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和苦笑:“所以你竟知道我和她之间的那么多事,甚至能扮成她的样子,且如此相像。”
女子凄然点头:“那都是她留下的衣服,琵琶也是我跟着她学的。”
“你既说素素在此地等我,如今却又为何不见她?”
“六年前的一日,莫扬带来了你的死讯。她把自己锁在屋里哭了三天,憔悴得简直无法认。不管莫扬说什么她都不信。又过了两天的早晨,我给她送吃的,却发现她已不见了——旧时的衣物一件都没有带走,甚至她视之如生命的琵琶也不曾带去。莫扬说去找她,竟也一去不归。此地,就只剩我一人,成日里,琢磨些轻功异术。直到前阵子我去红霜镇,遇到白衣圣使,听他们说起莫扬已死在了烽火岭,而你已是他们的目标,素素姐依然全无消息……”
“素素走了?”他仿佛没听懂似的喃喃。
“是的,君和哥哥,她等了你六年。但终是走了。”她把他领进东屋,她如今的住处。屋里的一切,都还保留着素素喜欢的模样——她的青衣,她的胭脂,她的乌木簪,都还在架子上。纤尘不染。
真难料,物是人非事事休。
女子翻箱倒柜地取出一张早已泛黄发脆的信笺:“素素姐走之前留下的。”
果然,一纸娟秀的芬芳,正是熟悉的笔迹,将她的温柔隔空传递,他此生难忘。
三六四 花叶成各(三)()
当年生在乞丐堆里的谢君和屡屡被人笑为粗俗鄙陋。怨愤难当之时,是素素默默地陪着他,在淡淡的阳光里铺纸磨墨,手把手地教他握笔,教他学写这辈子最初写下的几个字——“君子和而不同”。
她说,这句话里有他名字中的两个字。
他骂:“君子就是读书人的狗屁!”
她不恼反笑:“你谁都能骂,可千万别骂自己。”
他就这样记住了这句话,还有她温暖的字迹。那年,他不过十四岁。其后在血鬼堂所学的一切,都比不上那时的美好。似乎一身的戾气都化在她的笔墨香里。
女子将信笺一字一顿地读来,凄怆无比:“尘世莽莽,竟幻梦一场,满身泥垢,世所不容。知音既殁,尘缘断尽,生者何幸?”
“知音既殁,尘缘断尽,生者何幸?”他颤抖着手接过字条,细细端详那熟悉的字迹,喃喃地重复着字条上绝望的话语,却好像一个字也装不进空空荡荡的脑海。一场煎熬中的苦守,她竟未曾动摇:待他辛苦寻来,她竟已不知所终。只因为那个救了她的莫扬一时愤恨而骗了她,击碎了她唯一的希望!
“莫扬……你小子……真够狠!”谢君和怅然地攥紧了拳头。可即便愤恨,也无处去报复了。莫扬一年前死在了烽火岭,带走了所有的**怨。
仰天,望那白云深处,他的素素究竟飘零到了天涯何处?难道竟已无人知晓了么?
女子的叙述依然平静地继续着:“我曾想,或许素素姐是去找你了吧。她怎么能舍得下自己魂牵梦萦的人?或许等几日她累了便会回来。于是一切都按她走时的样子未变。只希望有一天,她会带着你回来。可她这一去,竟再无音讯。”
谢君和黯然垂头:话语背后绝望的意思,女子并没有道出。可他再糊涂也不至看不出来素素轻生的念头。一个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所爱,失去了一切依靠的女子,又如何活在这浊世?连她最不舍的琵琶亦未曾带走,难道不是因为生无可恋了么?或许,她早已弃身于野,宛若那飘萍之于长河,杳不可寻了……
若万箭穿心,他只觉整个天地都空了,碎了。
十二年的寻找,只换得一声诀别,踉跄地,找不到自己的重心。凭栏,望着一泓流泉奔涌不歇,他知道,或许此生与素素的尘缘便只能停留在这座小筑了。
怪只怪,他来得太迟太迟。
“君和哥哥……”女子亦知其悲戚,宽慰道,“别太伤心,素素姐如此善良,老天爷不会让她再受苦厄的……”
“她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不该做谢君和的女人。”砰砰然,重拳一下下敲击着扶栏,敲击出的只是撕心裂肺的痛悔。他早该料到,江湖这绝情地,决容不下她这般善良的女子。富家子弟肆意欺凌她,他的仇家报复她,秦啸见死不救,他的同伴落井下石,苍天何忍如此对待一个弱女子?!莫扬告诉他素素还活着,或许只为让他有一日找来此地,知道她的等待她的命运而痛心疾首吧!尽管他至今没想明白莫扬为何要报复他。
白衣圣使杀人之术,真可谓残忍。取其性命不得,便掏空其心,令其愁肠百结,欲说还休,直到自我毁灭。
可是素素何其无辜?
女子的手轻轻覆住他的拳,怕他再行自伤之举。
他才终于住手,却更止不住心头之痛的蔓延。
“你又为何扮作她的样子?”谢君和长叹道,“唐耀等人也呼你为素素,你不知道谢君和的女人落到他们手里终是一死?”
女子惨然地笑:“我原是无比恨你,因为素素姐为你受人欺凌,历尽坎坷,磨难重重,而你还在人间兀自逍遥。见你遇险,我只是想出手救你,为了素素姐的心愿。可把你带到这里以后,你日日在梦中唤她,这才知道,你未曾负她。后来,去碧莲洲看你,原是想传个消息就走,结果一时没忍住俏皮,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一句话而已,谁知你就真当是素素姐回来了。”
“回到烽火岭立刻就被天越门盯上了,他们问我究竟是什么身份,我想,若我是素素,你一定来救的——这是我摆脱开他们的唯一机会。果不其然,你来了。可是之后,难道要我告诉你这从头到底只是个误会?既然把你留在这儿是素素姐的愿望,我便……将错就错了……”
好一个将错就错!
谢君和冷笑一声。
着实不敢相信,自己一个老江湖,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骗得够苦。
成也聪慧,败也聪慧。伪装得滴水不漏,却终是伪装不出素素的单纯。然而剥开伪装,她所剩下的,不过是一张漂亮的脸而已。
谢君和苦苦盯着她的满面泪痕,想到毕竟她救过自己,又想到她独自在这山野藏身六年,就是为了守望素素的梦,着实不忍心再做责怪。真是古怪,这几日,他的铁石心肠时不时地在冰火两重天里交替,此刻,已全化在了她的泪水里。
“对不起……”她抽噎道,“我原是想等某个天亮就此消失,结束这谎言。可我怕天越门再追杀过来,更怕若是没有素素姐的影子,会让你坠入更深的失落。”
君和伸手递上绢帕——她的,原以为是素素的。她侧着脸不动,他便近前,抹去她脸上的泪,却不防眼眶里的泪更簌簌地滚落,止不住了。
“傻姑娘,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晴霓。晴天的晴,霓虹的霓。”
晴霓,晴天一样朗润的名字。“别哭了,”他劝道,“我未曾怪你,你何必伤心?”
“真的?”她不信。
“还得谢你——为她在这小筑守了那么久,把她的消息带给我。”
她这才抬眼,虽笑,却笑得清冷。她在心底默言道:君和哥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痴情的样子,仿佛自醉,也格外醉人?只是,不属于她的,终不归她所有。她永远不可能代替素素。
一心的执念,眨眼,已是花叶成各。
三六五 小洲伤逝(一)()
一缕鸽影蹁跹着越过长河,穿过虬枝密叶,咕咕地落在小筑的屋顶,这不速之客没完没了地烦腻着,打断了所有气氛。谢君和满肚子憋屈正无处发泄,捡起个石块抬手作势欲扔,那白鸽调皮地在屋顶摇头摆尾一阵,一纵身跳到他脚边狠狠啄了几下。
“哪儿来的鸽子?”女子警觉道,“莫非此地终于被白衣圣使盯上了么?”
谢君和已拆了信管,哼哼然道:“我几天不回去,那家伙便来催命了。”信中只有两字:速归,盖楚涛私人印鉴——这倒是不常见。然而既然楚涛能知道他在这儿,这座小筑对白衣圣使而言自然也不是秘密了。
“该走了,跟我去碧莲洲。这儿已不能住。”谢君和催她速速收拾行装。
她的脸色骇然地一白,极不情愿。
“走吧晴霓,你既然称素素为姐姐,那么我自然不能不管的。谁欺负了素素,我要他偿命,谁欺负了你,也一样。”他不由分说地拽过她的胳膊要走。
“等等!”晴霓匆匆跑向中屋,从墙上抱下了素素的琵琶,交给君和,“素素姐的东西,若是不回来了,留个念想也好。”
君和却没有接:“我要这琵琶何用呢……你既与她有缘,便收着吧,亦不负知音。”
那梦一样的小筑,终是得像幻梦般散去无踪。他不敢再回首,生怕素素清丽的幻影又浮现在这小筑前,带着温婉的笑意,阻住他的脚步。
怕就怕,蓦然回首,昨日已成空。
小舟渐渐靠近碧莲洲,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码头的戍卫们见了他,居然大惊失色,倏然横着剑戟,摆出迎战的架势!远远地,他看见码头上的武师正从远处迅速集结成方阵,一排排地组成了坚实的人墙。不让他登岸么?奇怪!有小厮飞步传令:“快!通报掌门!”
“君和哥哥,似乎他们并不欢迎我们——是因为我么?”她已看出了端倪。
谢君和不满地朝着岸边嚷嚷道:“喂!你家谢爷都不认得了?!”
一片齐刷刷的声音回敬道:“抱歉,谢爷,掌门亲令,我等不敢违抗!”
“去他娘的亲令!”谢君和高声骂道,“他小子一封鸽书两个字就招我回来,老子回来了他还敢给脸色看?让楚涛那小子滚出来见我!”
“尔等是要造反了么?”话音才落,人墙已闪开一条缝儿,楚涛的紫衣与白狐裘从人群中飘然而出,却是一脸怒色:“我只说君和回来便报我,是哪个擅作主张的?滚出来!”一众皆惊,兵器哗啦啦地倒伏,齐刷刷跪地无声。
汪鸿与凌远声如同鹤立鸡群般醒目。
“只为谨慎起见。少主若要责罚,老朽一人领罪。”汪鸿拱手道。
楚涛横扫一眼,忿然道:“罢了,在这江风里吹上几个时辰,够你俩冷静的了!”见楚涛是真的发了火,众人皆大气不敢出,更别说求情了。楚涛四望,朗声骂道:“跪了一地,成何体统?江韶云若来,你们也跪着迎他?教死去的兄弟情何以堪?”
众人闻言纷纷作鸟兽散。
谢君和这才拉着晴霓上了岸。
楚涛抖抖衣袍,展眉笑出一片优雅,就像刚才的肃然全被江风吹跑了似的,戏谑起来“难怪不舍得回来,有那么漂亮的姑娘作陪于清风朗月幽谷流泉,早把臭哄哄的伙计们忘了。”他满目流光,上下打量晴霓片刻,微微牵动嘴角,终一言未发。晴霓远远望他一眼,竟已手脚冰凉,不由向谢君和身后一躲。
“别过分啊,晴霓是个好姑娘。除了冷凤仪,哪个女人招架得住你?”谢君和紧紧攥着晴霓的手,不满地嚷嚷。
楚涛又笑了:“痞子,还懂得怜香惜玉了?你的女人,我怎敢插手?”一笑,笑出了忘情公子的恢阔。
君和黯然道:“能不能别开玩笑?”他知道楚涛是故意为之,互相调侃早已成了习惯。可是今日“女人”这个话题显然是楚涛选错了的。
“欢迎回来,君和。”楚涛一眼便读懂了他的心绪,“可惜碧莲洲还正乱着,汪叔只好用一堵人墙来迎接你,别怪他。”
谢君和对汪鸿的举动倒是不以为意,反正曾经被扔出门去的日子也早已是家常便饭。他扫视周围,终是发现那么点儿异常:尽管楚涛故作轻松,但剑客们人人都是一张铁脸,一个个谨慎地盯着码头的这一对。“离开了才几天,这气氛怎么如此糟糕?”
“有人散布谣言。”楚涛只说了一半便打住,问道,“借你的晴霓姑娘问几句话可否?”
晴霓求救似的望了一眼君和,君和却只说:“我去看看雪海他们,四处走走,过半个时辰去前厅找你。”
得了楚涛的应允,他便阔步而去。没多久,码头就只剩了汪鸿与凌远声二人,定在冷风里,孩子似的罚站。
碧莲洲上来来往往受伤的剑客颇多,似乎还没有从几日前惨痛的大战中恢复。吊着膀子的、缠了腿的、裹着头的,只要还能行动的,依旧参与巡岗,或是操练着刀剑,忙忙碌碌。只是,每个人看他的目光多多少少有些冷漠躲闪。时常前一刻还在与人欢笑的,一见他走来便僵了笑容,撇过头去不作声了。
想起楚涛在他上岸前难得对剑客们的那顿臭骂,还有至今站在码头边吹着冷风的汪鸿和凌远声,可以肯定事有蹊跷。疑窦丛生,他却不知该问谁。
老远就见段诗雨站在货仓门口向他招手:“君和大哥!雪海妹妹,真的是君和大哥回来了!”清冷的面具背后,微笑的双眼依旧暖人心魄。雪海几乎是飞奔而出,却在见到他的刹那,定定地倚门而立,明亮的眼睛顷刻敛了光泽。“好么?”她只问。
“还好。”他淡淡地点头作答。
“里面正忙着,我先去了。”一转身她便乖乖地避开了谢君和。
望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君和的心底一阵疼痛:“还真不习惯看到她这样……”
三六六 小洲伤逝(二)()
诗雨的声音幽幽的:“知道你突然离开,她比谁都急。白衣圣使来袭,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她也帮了不少忙,但每日晨昏一定去码头问,有没有谢爷的消息。”
雪海的心意,谢君和太清楚。可他着实不想人间再多一个素素的悲剧了。丫头毕竟才十七岁,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更懂得珍惜她的人。君和匆忙转开话题:“你们都还好吧?照临呢?”
诗雨指了指偌大的货仓。就只见成排成排的重伤者躺倒在地,雪海和嫣红、书生并几个剑客正前前后后地照应着,或是清理伤口换药,或是喂水送食,或是细语宽慰,一刻不停。满头鹤发的刘思仁正忙着替轻伤者诊脉书写药方,黎照临则一个人奔进奔出一边忙着抓药一边指挥人捣药一边看着十几个药炉的火,熏了满脸的黑。原本一丝不苟的水蓝色衣袍此刻灰糊糊的。他自己的右膀正缠着厚厚的白纱。
诗雨道:“他都好几天没合眼了。碧莲洲缺医少药,幸而楚掌门令游侠调了一批送来。他便不分日夜地忙着。以前成天跟雪海开玩笑问她要诊金。但这回楚掌门欲重金酬谢他,他反而分文不收,说是不如留着分给殉难者的家眷们。”
“终有几分医圣传人的模样了。”谢君和道,“他怎么受的伤?”
“你让他随时关注我们这屋的动静。果然那夜白衣圣使一登岸就冲着我们那屋前前后后围过来。就好像早已摸清了碧莲洲的部署,专冲着铁尘诀而来。在我与雪海眼看就要逃不脱的时候,他突然冲到我俩身前,挡了一剑。”
君和望着照临,默默点头:“没有信错他。”
诗雨却微含着热泪,向着那个方向。“可惜,货仓后,很多弟兄长眠在那里了……”
谢君和这才注意到货仓后的那一片缟素。他快步而入,眼前的一切竟触目惊心:货仓后的棚屋里排满了上百具盖着白布的尸首,尚不及入敛。尸首旁一盏盏长明灯正摇摇曳曳,闪着微弱的光。
“赵镖师和钱老前辈也……”诗雨抽噎不止。赵镖师为了护送她和雪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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