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涛进屋的时候,凤仪的香榻旁,齐恒紧握佳人的玉手,目不转睛地守望。
从剧毒中抽离的身躯娇弱无力地半卧,那裙褶下的身段透着诱人的芬芳。褪了晦暗,抛了烦忧,那笑靥竟如数年前的初见。哪怕是微闭的双眼,都仿佛流光闪烁。
楚涛放心地一笑,便转身。
“楚涛!”齐恒唤住了他,“不与凤仪说几句么?你知道,她应是很想见你。”楚涛原就不打算久留,迟疑了一瞬,推辞道:“不了。替我道一声谢便足矣,毕竟因我才遭此无妄之灾。”刚想跨出门,却听身后虚弱的呼唤:“楚……”
无奈地摇头叹息,原以为,早已把情都伤尽了,却架不住她的一声唤。
止步,却不回头,只因怕回头。
“我别无他意。”她道,“江韶云,实难相抗。即便长河吟曲在手,亦是以卵击石,太过悬殊……你若不能胜之,不可勉强……”
他明白了,凤仪之所以弃琴至其身前,乃是不忍见他玉石俱焚。皆是懂琴之人,曲中强弱之力,一丝一毫都瞒不过她,何况,就连黎照临都能窥出个大概。
他惨笑道:“夫人无需忧心。非我逞强,实是情之所至,一往而不顾。”
“楚!”她急切万分,直言道:“长河吟曲,非到万不得已,你不可再弹奏!此乃强者之音!此曲一旦在控制之外,其强大的外力足以将鼓琴者的躯壳掏空、撕碎!我与秦石皆不足以驾驭它,而你……我只求你,别再为了江韶云而自损!”
没有比这更明白的警告了。
就连齐恒也听出一头汗。
可楚涛却无动于衷,只是淡笑:“幸而,黑石崖上的琴没有白教。我这总是断弦的师傅能有这样一个徒儿,此生足矣。余事,我自知轻重,不劳冷夫人费心。”
无言,她改不了他的一意孤行,反之亦然。
楚涛离开的时候,齐恒特地追出去,补上了一声致歉,为了当年太多的误会和伤害。但他却并未领受:“你我早已成不了朋友,就不必客套了——别忘了答应我的承诺,还有——待凤仪好些。她太心高气傲,非得有个人容她,才不致伤人又自伤。”
他走得特别快,以至于,那寒风里飘飞的紫衣,让齐恒惆怅了好一阵子。
百毒之蛊的危机终于消逝,天越门也已不复存在。神志模糊的罗昂被沈雁飞护送回了排云阁养病,罗家为避免再与白衣圣使起纷争,决意举家西迁——出塞,永诀于中土。按照黎照临的推断:罗昂这辈子也不会再回来了,倘若他不想自己的疯病恶化,危及性命。
诸派剑客担心唐耀所留存的的残余势力死灰复燃卷土重来,连续搜山十日十夜,将所有门徒肃清于山野。白衣圣使们少了天越门这块挡箭牌,龟缩于断魂岩后一带,暂避不出。于是昔日死神盘桓修罗场一般的烽火岭,如今空空荡荡,鸦雀横行。
用谢君和的话来说,这是迟到了十五年的天罚,是上天给每一个江湖人的一记耳刮子。
用秦石的话来说,铁尘诀原是上天赐予武林的一件厚礼,只是善于物尽其用者远远少于擅杀者,故而,反致人间血流漂橹,于是上天终会将其收回。
用段诗雨的话来说,铁尘诀是来自地狱的一面镜子,照出了所有的私心杂念,又将人间付之一炬。
用楚涛的话来说,不管有没有铁尘诀,只要白衣圣使的恨意难消,江湖便是地狱。
只是,又有多少人会记得脸上这烧灼般的疼?
烽烟燃尽,这长河会盟依旧是路归路,尘归尘,土归土。
赵海骏带着人回雪域的时候笑着问了楚涛一个问题:“看来,要找到完整的铁尘诀,只有找到当年的宋家后人。楚家素来与段家相熟,难道多年来居然毫无线索?楚家羽翼众多,几乎把触角伸向南岸各个角落,还能找不到一个活人?”
楚涛亦只是半笑着戏谑道:“猎王找一个知名知姓的谢君和,尚且用了十多年,这宋家后人无形无相隐姓埋名,却要人顷刻间双手奉上,岂不刁难楚某么?”
赵海骏一无所获,悻悻然地离开了。
然而,如赵海骏所想的人却不止这一个。楚涛有本事堵住众人之口,却堵不住众人之心。码头送别,杯酒饯行。然而,望浊涛滚滚,秦石顿觉兴味索然:“此局,输得窝囊。江韶云将旧事一揭,我等便已输得体无完肤。”他终于知道,长河会盟,敌不过人心丧乱。
楚涛倒是朗声大笑:“何必长他人志气?旧事归旧事,这江湖,还能走不出十几年几十年前的纠葛?何况,亦不算输吧?我等原就是冲着天越门去的,至于江韶云,宜缓图之。”
秦石看不破,为什么在他的笑容背后,总仿佛藏着石破天惊的力量。“可是,让江湖人趋之若鹜的铁尘诀,谜一样的宋家后人,大家是不会放弃探寻的。难道楚掌门就不担心江韶云再利用此事大作文章么?”
“麻烦!”谢君和不耐烦道,“他们爱找便找呗!管这些个无聊的人作甚?”
楚涛微微牵动嘴角,乐道:“痞子向来只管酒。”
“收拾了天越门,至少江韶云一个人唱不了双簧了,不是挺好的?”谢君和三口两口便把席上的酒喝干了,“烽火岭这龟壳他憋不了几天,准得出来闹点大事小事。江老爷子不怕人惦记他,就怕别人忘了他。”
“只是不知,这回遭殃的是唐家,下回遭殃的又会轮到谁呢?”秦石仍然担忧不已。
楚涛冷笑:“半本铁尘诀,一部梨花剑,半部长河吟曲,早已握在江韶云的手中。蛊惑人心召集徒属人数众多。他的实力如此强大,何须再藏?唐耀说出的话,每一件都是冲着齐家去的。并且给足了各派袖手旁观的理由。”
“如此……江湖危矣!”
谢君和哼哼地笑:“秦老爷子不会怕了吧!你告诉他,南岸,亦是要放手一搏了。”
清风送舟,将北岸各路英雄送归。喧嚣一时的碧莲洲,又复归平静,只是这平静又能持续多久?
谢君和神秘地瞥一眼楚涛:“噬魔之血,齐家果能封口?”
楚涛默不作声,只是背手向着长河,淡淡地抬眼望天。
“别担心了啦!嘿嘿!”雪海的笑声不知何故,同时闯进他们心中。
“但愿。”楚涛道。
三八五 君子好逑(上)()
“君——和——大——哥——”
整个黑石崖上上下下都溢满了楚雪海天真的声音。
艳阳高照之下,谢君和正半卧在黑石崖顶半人多高的灌木丛里,枕着树草顽石,捧着天香醉,翘着二郎腿打着瞌睡。
一听那熟悉的声音,侧了侧脑袋,以袖蒙了脸,暗自祈祷:“看不见听不到与我无关……”
“嗖”地,一块石头径砸向他的脑壳,蹦蹦跳跳地弹开。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脚步,显然是雪海这丫头又找来了。“装醉!坏人!”她小声地嘟哝着。
安静了片刻,忽听得雪海倒吸一口冷气,惊恐道:“哎呀!哥!”
谢君和一个鹞子翻身跳将起来:“哪儿?”然而不管他怎么找都只看到忍俊不禁的楚雪海。一阵阵清脆的笑声,还有那鬼灵精怪的笑脸。过了生辰就该十八岁的她,还同八岁的孩子一般淘气。
骤然脸绿,傲然望天,提着酒葫芦就走。“回去!你哥那禁足三个月的令才过了几天?你怎么答应他的?汪叔找不着你又该急得火烧房梁似的!”
“知道啦知道啦!”雪海扇着浓重的酒气,皱着鼻子道:“找你帮个忙嘛!你若不帮我,我就去哥哥那儿告状!又偷懒又喝酒地,哼哼,看他还帮你结酒账不!”
想起来,这丫头倒是有些时日没来麻烦他了,乖乖地按约,远离他谢君和,远离江湖。此刻突然跑到楚府之外来找他,或许真遇上了什么难办的事儿。冷冷地一扬眉,抱怨道:“有好事儿准想不到我!说!”
雪海正欲开口,忽听远远地传来焦躁的呼唤:“雪海姑娘!雪海姑娘!”沉重的步子时紧时慢地踏过芳草,踏出一地凌乱,又听其自言自语:“跑哪儿去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那可糟了!”声音渐进,魁伟的长影从灌木中探出头来,不时四顾。锦衣的年轻人,已急出了满头大汗。居然是齐天乔!
谢君和双目一瞪,转向雪海。雪海刺溜躲到君和身后,忽闪着杏眼,无辜地点头。“替我挡一挡,我便不告你状。”这家伙不是早该随着齐家诸人从碧莲洲回北岸了么?
“君和大哥!你前些天教我的剑招我还有些不明白。”雪海故意抬高了声音,又是努嘴又是眨眼,生怕谢君和露馅似的。
“呵,那么几招都看不明白么?”君和一扬手,手边的残剑已飞掣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光轮,激扬起遍地蓬草如飞花。长剑一抖,数道剑花绽开在剑尖,向宽广的地坪径直扫荡而去。荡出起伏的绿浪如茵。再旋身飞斩,一时间,黑袍卷着橙黄的火红的落叶簌簌飞旋,似蝶舞般轻盈,又似锦带般多彩艳丽。银色剑光借势一推,那叶舞竟如漫天飞雪般泼洒开去,纷纷扬扬,溢满天地。
雪海痴痴地望着这落叶飞花的美景,若置身幻梦,半天回不过神。
天乔亦被这剑光所吸引,一边深深地赞叹,一边向君和行揖。
“呵,齐家三公子?怪了,北岸人杰地灵,风景绝佳,美人如玉,怎看得上黑石崖这等除了荒草还是荒草的地方?”谢君和剑眉一横,已是杀气荡漾。
“呃……”齐天乔倒吸一口冷气,以最快的速度背诵着烂熟在胸的说辞:“烽火岭之行,雪海姑娘仗义舍身施以援手,于齐家恩重如山,特奉兄嫂之命,前来答谢。并备薄礼,不成敬意!”
谢君和双手一摊邪笑道:“礼呢?”
雪海真想狠狠踹他一脚。
“已送至楚府……”齐天乔抓抓脑袋,腹诽:这礼当然是用来讨好楚雪海的,哪会想到半路杀出个厚脸皮的谢爷!
“哦。”君和应了一声,竟不再理他,倒是转向雪海,肃然道,“丫头,刚刚那几招可曾看清楚?”
雪海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君和大哥身手那么快,怎么看得清嘛!说不定,再慢上那么一点点,我就看清了!”
“放肆!”君和突然绷直了脸,怒目而视:“天天三心二意上蹿下跳,哪有学剑术的样子!大清早就跑个没影儿,日上三竿了才想起要学,给你十双眼睛你都看不会!”
雪海嘟着嘴,委屈道:“我学还不行嘛!你又不好好教,成天喝酒喝酒!”
“还强词夺理了?”谢君和一瞪眼,雪海半天不敢吱声,仿佛是小鬼遇到了阎王,只朝天乔的方向苦涩地吐了个舌头。随手捡了根树枝向君和道:“第一招是什么来着?”
“提步平斩!”
利索的命令下,雪海认真摆出了架势。“第二招呢?”
“站着别动。”
“啊?”
“半个时辰!”
雪海不敢造次,乖乖地架着树枝金鸡独立傻站在原地。谢君和倒是轻轻松松坐到树下继续抱他的酒葫芦了。
齐天乔看了好一会儿热闹,没成想是这个结果,只好尴尬道:“呃……既然雪海姑娘另有要事,我便去客栈等她,改日再行登门造访。”一步三回头地依依不舍,许久才淡出雪海的视线。
“噗!”终于松了口气放下苦端的架子。
“嗯?”君和横眉一瞪眼。
“人都走了……”雪海抗议道。
“半个时辰,你私自跑出家门的事儿我便当做没看见,刚刚拿石头扔我的事儿呢,也一笔勾销了。过会儿沽酒时,顺便给你带串糖葫芦。”谢君和斜眼冷森森一笑,“哎呀,再给汪老爷子带点儿茶叶啥的……”
一听到汪鸿,雪海的脸上顿时一阵青灰,若是不讨好他老人家,偷跑出来的事迟早是要穿帮的:“假公济私!你个坏人!和灰狼哥哥一样坏!”一边腹诽,一边乖乖地回到了那金鸡独立的难看姿势。谢君和这家伙,还真懂得现世报。刚刚欠下的,立马连本带利让人还。
“你哥又怎么坏了?”
“明知道我不想见齐天乔,还偏就客客气气收了礼,推说这是我的客人任我处置,自己跑得没了影!我当然……当然不能让齐天乔烦死啦!”
噗嗤,谢君和也忍不住大笑出声:“你哥哪里是灰狼?分明就是一狐狸!”
三八六 君子好逑(下)()
谁料想,齐天乔在南岸这一住下就不见离开了。
非但不见离开,还隔三岔五地往楚府登门拜访,理由呢,说是要找楚掌门商谈齐楚两家合作大计。而这合作之计,居然是他齐天乔筹划在黑石崖下也建个小小的镖局,以便承接齐家在南岸的生意——北岸客商往返两地者众多,常有些财物需捎带回去,却又对南岸镖局颇不放心。天乔便想揽上这摊子生意。
这生意,当年冷英华也曾雄心勃勃,带着雄厚的资产与一干武师跃跃欲试,结果一不留神就被楚涛挤兑得折戟沉沙血本无归。于是楚涛听说这年轻人不过带来三五家丁,竟有如此主意,唯暗暗发笑他自不量力。
楚涛待他格外客气,若是他来,必以家宴款待,并且令君和:凡齐公子或是生意或是起居有任何需要,皆尽力助之。
不过谢君和可不这么想:齐天乔每次遇上他,必然提起楚雪海;哪天楚雪海又要缠着他学剑,身后必然跟着甩也甩不走的齐天乔。雪海不烦,他也烦了。
长此以往,齐天乔没躲成,雪海的剑术倒是歪打正着地大有进展,那长剑在手的疏旷凌厉,加之逐羽飞步的洒脱飘逸,真有些许女侠的韵味,逐羽剑派一般的剑客都未必是她对手了——这一条他可没敢告诉楚涛。
“既抢人生意,又窥伺人妹子,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
一语出,楚涛大笑不止:“明明喝的是酒,话里怎么带酸味?”
“喂喂,你家的妹子!你倒不担心?!”谢君和差点儿在楚涛的书房里拍桌子。雪海身上那奇诡的噬魔之血,难道不会引来北岸人的窥伺?面子上不敢做的事,不表示暗中也不敢打这主意。齐天乔素来与沈雁飞走得很近,难道不可疑?
楚涛倒是真不太担心似的,从书桌上递过一封鸽书:“刚到的消息,颇为有趣。”
谢君和摆弄着信管,突然讶异地发现,与逐羽剑派司空见惯的鸽书不同,此信管封口处抹着一层特制的薄蜡,并以丹砂圈点。一旦以小刀切开信管,取信而出,便无法复原。收信者便知泄密。
“你……”
“我在北岸的消息网。”楚涛平静道。
早该料到有这一出。谢君和嗤笑。“领头的不会是沈雁飞吧?”
楚涛神秘地摇头:“雁飞虽在其中,却只是网中一绳结。你在陋巷棚屋已见过他们中的几个。不说他,你先读消息。”
展信一阅,不觉莞尔:“这齐天乔,与雪海连脾气都差不离!”
鸽书上说,北归后无几,齐家三少天乔便忽提及南行之举,虽齐爷极力反对而执意妄为,于夜色中携若干家丁突破重围不知去向。原来楚涛早已派人调查了齐天乔。君和放心了。“难怪这几天街面上恁多北岸客商!”
“齐爷的人。”楚涛点头。
“天乔这小子在搞什么?”谢君和疑惑了,“此事既然未得到齐爷的支持,他能在南岸掀起什么风浪?”
“醉翁之意不在酒。天乔这小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