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黎照临颇不放心地望着她眼中淡淡的惆怅。
“那毕竟是父亲——是整个段家留下的唯一念想……”她平静地说道,“别为我担心了,这儿怪冷的,我独自待一会儿便好了。”
谢君和还想说什么,雪海已一把拽开了他:“都是你这坏人!我有话问你!”君和随着雪海一脚高一脚低地在雪中走出老长一段,都不见她回头,讶异道:“丫头,去哪儿?”
“不去哪儿。”她突然回过头来,在雪地里留下个灿若桃花的笑,眨着眼似有暗示。
他不解,她便指了指来处。
哦!他看到照临已解了冬衣,覆住诗雨的倩影。二人正并肩依偎,缓缓地向大雪深处而去。雪地里,两行长长的脚印,延伸向极远处,不一会儿,就已被一棵棵银树所阻挡,看不见了。好不温馨动人!
“咚!”一颗雪球直砸向他的后脑勺。“笨!”雪海的笑声在风里飞扬。
君和回过身结巴了半日:“他们……照临他……怎么?”
“说你笨吧!黎小哥都奋不顾身地为诗雨姐挡刀子了,你看他天天忙前忙后去哪儿不带上诗雨姐?大约在红霜镇跟上我们,有一半原因也是为了诗雨姐吧。”
君和望着满目俏皮的她,苦涩一笑,这才明白雪海故意把他拽出那么远的缘由,揉着脑袋叹息道:“这小子,竟有这心思!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雪海笑得更欢,只是,笑过之后,又是空落落的沉寂,尤其,她发现他正歉疚地注视着她,良久不动。
独与她相对,望着她的无邪,更加无言:“我送你回屋?”
“不用了——答应过你,离你远些。”她拒绝道。
“那么——”
“好啦我早就不生气了啦!”她故意要他放心似的大笑着,“刚才也用雪球砸过你了,扯平了呗!还有,我以前也没少惹你生气。”
君和依然沉默。
“哥哥正忙,我正好偷偷去练个一招剑术——不许告我状哦!”说着,她便蹦蹦跳跳地,不一会儿就融成了一个活泼的雪点。
脑海里又浮出噬魔之血的事,怜惜与不安,百感交集。
不知楚涛听闻此事又会如何,看来,有必要告诉他,在大战开始之前。
谢君和处理完碧莲洲的巡防,各处都关照过后,回到后厅。正听得琴音悠扬,若千回百转的愁肠,更似飞鸟不舍的盘桓。不由放轻了脚步。
曲终,掌声起:“如此妙音,殊为难得,冷夫人可谓女中豪杰。”是秦石的声音。
“不及楚掌门一成。”凤仪微叹,“可惜,这双弹琴的手,命该杀戮不休。”
楚涛浅淡的笑声如清风:“如今无论握剑还是弄弦,皆不比从前了。幸有刘前辈与照临兄相助,冷夫人的曦月护手亦帮了不小的忙。不然,我怕是连龙冥剑都已挥不动了。”
“对不起。”凤仪终是有几分伤感。一切的罪魁是她。
“旧事何必再提?”楚涛倒是格外轻松,“烽火岭中若是遇到江韶云,长河吟曲怕是唯一可与之相抗之物。可惜双手至此地步,已是力不从心。然,终不愿负了此等绝调。”
秦石却颇有几分沉重:“逐羽剑派以守护长河吟曲世代相传,然楚掌门以此曲作为北岸介入此事的交换条件,虽合大义,却恐怕有违逐羽剑派祖制。”
什么?这南北两岸的合作,居然以长河吟曲为交换的代价?谢君和闻言,心中着实一紧。一首长河吟曲,积累了多少楚家先人的心血?
“是非后果,我一身承担。”楚涛微微扬起嘴角,留下一个优雅的笑。
“你怎承担得起?”谢君和一个箭步窜进了屋里。
三七二 长河会盟(四)()
三人不约而同起身,与谢君和双目充血的愤怒对视。
“楚涛,你真当这些家伙有心助你平江韶云之乱么?刚刚的祭典之上,赵海骏那厮分明就是冲着铁尘诀而来的,齐恒那狗东西分明就是个挑事儿的刺头!这样的盟友你要来何用?那女人,暗里捅你刀子的事儿你那么快就忘了?”
谢君和指着冷凤仪,声嘶力竭地发泄着心头的愤恨:“你别忘了,当年就在寒崖下,木叶都做了些什么,你用命才理清长河吟曲的前因后果,如今让他人坐享其成?你别忘了寒崖之上的楚天阔,还有烽火岭里的菊隐老人!”
“楚掌门,我先前已有所言,逐羽剑派该是得清理门户了。”冷凤仪不痛不痒道,“这逐羽剑派到底是谁作主?”
楚涛淡淡展着眉,一字一顿冲着谢君和道:“说够了没有?”
“不冷静的是你!这个女人又使了什么诡计,让你迷了心智!”
狂风暴雨般的愤恨里,楚涛斜瞟他一眼:“还想骂什么?一并骂个干净。”
于是谢君和嘴唇空自翕张,言语因愤怒而梗塞。
“事关楚家,无须你决断。我已说过一身承担。将来九泉之下逢见楚家先贤,领罪的也是我楚涛。无关他人。”生硬的冷漠,超出了谢君和的预料。
“木已成舟,如今反悔也来不及了。”冷凤仪简直故意煽风点火,“楚掌门不妨听一听凤仪的琴声,是否如你所想?”秦石想劝也不知从何劝起。
“你!”原来,楚涛早已将琴谱交予了此二人。谢君和指着他,气得发抖,就差没有伸手抓过他的衣领。何等大事,他竟轻易独断!此曲的破解之法若是传到武林,难道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已有铁尘诀之鉴,他怎可将长河吟曲视同儿戏?
然而楚涛倒是巍然不动:“我只想要二位一个承诺。即如先前约定,此曲奥义,再不付与他人,无论亲疏远近。即如逐羽剑派对其守护般忠诚无二。”
二人欣然应允,立誓严守秘密。
“楚掌门完全可放心。我与秦大少皆独自前来,便是不愿有他人干预。”凤仪冷眼斜挑,露出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她当然不傻,把这如此重要的琴曲再传与他人,这不是给自己树立对手么?有此琴曲在,难道还怕坐不稳齐家的女主人?只怕齐爷都会被她玩弄于股掌。楚涛低头,眼中无奈一闪而过。他太了解这个女人的所想。
谢君和见已无法挽回,恨恨地一转身:“既然一切由你作主,便是我谢君和多管闲事了!碧莲洲不差我这一闲人!”拂袖,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这……”秦石不放心道:“谢大侠素来暴烈难驯,冷夫人何必出言相激?”
“不必管他。只谈正事。”楚涛高声道。
此言一出,原本还想站在门外守上片刻的谢君和彻底被激怒了,一拳砸向门框,此后,屋外一片寂静。
楚涛取出逐羽短剑:“江韶云得此剑整整十二年,亦解不破其中玄机,又将长河吟的原谱强夺而去,却终无所获,这不能不说是天意。”天意难违,逐羽剑派苦守长河吟曲数百年,又有几人勘破天机?
“谁曾想,逐羽短剑剑鞘上密密麻麻的细纹折线,竟是一幅星宿图!而长河吟曲,则以琴音标注各星宿的行止幻化,从而推演出阵法之变。四象二十八宿,各属金木水火土日月,四象及中土分合于五行,这七弦所限五音十二律,亦分掌五行。长河奔流不息,日月吞吐无尽,以星空幻化为战场,变幻莫测。故,一曲动而撼天下。若为执权柄者所破解,只怕天地改颜换色,人间流血漂橹……”
“以星天为战场,何等壮阔雄心!”秦石感慨万千。寒崖之下的精妙布局,他也曾见识。
“此仅一重罢了。”楚涛悠然而笑,“琴谱之上,人人可见却又视而不见,包括江韶云在内。更有一重,在琴音之下——长河吟世代口耳相传,早已有所更衍。化声聚气,杀人于无形,非刀剑可当——唯此术,可与化剑于无形的梨花剑相抗。”
“此曲的厉害之处秦某已见识过。但不知楚掌门是如何办到的?”秦石固然是见识过的,然而冷凤仪却未曾见过,只听齐家人说起,幸亏大少爷废了他的手,不然此人呼风唤雨必是大敌。
冷凤仪极为不信似的起弦而奏,澄澈的琴音从指尖崩跃而出,哗哗似不歇的流泉,渐强,如滔滔江河奔涌倾泻。水的婉转至柔,水的坚韧克刚,水的奔突咆哮,一切都酝酿在琴曲之中,细细相较,竟又不可探寻。
激越处铿铿然劲响,柔缓处愁肠百结。
秦石听得琴曲的精妙,不禁和弦而奏。双琴之力相辅相容,共成佳音。
楚涛只缓缓斟茶,细品漫饮,在佳曲中闭目闲听而已。直到一章终了。二弦共止,如同钟磬和鸣,一丝余韵袅袅散开在茶香中。楚涛静语:“冷夫人琴技炉火纯青。然,过于清冷无情。无心之曲,好似无魂朽木。秦大少之音,激扬顿挫,暗含雄心,唯过于散淡,少千回百转而不折之风骨。”
冷凤仪嗤嗤地笑:“你何以知我无心无情?”
楚涛径自行至琴前,随手撩动,就已听得弦音淙淙,是长河吟主调。逆手反拨,琴音陡转出激荡浩瀚之感,再顺手压弦细撮,静谧空灵,若群星璀璨。猛然击弦,仿佛屋中数道寒光迸起,不知其源,却让对面二人心中紧紧一缩。
秦石惊叹道:“皆自长河原调,又皆非长河原曲。如此超脱挥洒,楚掌门已将全曲熟稔于心,融汇于念!”
楚涛只低声淡笑:“一心,一曲,一念。琴音之上品,皆自本心而出罢了。得曲而忘曲,曲中有我而忘我,心明至澄,则曲非此曲,一谱已无用。”他望向冷凤仪,许久,无声。
凤仪双颊绯红,不敢直视。“一心,一曲,一念”这六个字,已是多少年前的云烟!那段黑石崖学琴的时光,她终究是忘记了——忘记了当年琴声里的澄澈与飞扬,也忘记了当年的自己。无心无情的,何止是琴音?却终是想不到,多年后,知她的,仍是千里外的故人。
“以心为琴,则琴中自有天地。以天地为念而聚念,则无不可为。楚某只能言尽于此。恕不奉陪。”他向二位略微欠身行礼,便裹上自己的狐裘,推门而出。
“只怕,便是把此曲公之于众,世间能将此曲演绎至如此地步的,也只有他楚涛了。”秦石望着这琴弦无奈地叹息,却见凤仪坐在原地,攥着衣角,怅然若失。
三七三 深岭围猎(一)()
“有酒么?”谢君和径直入了嫣红的屋,往墙角的架子上随手捞了坛酒。兀自揭了盖,拉过张长凳便坐下喝了起来。
嫣红见这刮进屋来的一阵黑风就巧笑数声:“痞子就是痞子!”
“喝你坛酒罢了,若不让,便把琵琶还我!”谢君和饮水般咕咚咕咚喝着酒,铁着脸,将周围一切都视同无物。
嫣红对桌而坐,凝视他良久:“我这儿可不是凝香阁!”
谢君和闻言竟一声不吭,提着酒坛便推帘而出:“酒钱管楚涛去结!”酒意正浓的时候,哪怕周围天崩地裂,他也懒得理会。只是没走出多远,一只纤弱的手从他后背伸过来,一把摁在酒坛上。
回头,正见雪海的大眼睛瞪着他。她的身后,跟着高高大大的齐天乔。
嗤笑:“你不是说不缠着我了么?”
“见你又提着酒,就知道你心里又不痛快了。”
他望着这张仍是稚气未脱的脸,勉强地松了松紧皱的双眉:“没事,几天不喝酒,浑身不自在。玩儿去吧!”
她仍是摁着他的酒坛子:“少喝些……没多久就要有大战。”
“那更该多喝些,壮胆。”君和随意调侃着,把她的手从酒坛上移开,兀自豪饮,又仿若无事般喷了她一脸酒气:“你可曾见我醉过?”
她低头沉思半日,亦不曾后退,欲言又止。身后的齐天乔开口道:“其实是想请谢大侠帮个忙——雪海妹妹想随大家一起去烽火岭。”
谢君和朝齐天乔冷扫一眼道:“你小子怂恿的?”
“不是。”雪海赶忙解释,“连诗雨姐都能去,哥却要送我回黑石崖。”
“甚好,我赞成。”他冷笑一声,一抖黑袍,摇晃着步子,径自而去。亦不去管身后该是有怎样的讶异和失望。雪海身上的噬魔之血尚未弄清是怎样一回事,再贸然进入烽火岭,万一被仇敌所知晓,将是何等危局!
迎面尘嚣飞扬,溅了他一身土,沈雁飞正领着齐家剑客与他擦肩而过,却似将他当做透明一样,正眼都不瞧地朝齐天乔打招呼。“三少爷,一个时辰后便启航了。早作准备。”
“呃……”齐天乔不舍地望一眼楚雪海,又憨厚一笑,“沈大侠,这不还有一个时辰吗?反正……我一定按时出现在船上。”
雪海狠狠白了他一眼,一转身就飞跑开了。齐天乔一急,撂下沈雁飞就快步过去:“雪海姑娘,去哪儿,等我!”
谢君和苦笑一声:江湖,哪是他们任性的地方!
不过,一个时辰后起航?怎么他竟不知道呢?那么多人怎么布置?天越门还受毒雾所障,就这么闯过去,不是送死么?一步三摇,醉意朦胧,晃着悠闲的步子向码头去。
“汪叔!汪叔!”他扯开嗓子随意地吼到山崩地陷。
可想而知汪鸿看到他手里的酒后如何表情。众人皆备战,唯此君备酒。夫复何言?
“沈雁飞那厮一个时辰后出发?去的是哪儿?我等为何按兵不动?”谢君和极为不满地嚷嚷,以至于逐羽剑派的剑客们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着急地围拢来,但见是谢爷一手酒坛子一手汪叔的肩膀,立刻敬而远之。
“沈大侠与天乔少爷自告奋勇先行前往排云阁,截断其与天越门的首尾之连。其后待游侠探明天越门附近情况,我等便兵分四路围堵天越门各山谷出口。猎王一队,齐家一队,分从侧翼而行。秦家一队堵其后背,我等亦领一队人马,由正面入。”
后背?那不是江韶云的地盘?
“秦大少打算由小路,自断魂岩一带插入,断了江韶云对天越门的相援。此一路最险。故少主令烽火岭中一切游侠集结于段家寨附近待命,见秦大少飞鸽讯号起而应援断魂岩,阻断白衣圣使出手搅局。几路合围,必将拔了唐耀这根烽火岭之刺,江韶云便如断了一臂。”汪鸿解释道,“这是昨日少主会见各位首领时定下的战策。谢大侠昨日一直四处巡防,忙了一整天,少主本欲找你议事,见你夜深未归,便作罢了。”
“呵……”谢君和端着酒坛子一边畅饮,一边勾过汪鸿的肩膀,“便要请教汪叔,我等何时动身?”
“待少主令下。”汪鸿轻轻甩开他黑漆漆的爪子,答得再精简不过。
君和的铁脸是稍微松弛了些,不过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更似甩不走的膏药:“什么时候送雪海回去?”
便听清朗的声音直灌入耳:“有气朝我撒也就罢了,何苦寻汪叔的麻烦?”
汪鸿仿佛逃出牢狱般松了口气,径奔着船只的方向逃离。
楚涛漾着恬然的笑,望着无处耍赖的谢君和,大有接招之势。大约估摸着自己再不出现,谢君和该是要拆码头了。
“何时送雪海回去?”君和问他。
“来为雪儿求情?”
“不,你该送走她,越快越好。”谢君和在楚涛的一脸诧异之下,将噬魔之血一事和盘告知。楚涛沉吟半晌,才道:“确实,越快越好——此事还有谁知?”
“我已令照临严守秘密。”
奇怪的是,这做哥哥的竟丝毫不意外,反而平静地关照:“君和,这下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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