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起伤重的时候,似梦非梦里,他躺在一间简陋的屋子,温煦的阳光漏进窗格,一个模糊的倩影轻轻地拭去他身上的血迹,向他递来水,清甜的……他以为自己梦见了昔日的素素——因为那个素素只能出现在他十多岁被街边乞丐揍个半死的时候。
回头望见她俏皮的笑:“想起来了?”
该是想起来了,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他从遥远的天越门带到这儿,为他清理了身上的伤口,将水和药一勺勺递到他的嘴边,只是终究解不了他的毒。于是,待风声过去,又用一叶小舟,把他送回了碧莲洲。
“你怎知我在逐羽剑派?又为何不愿现身?”
“原不过是想去采点儿草药,突然在烽火岭见到你,我也吓了一跳。我听到你和那些江湖人的对话,才知道原来你在逐羽剑派。好在我对那一带山路很熟,就在你藏身的石罅边,有一条暗道,这才躲开了天越门的那些剑客。能够见到你,此生心愿已足。可是如今这般状况,我真是有些怕见到你了。”
素素慨叹道:“我再不是那个干净的素素了,君和哥哥。那年你走之后的事,就像个醒不了的噩梦。不知有多少回,夜半醒来,只想一死了之……”泪水顷刻间如泉涌。她痛苦地掩面,似乎再也不愿面对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将她一把揽过,二人相依而坐于榻边。她哭得心碎,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陋巷里的瘸子告诉过他,素素从被幽囚的林家逃出来后,走投无路唯有轻生之念,坠入了长河,瘸子救起她,却将她送上了花船,从此,她便在风月场中沉沦。卖笑为生的日子,多少辛酸?谢君和连想都不敢想。
也许只有一场彻底的宣泄才能抚平心中的创伤。她最痛苦的时候,他不能与她共担,惟有如今一任她的泪水濡湿他的肩膀。
“若非当年莫扬仗义出手,把我从烟花之地救出来,带到这里,或许,你的素素迟早有一天是要沉死在长河里的。他劝我活下去,为了自己,为了不让亲者痛仇者快。而我也想明白了,我得活着,这样或许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远远地,再见你一面也好。为了要在这山野之地活下去,我让莫扬教了我轻功,教了我刀剑。可是这样的素素,哪里还是当年的样子?”她的目光空洞凄冷,矛盾重重。
谢君和也叹息,确实,一个女人独自在山野间求生,过的又是怎样清苦而危险的生活啊!“既已离开,不想让人知道,那一夜,又为何悄悄出现?”
“因为你的叶哨,我一刻也未曾忘……”她苦涩地擦着泪花,却又倔强地绽开微笑,“你在昏迷中一直喊着素素,素素也想知道后来你是否安好……”
他捧起她的脸,粗糙的手拂过她的双颊,眼里,已淡去了一切锋芒戾气,只剩了一片柔光。曾许诺生死相依,却不料,上天竟真以生死来考验。好在,十二年后,终于有这样一个寂静的夜,能让他们再次相对而坐,共剪窗烛。
屋外没有刀剑之音,唯有虫鸣切切,水声潺潺。没有血色火光,唯有月色朦胧,树影婆娑。这是出入江湖以来,最宁静的夜。
蓦地,她似想起了什么,从箱底翻出一件黑色的新衣袍,递给他道:“换上吧,你的黑袍都破得不成样子了。”随即转身又取来一瓶药酒,“让我看看,刚才又伤到了哪儿?”
他却把袍子抛到了一边,径直拉过她的手臂,将袖子一捋。一道道绳索的勒痕青青紫紫。她略有惊惶,他却不容她躲开,扬起嘴角一笑道:“给我个机会,照顾我等了半辈子的女人。”
药酒的气味缓释于空气中,带着半分辛辣,蘸着药酒的布轻抚过肌肤,带着些许温热。轻缓的动作,十二万分的细心,着实难以想象,这会是个脾气多么烈性的汉子。上了药酒,他又不放心地关照:“定是要疼上几天了。莫碰热水,不利于瘀伤。”
“不疼。”她俏皮地笑。
“素素,我也未曾忘你的琵琶——走过那么多地方,再没听过那么好听的曲子。你该是好些年不曾弹奏了吧?”
她低首,黯然:“自从来到这山谷,便再无听音之人了。”
“我想听。”他说。
手挽着手地,踱过回廊,回到中屋,取下琵琶,抹去尘埃,轻轻撩拨,那丝弦之音,珠圆玉润,一颗颗地蹦出来。抱着琵琶,半遮着素雅的容颜,目中流光,带着几分灵动。
他欲言又止,望着这个格外美丽聪慧的女子,在她身上寻着一点一滴旧时的痕迹。那娇巧玲珑的五官,与曾经的素素如出一辙,她的曲,每一个音每一个停顿都仿佛传递着昨日的欢笑。只是那乐音里的甜美,却如同隔着一层纱般,格外陌生。
事实上,她的身上有太多原本素素所没有的东西。
“停下吧……”他说,“我有些累了。”
突兀的叹息,琵琶弦一颤,激起一串破碎的音节。
三六二 花叶成各(一)()
晨曦中,碧莲洲嘹亮的号角隔着长河越过崇山吹进了梦中,悠长而旷远。
谢君和猛然警醒,一跃而起。这才醒悟,原来自己正置身在静谧的幽谷,碧莲洲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了。唯有枕头下的残剑,联系着他与江湖。
换上干净的黑布袍与黑布鞋,用妆台上的热水与汗巾洗漱一番,推门而出。穿过回廊,中屋的桌上已摆粥一碗,并两碟小菜,皆是热气腾腾,甜香四溢。淡笑:素素,并非是昨夜的梦。三两口吞了早餐,便循着潺潺的水声向外寻找佳人的倩影去了。
微黄的晨光正勾勒出浣衣的素素窈窕的身材。温柔的歌谣,夹着水声的叮咚,直沁入人心。谢君和悄悄地靠近,从背后环住了她的双臂:“放着吧,我来。”
“你?”她笑道,“你哪天把自己收拾干净过?”
“呃……”他愣了愣,自嘲似的嘿嘿一笑,“素素,我只是希望,这些年来的辛苦,再也别加在你一人身上。幸或不幸,将来,让我陪你可好?”
捣衣声止,素素搁开了木杵,转过身,满目闪动着惊喜:“君和哥哥,这话,你可知我等了多少年?”
谢君和苦笑。当年,他痴狂一心,日日流连花月楼,守护着最爱的女人。暗暗发誓,不能让她受半点伤害。却终未曾开口,许下任何诺言。因为一个杀手不敢给他人太多期许。而素素,虽知他心意,也未曾明示。直到彼此分开,亦不曾有多少甜言蜜语可回忆。
坐在她身后,粗糙的手覆住她冰凉的双手,理了理她散在风中的长发,坏笑道:“十几年便不耐烦了么?将来也许还会让你等,一辈子,可好?”
素素娇嗔地怪道:“一辈子?等你回到这小屋,我早已老得不中看了。”
“不中看便不让我看了么?”他故意皱眉道,“唉,原以为,你是会与我一起等着变老的呢!”
“讨厌!”素素一阵羞赧,径直背过身,拿捣衣杵往石头上猛地一阵捶。
他竟哈哈地笑起来,笑出了一股无赖劲儿:“这便生气了?生气可是会显得更老。”
捣衣杵更激烈地一声捶响:“老便老!你还敢嫌弃?”
君和俯身,靠着她泛着红晕的脸颊,嗅着她的香:“我怎舍得?”情至深处难自抑。不觉,已揽她入怀,向她的脖颈深情吻去。
她的身体一阵僵硬,甚至能感受到他沉重的鼻息,却终是羞涩地任之,缓缓阖了双目。
簌簌地,灌木中一阵扑棱着翅膀的声音,长空里一只飞鸟如箭般射出,顷刻间便杳无踪影。半日,那吻亦不曾落下。谢君和的目光早已追随那飞鸟而去。
捣衣杵终被抛到了一边,她一转身紧紧勾住他的身躯,倚在他的肩膀:“别走……”任他不羁的胡茬刺得她生疼,亦不松手。
“怎么了?我并未曾说要走啊?”他仍是一脸坏笑。
“别走……”她坚不相信地重复,带着几分凄切,几分难舍。禁不住,又是泪光闪烁,哀伤迷离,“你骗不了我,君和哥哥……”
谢君和抬眼,恰望见碧莲洲的方向,正霞光嫣然,白鸽盘桓。他明白她的不放心——一个刀口舔血的剑客,有太多割舍不了的江湖纠葛。他的残剑终不能与他的生命分开。哪怕他为了素素割断与碧莲洲的一切联系,亦割不断心向往之的念头。
他结实地攥紧了拳头,因为他不想诺言成空:“随我去碧莲洲,素素。即便没有这山间小筑又如何?如果你不愿意,我带你去黑石崖也行。有谢君和一天,没人再敢欺你。任何地方,只要有你有我,随时都能安下一个家。”
“碧莲洲?”她竟笑着流泪,满脸皆是委屈:“你终是离不开江湖……你可知这小筑……原就是为了等你,有一日远避江湖。离开刀光剑影,竟如此之难么?”
谢君和只默默地捋着她飘散的长发,不答。
她终于下定决心郑重道:“为了我,别走。”
谢君和苦涩地一撇嘴。这些年,欠她太多,好不容易有了平静安生的日子,又怎肯轻易舍得开?可是碧莲洲上之事,仍是生死难料——他答应过不能让雪海再遇危险,不能让江韶云兴风作浪。既已从虎崖之会中脱身,又哪有不回去的道理?
然而他未答应,她便止不住垂泪点点,这楚楚可怜的样子,又着实让人心疼。进退两难。
一横心,君和背过身道:“我便多留几日罢了。”
如此,足足耽搁了七八日。虽有日日相伴的和美,然,每每提及离开的事,她便凝了一副愁容,忧伤不已。以致他再不敢轻言。渐渐地,与碧莲洲隔绝了音讯。
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无论如何得给碧莲洲送个消息,以报平安,不然,天知道会出什么乱子。于是这日他随意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去寻些猎物,把素素一人留在了小筑。悄悄登上山岗,远离那小筑,折一片绿叶,向长河彼岸吹奏。
叶哨悠悠,引来几道鸽影翩然。不觉冷笑:楚涛这家伙最大的能耐,就是到哪里都能有白鸽替他传信。而这支能唤来飞鸽的曲,可比当初召唤血鬼的曲子悠缓舒畅多了。一只鸽子乖乖地停在他的胳膊上。他即刻从袖底取出早已写好的字条:“安好,勿念。谢”塞入鸽腿的信筒里,一挥手向天空。
忽见暗处一道银光掠过,叮然地,刚刚展翅的白鸽应声而落。其余的飞鸽皆似受了惊,呼啦啦四散。登时,只留一地鸽羽。
谢君和顿时一脸青灰,疾步向前,找到那只鸽子,惊见喉间一红点,贯穿而过。是谁要故意阻断他和碧莲洲之间的联络么?
向那银针射出的方向望去,只有树影后的素素,黯然地望着他。
“你!”他简直难以置信。若是对面站着别人,也许他早一剑砍过去了。比满心的愤然更糟糕的是怀疑。
三六三 花叶成各(二)()
他一直深信,素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从不牵绊,更不会无理取闹。正是因为她太善解人意,他才一次次放心地接受秦啸的指示,无论多远多险。他知道她会在花月楼平安地等他。也许一旦作别,转身已是泪流满面,她也绝不会让他知道,至多,赠上一段哀怨的琵琶曲,绕梁不散。
素素出事的那一回,也恰是如往常一般微笑作别而已,他才小看了那一个月的离别。以至于后来,他也曾怨:倘素素坦言自己不放心那不怀好意的林家公子,他是绝不会轻易离开的。一怨怨了十二年。
眼前的人还是素素么?
她平静道:“不管是你的哨响,还是那鸽子,都会引来白衣圣使,会陷你于险境,对不起,我并无他意。”
谢君和凝视着她不知何故而憔悴的面容,仍是一言不发。
“别离开……”她近乎哀怨地乞求道。
谢君和强硬地撇开头,冷漠而已。他绝不相信此人此举的目的如此简单。白衣圣使连续几日都不曾找到此地,又是为何?他真希望这只不过是他的多心。然而,眼前的女子除了精致婉约的美,哪里还和昔日的素素有所关联?
可她若不是素素,又为何救他?
终于,素素眼中的黯然、哀怨,全化作了一抹凄伤的笑。她咬着嘴唇,远远地望着谢君和的长影,许久,才如有所悟似的叹息:“你……自己保重。”
“等等!”谢君和听得她转身的动静才道,“你到底是何人?我不想伤你,可我只想说,昔日的素素比不过你的美丽、聪慧,却是个善良得让人心痛的姑娘。她会在我与人恶斗时奋身不顾地挡开危险,她会在我醉酒撒气的时候倔强地来夺我的酒杯,她会笑着送我离开转过身偷偷地哭。是,她手无缚鸡之力,这么不自量力,着实有些傻。可她就是这样:在花月楼即使让人欺负了,也不肯告诉我,怕我为了她去寻仇,”
谢君和说着说着便哽咽了:“有那么一刻,我真以为素素回来了,可是,你和她骨子里太不一样,我没法骗自己……”
背后扬起冰冷的笑,如同那个长河上对视的夜晚。谢君和想:那才是她的真面目吧。
“不枉素素姐浮沉多年的等待。我原以为,你当真已忘了她。”
君和疑惑地转身:“老琴师唯有素素一女,何来你这妹妹?”
“素素姐与我,是在那条花船上相识的——便是她跳了崖浑身是伤,被一个瘸子送上花船的时候。她受伤时,多半是我在照顾。待她伤好,我觉得与她分外投缘,就一直彼此姐妹相称了。她真的如你所言,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我亦知,我不及她一半。”女子黯然摇头,“对不起,我只想圆素素姐的心愿罢了。可或许,你已不再信我。”
谢君和沉默良久,才嗤笑一声:“你是想告诉我,这些天,我又做了一场空梦。”
“不是。”她认真道,“那小筑是素素姐留下的,那琵琶亦是素素姐所用之物,桌上摆放的酒是素素姐的习惯,她始终相信有一日你会找来此地,而招待你是不能没有好酒的。可惜,你不来,她便只能自斟自饮,默默垂泪。你身上的布袍与鞋,也是素素姐回忆当年你的样子,一针一线缝的。她一直在这里等你,好些年。”
谢君和怔怔地听着她的讲述,忆起了这几日的一点一滴。他已分不清哪里是虚幻,哪里是真实。他缓缓地走回流泉旁的小筑,呆呆地望着那清泉被水车的叶片激起雪白的水花,许久才醒悟过来:多年前,素素说过,她不求荣华,若有一日不必在酒楼卖唱居无定所,就只愿在流泉边,建一小筑,每日听那水车吱嘎作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咬牙,忍下泪水。
原来,这小筑,凝着素素的梦——是他和她共同的梦。
女子在他身后道:“我们从花船上逃出来,被那些打手追了一路。幸而遇到了莫扬。他救下我们,也知道了素素姐的身份,便把我们带到这僻静的山谷。素素姐请他帮忙,建了此屋,又随他学武,平日生活也多蒙他照顾。他甚至答应,帮素素姐打探你的消息。”
“那阵子,她每天都兴冲冲地期待莫扬带回好消息,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她每天都对我讲你的故事,说起你怎么在花月楼极力护着她,也说起——这世上也没有比你更邋遢更不会照顾自己的人了。素素姐的心里,你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谢君和苦笑:“所以你竟知道我和她之间的那么多事,甚至能扮成她的样子,且如此相像。”
女子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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