说的做!看他沈雁飞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敢玩什么花样!”
四一〇 谍影重重(一)()
“少主,谢君和这匹野马是要把楚家往沟里带啊!”汪鸿闯进书房捶胸顿足以示愤怒。
楚涛手中的笔一顿,又龙飞凤舞起来。他似笑非笑地低着头,专心于笔墨:“这痞子,不是你赶他去北岸的吗?”
“可……可我没让他去齐家闹事啊!本就两家不合,这会儿……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嘛!”
“我料到他一定会去的。”楚涛一句话噎得汪鸿呆了。
但他偏不抬头。窗外春色撩人,暖阳洒在案头,映出他一脸的淡定从容。
“齐家要出事,他被冷凤仪支使去雪域找回了程云鹤,白衣圣使一定会再有行动。能拦住他们的最快办法,或许就如同他所做的横插一杠。至少游侠的介入让白衣圣使不敢轻举妄动。齐大少得到消息也应该会往回赶吧!这样齐家不至于立刻就散架。”
汪鸿反而糊涂了:“原来不是为了会盟?少主放君和北归,原是为救齐家?”
“不。齐家我可救不了。”楚涛哼然道,“若你都这么说,南岸那群聒噪的又能编出许多故事来了。”
汪鸿知道他心有芥蒂,仍不免要提醒:“若是捅了娄子?”
“让他自己圆回来。”楚涛终于搁笔,晾干了信纸,向汪鸿道:“天乔那小伙儿已回黑石崖了吧,把信送去,请他来我书房——别让雪海知道。”
汪鸿已经习惯了各种奇怪的命令。既然楚涛丝毫不担心北岸之事引火烧身,应当不急。于是乖乖送信去了。
院子里传来簌簌舞剑声。楚涛凭窗而观:是雪海又在拿着双股剑摧残她嫂子的花花草草。落花深处,粉蓝的衣裙冰清淡雅,恰似那纯真年华。谢君和随口所教的招式,已被她练习得烂熟于心,加上逐羽飞步的神韵,或鱼跃,或飞檐,或滑翔,或旋舞,银色的剑光上下翻飞,如一只轻盈的鹤。
这才是楚家的女儿。
或许总有一天,她要承担起属于她的命运吧。双眉不觉紧蹙。
——但是在这之前——
楚涛缓步出屋,熟视良久,把不安的思绪掩藏在淡笑背后。直到调皮的丫头突然发现,仓皇收了剑:“哥!怎么也不吭一声?”
“精进了不少。”
“这是夸我吗?”雪海瞪大了眼睛疑惑道,“你不是不喜欢我习武吗?”
楚涛不理,取过廊下的汗巾,为她擦去额上的汗珠,就像小时候。
“那我就当你是夸我咯!”
“还需苦练。”他瞬间皱起眉,“我若出手,你一招都接不住!”
“胡说!莫不是哥的手伤好了?”
呵!楚涛刚想说这小家伙还敢小看你哥,雪海竟提起一剑横向他的脖子。
较真?楚涛玩兴一起,真就雷霆般一掌击向她的手腕去夺剑。
花容失色,剑锋顷刻改了方向,划过一道防御的弧线闪避,不料那一掌竟是虚晃,楚涛已一步抵在她身后。正当她打算俯身从他腋下钻过,另一之手已反钳过她的胳膊。
啊呀!心慌欲逃,弃了剑兔子似的跳脱出去,岂料迎面就被刚夺下的剑锁了咽喉。
楚涛摁着她的肩膀故作**:“越来越调皮了。”
但雪海已板起了脸撒起了娇:“你欺负人!”
楚涛单手就敛剑回鞘,不觉莞尔:“谁欺负谁啊!要是你个丫头片子都收拾不了,那么多年江湖老大的位置早该让人了!”
“坏人,你就不能多夸我几句?假装输我半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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