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之意不在酒。天乔这小伙,可比咱俩年轻时豁得出去。”楚涛靠着椅背,悠悠地笑。十多年前谢君和为了素素糊里糊涂加入了血鬼堂,数年前楚涛为了冷凤仪的一句话顶着满城非议参加了赛马会。当初的时光,还可堪回首?
谢君和也明白了此事的有趣之处。或许这齐天乔就只是个头脑简单的年轻人,因为糊涂的爱情,不惜和自己父亲对抗?“他不会跑南岸自立门户来了吧?你打算帮他一把,看齐家窝里斗的笑话?”
“我有那么恶毒么?”楚涛枕着双臂淡笑,“不过是个孩子,与他较什么真呢?不过,天乔虽说无心,不可不防别有用心之人。噬魔之血,当慎之又慎。”
这正是谢君和最为担心的事。碧莲洲上,齐天乔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楚雪海面前,谁能说沈雁飞不是有意为之?“沈雁飞到底是什么人?雪海为什么会与那噬魔之血扯上关系?你若不肯交底,此事着实难办啊!”
这问了不知多少遍的问题,楚涛依然一笑置之,只说,事关他最怕伤害的人。
“那么,既然北岸有你的消息网,沈雁飞在陋巷棚屋中密谋要除掉一个大人物,此事是否也与你有关?”
楚涛微微点头:“我原是想拦着他们的……雁飞想彻底绊倒他,在齐家就没人能撼动雁飞的地位了。这可不妙。”楚涛无奈叹息,“结果沈雁飞没有动手,白衣圣使抢了先——冷英华的死,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谢君和一脸沉郁地凝视着他,楚涛晦暗的面目正躲藏在摇曳不定的阴影里,恍恍惚惚地透着些可怕。远在天边的沈雁飞会因为他的一句话改变蓄谋已久的计划?他万万没想到楚涛对雁飞的影响竟可以是如此巨大。那么沈雁飞对齐家的效忠呢,难道也仅仅是楚涛所布下的棋局?沈雁飞与白衣圣使的联系又作何解释?
“君和,我只问你,可还信我?”
乍一问,谢君和心中一阵紧缩。
楚涛惨然地笑了起来:“你不会怀疑我对齐家有什么企图吧?”楚家和齐家的恩怨,绝非三言两语可说得清。碧莲洲的争夺、两岸的争胜、楚原的遇害、更有冷凤仪横亘其间,倘若说楚涛毫无企图,君和当然也是不信的。然而,这长河会盟才刚刚过了几天?楚涛就要引火烧身么?
“罢了。”楚涛疲累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最无辜的是雪海。”
谢君和明白他话中之意,点头道:“放心吧,谁也伤不了她。”
“说起来,雪海生辰将至——你吩咐汪叔筹备个庆典,她喜欢新奇古怪的玩意儿,诗雨和薇兰或能出点儿主意。我这个做哥的,这些年除了让她在书房里练字,就拿几串糖葫芦哄着她,也难怪她总爱到处乱跑。”楚涛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自己,脸色却一层白过一层。谢君和注意到,他的额上已凝着细密的汗。
他知道该是告辞的时候了。
楚涛向他远去的背影吩咐道:“替我唤一声照临……”
三八七 灯会旖旎(一)()
雪海的十八岁生辰,如同武林人盛大的节日。楚涛本不愿叨扰同道中人,只是,虽然一张请柬未送,却不知消息如何散布出去了。登门者从清早起就拥堵在楚府门前,各种大小贺礼堆积如山,不乏奇珍异宝。
依惯例,别人送来的东西无论礼轻礼重,楚家一概是不收的。反倒来祝贺的人无论贫富贵贱绝不会空手而归。这一日,楚涛依节庆之例开门会客。刘思仁将他人所求事无大小一一造册,以便他日兑现允诺。楚家的剑客们则在街口放粮派钱施舍浪人乞丐。
然而即便人人知晓楚家不收贺礼的习规,亦常有不知名的游侠或是感恩者将东西往门口一堆,不留姓名就离开的。这些无处退还的彩礼,往往也是散给了辛苦的镖师剑客们。
“哥总是说话不算话!只怕哪一天我出阁了他都还记挂着他的江湖朋友吧!”雪海恨恨然对着妆镜努着嘴。
薇兰苍白的笑颜静静绽开。沉香木梳携着轻柔的芬芳滑过瀑布般的秀发。染黛眉,点绛唇,略施薄粉,加之薇兰巧手,饰以淑雅盘发,点缀上各种彩色丝带,配一袭淡粉碎花缎裙,就连薇兰都惊叹:“秀雅灵动,宛若天女下凡!”整个屋子都随她俩明亮起来了。
雪海笑如天花乱坠,一个转身把薇兰摁在妆镜前:“嫂嫂是清水出芙蓉,若是打扮起来呀,那就是芙蓉仙子啦!”立刻从衣橱里取来淡紫色的舞裙,又自作主张抓过一对蓝色琉璃耳坠为她戴上。薇兰红着脸羞怯道:“夫君应是不喜盛妆吧?”“哼!我那灰狼哥,不朝美人多看只是因为美人入不了他的眼罢了!”
嬉笑之间,却有人砰砰地敲门:谢君和便是喜庆之日也拉长着脸,一袭黑袍。
雪海甫一开门的刹那,他竟一时呆若木鸡,错愕难言。
“怎么了君和大哥?”见他杵在原地傻愣愣的样子,她笑得更欢,“连君和大哥也招架不住薇兰嫂嫂的美了吧!倾国倾城哟!”
谢君和倒是真没见到屋子深处的薇兰。只是突然被这丫头嘲笑,更加尴尬了:“呃……差点儿没认出你……大不一样了……”
雪海甚是得意地眨了眨眼:“夸我一句有那么难么?”
君和嗤嗤地低头,半日才吐出三个字:“挺漂亮——”必须承认,他从没见过雪海如此盛妆,更可贵在艳而不俗,娇而不弱——这才符合楚家兄妹。或许将来,雪海该是南岸第一的迷人吧!
听了夸的雪海反而敛起了笑。倒不是因为谢君和的语拙,而是因为此人一旦出现准没好事。“又是镖局临时有事,哥哥赶不回了吧!”她大胆地猜测,“罢了,我早习惯了!”扭头,恰见薇兰眉眼间闪过一丝黯然。心里颇不是滋味。
突然,谢君和神秘一咧嘴,一直背着的手在雪海面前晃了又晃——手里,明晃晃地一对雌雄寒铁剑,同栖于一鞘之中!
雪海喜不自胜,接过双剑反复细观,剑身上的刻字,一曰飒雪,一曰澹海,寓意颇深。多少年朝思暮想地,只求手中神剑一柄,就算不能行侠仗义,做个女侠梦也好。梦想照进现实,她没有高兴得手舞足蹈,也没有高兴得大声欢呼。却是无声的泪滴,一颗颗蹦落在剑尖,绽成晶莹的花。
“让君和大哥费心了……”她捧着这格外趁手的双剑,望着他不修边幅的粗野,忧伤地笑。
“不是我,我哪有你哥那心思!”君和辩解道,“别总怪他了。这剑的草图可是你哥亲手画的!”他没有告诉雪海,楚涛所绘的草图早就在烽火岭的混战中被血迹浸染而不可辨认,如今这剑是谢君和凭印象一点一点回忆后再以雪海剑术的进展一稿一稿改良的结果,不知悄悄地派人去过多少回那铁匠铺。
哥?怎么会?她的眼中一片迷茫。如此顽固的楚涛竟会解除禁令?
君和并未提及其中的缘由。眼中燃过一抹邪气,顺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哭什么,叫你哥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呢!”这才告诉她,楚涛早已令汪叔备了车马等在门口。诗雨与照临亦将随行。今夜恰逢南岸灯会,自是出游时光。
一听说有出去玩,雪海再按捺不住喜悦,乐颠颠地向门外去。
火树银花次第绽放,映亮了整个黑石崖的夜空。如锦似缎的漆黑底色里,点缀着火龙一般辉煌的灯笼光。她的一身华光在绚烂的夜色里更加迷人,以至于阶下迎候的楚涛也深深一怔。
“哥!”雪海佩上刚得的双剑,兴冲冲向楚涛致谢。但未及应答,她便闪到一边,为史薇兰和云逸让出了道。
浅紫的舞裙蹁跹,行云流水一般,映出薇兰轻柔的身段。冰蓝的耳坠,正华光点点。银色的步摇微颤,宛若星辰。云逸似乎没见过那么大的阵仗,悄悄躲到了她身后,只露出一双与楚涛一样新月含笑的眼睛。
楚涛望着她俩许久,轻轻摆弄她的银簪,兀自凝神,不知想了些什么。
“雪海非得让我……让我……要不……我便不去了……”薇兰怎么都不习惯他的目光。
雪海忙劝:这一家子好不容易凑齐,怎么能少了一个?楚涛却不待她多言,挥手道:“汪叔,照看好云逸!”随手一揽,已旋身将薇兰抱上了马背。
一阵惊吓,薇兰原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只是,他的手臂有力而沉稳,狂乱的心跳才渐趋平静。抬头,正迎上他眼里温存的柔光,似乎那双眼睛竟舍不得离开她。于是更加不安。他将她裹进暖融融的白狐裘里,开着玩笑道:“不放心我驾马么?”
“不敢……”
他朗声笑了起来。驭风呦呦地嘶鸣,似乎也已迫不及待一行。
诗雨与照临陪着汪叔云逸共乘一辆马车,赶车的重任交给了君和,雪海极为闲不住地爬上车头,蹭到了君和的身边,在他开口抱怨前道:“放心啦,不捣乱!”
楚涛亲自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
三八八 灯会旖旎(二)()
乍一见楚家诸人,黑石崖下立刻人声鼎沸。长街之上,行人皆欲一睹楚涛的俊美风采——多少年的绮丽传说,已凝成了说不尽的故事。当年的忘情公子似乎从不老去。身边陌生的美人便是那从不露面的楚夫人吧!大家推测——英雄的身边,定是有一贤良淑德的女子与之相依,于是,对楚涛的议论渐渐转为对薇兰、对雪海的赞美。
欢歌声动,瓜果相投,人潮的欢愉顷刻间被这一家子点燃。
雪海甚是好玩地接过路人抛来的苹果与柑橘,累积在锦缎的裙兜里。裙兜里的瓜果满了,她便隔着车帘抛给云逸和诗雨,逗得孩子咯咯直笑。随手拣一个苹果,大口大口地啃起来。又挑了个最红最大的苹果,用小刀刻了个吐舌头的表情抛给赶车的君和,嘿嘿地朝他招手。尽管后者无奈地冷漠着,举着苹果扔哪里都不是,恨不能一扬手砸回去。
“喂,不许扔了!”雪海大声抗议道,“苹果苹果,祈求平安的!”
谢君和回头无奈瞪她一眼,四口啃完,随手把果核抛向身后——毕竟身在江湖谁也不想挨刀不是?
“仙女姐姐真有趣儿!”路边孩子的赞美引得她阵阵发笑。瓜果源源不断而来,雪海干脆把裙里的瓜果抛给路旁绽着笑颜的孩子,孩子们争相抢着她的赠予,好不热闹地挤成一团。整街皆是银铃般的笑声回荡。
乐极之时往往生悲。冷不丁地一打滑,手里的石榴突然没了个准头,哧溜一下翻着跟头从空中滚过。糟糕!一个高个子恰从沿街的商铺里伸出脑袋,“啪地”一声,歪打正着!
“啊呀!”雪海眨巴着眼睛捂着嘴,倒吸一口冷气。那高个子分明是齐天乔。
齐家武师忿然欲开骂,却见天乔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拦着那些护卫们,又忙不迭地向雪海拱手行礼:“雪海姑娘在上,小生有礼了!”
但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马车已扬着纷纷尘灰去了前方。留给他的只有一张俏皮的鬼脸。“雪海姑娘!这是要去哪儿?”他空自问着,却无人作答。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路跟上,挤过喧闹的人流,向马车逝去的方向而去。
“雪海很高兴呢!”薇兰亦掩嘴而乐。
“你呢?”楚涛突然问。
“我……”薇兰只是枕着他的肩,不言。相伴,已是满足。
“汪叔会照顾好云逸,别担心。”他沉声低笑,“南岸人见楚夫人,即便知楚家安好。你只当陪我散散心,别那么不自在。”或许,他自己也不那么自在吧。薇兰心底明白,不管他是不是把她当作一颗棋子,至少,他比自己所看到的更在乎她。
华灯绚烂地铺开在长街的天空,若锦毯一张。驻马,一行人沿着长街闲庭信步,说说笑笑。
楚涛挽着薇兰的手臂缓缓而行。薇兰虽是不喜热闹,这各色花灯却着实引人注目,细语,读着灯上的精巧题诗,不觉,脖子都酸了。转了转脖子,却讶异地发现,楚涛正出神地凝视着她——莫不是又想起了当年?当年的元夕之夜,陪在他身边羡煞众人的,是冷凤仪。黯然,低首。好似一根刺深深扎进心里——原以为自己可以漠视的。
楚涛只将狐裘披在她的肩头,令她少待,兀自向人群里去了又来。只是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个绘有兰花的绢纱灯笼,细雕的紫檀木架古朴而考究。
“这……”她接过灯笼的手有些僵硬。楚涛却不容她反对:“这一盏最是衬你——从没送过你什么东西,将就着吧——我这丈夫,你也将就着吧。”他调侃似的一笑,径自搂着她的肩,往灯火辉煌里缓缓而行。
她亦是苦笑,目光正触及灯海里诗雨与照临互相吟诗作对的温情。沉默中,更紧地倚向身边温暖的肩膀。
将就着携手,无论相知与否,不定便是一路,乃至一辈子。
“雪海姑娘!”天乔气喘吁吁地挤过人群,才终于见到雪海蹦蹦跳跳的影子。只是刚蹿上一步,铿然地,一柄油布包裹的剑横在他的胸前。
头顶仿佛有乌云笼罩。
又是谢君和。
“你这家伙……”不满之词尚未出口,雪海的欢悦已然消失在人海。“我只与她说几句话也不行么?”天乔垂头丧气地抗议着。
君和一挑眉,冷语道:“那便要看——她愿否见你。”收剑,放任他一路辛苦追去,嘴角绷起一丝冷笑。
——恁高的个子,魁梧的身板,却提着个花花绿绿的纸灯笼招摇过市,从长街的这头追到那头。唉,可怜的齐天乔。凝香阁的书生若是在,明日就能编出个花花绿绿的段子,把北岸齐爷气得跳脚。甚至不用书生传播消息——这长街上会说话的嘴还不够多么?
也许只有齐天乔自己不在乎南岸那些异样的目光吧!
“雪海姑娘……”擦着满头汗的齐天乔终于迎上了雪海明亮的杏眼,随即,竟只会张口结舌地嘿嘿傻笑了。
雪海一见他就板起了脸:“又不是有意砸你一石榴,却追我整条街!大个子,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呢!”
“不是,不管被砸多少石榴我都不生气的……”
“我有那么粗鲁吗?”
“阿不,我不是说雪海姑娘喜欢拿石榴砸人,我只是说,说……雪海姑娘怎么都是对的……也不是——我只想说……”简单几句话,绕了八百个弯还在原地打转。
雪海捧腹大笑:“大个子!你真有趣儿!”
“真的吗?”齐天乔居然双目放光。
雪海望着他手里那盏纸糊的荷花灯,玩性又起:“莫非是送给碧莲洲张姑娘的?”
“是,也不是。”天乔认真地晃了晃手里的灯笼,“可是手艺实在太差了,扎了几天,结果还是惨不忍睹……虽知你今日生辰,这孩子的玩物,实在不好意思送到楚家。于是让下属们备了些首饰贺礼送上门——却被楚掌门二话不说退回来了……他说这是规矩……”
天乔望天无辜地一叹:“好奇怪的规矩……大概你们南岸人都不喜欢我们吧……”
三八九 灯会旖旎(三)()
雪海呵呵地从他手里夺下了灯笼:“送给我的贺礼么!那么再丑我也只好收下啦!我哥的怪规矩多的是,才不止这一条,南岸人也拿他没办法。”楚涛恰在不远处,雪海趁他看不见,故意朝他紫色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别介意,才不是因为北岸南岸的关系呢!”
天乔却只觉得这是安慰之词,勉强一笑。“礼已送到,便该告辞了。”他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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