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穆野皱起眉,转向同伴。
“那又能如何?未接到军令,怎么轻举妄动。”啪一声将手中探路用的树枝拧断,雷奇眼中全是恨意,“妖族果然冥顽不化,通天湖一役后,三月不动,定是伤了元气,呈强弩之末势。负隅顽抗又何用?拿下古风口,如捏住万化之喉,白虎侯势在必得。那些妖人还不如早早降服,免得百姓生灵遭涂炭之苦。”
“呸,妖族果真可恶!”穆野恨恨地啐了一口,左手紧紧按住已没有知觉的右臂。
草莽出生的他说不出这样慷慨激昂的论调,但心中亦有他的愤懑。
满心抱负,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能崭露头角,与异羽并称为军中双璧,却在通天湖被妖人废了右手。几番沦落,多少屈辱,硬是靠着心中的不甘不愿挺了过来。破费周折,终幸得程啸空赏识重用。恨不能马上建功立事,重振往日威名。却就在这里被耽搁下来……
再想下去,穆野只觉得满腔的怒火几乎要把全身都点燃,双目已是灼得通红,伸手按压住随着喘息剧烈起伏,几乎要爆裂开的胸口。忽的不知道触到什么,将胸口剜得生疼。掏出一看,原来是当日在祖龙大殿,国主亲自封赏的提尉之佩。
本不见得是什么名贵之玉,却是由于每日细心擦拭,又紧贴体肤,落得格外圆润通透。只是穗尾的流苏耐不得磨折,褪色、稀疏起来,轻轻一揉,又是根许撒落。
一见如此,脑中强压住的画面,一瞬间如潮水般喷涌而出,年少时受得的鄙薄,建功时别人艳羡的眼光,沦落时的百般奚落,身心俱残的痛楚……
“啊啊啊……”因为长久的压抑扭曲到极点的少年,终于不可遏止的宣泄出来,声音带出的气浪,直震得周围的树叶都簌簌飘落。
被吼声骇住的雷奇,怔怔转过脸去,却看见身旁人抬起左臂直指古风口方向,眼光是锤炼后的不可撼动,“我们!杀过去!”
深知他已无法劝阻,雷奇轻叹了一声,道:“好吧,只不过两个山头,日落前必可赶到。”
第一百三十四章 破(上)
“将军,大事不妙。有一队敌军从江边小径翻上山脊,从岭上压过来。”神色慌张的士兵冲到正在捆扎工事的幽明面前,赶得太急,差点没收住脚,险些摔倒在荆条堆上。
“什么?”幽明抬起头,停了手上的动作。
“好像是骑兵,速度很快,不出三刻钟就会赶到。”
“看清楚了么?会不会是我们的援军?”幽明按压住士兵的肩膀,感觉的到对方因为惊恐而有些颤抖。
“报将军,列队前举的是龙旗。我们背腹受敌。”士兵肯定地点了点头;
“啊……”身子一震,幽明虚晃了下才控制住平衡。初春的暖阳带着些许燥热,可他分明觉得被汗浸湿的脊背一片冰凉。
停了许久,沉默的将领才感觉恢复些力气,冲着周围满是惶惶的一张张脸孔。大吼起来,“都看什么?继续,不要停。但凡营里还剩的东西都捆上荆条,绑上石块,浇上火油,给我往城墙上堆,往城外丢。不就是守吗?再多都是守!就是天兵天将来了,也是一样!”
抬起的面孔一张张低沉下去,每个人重又恢复之前的动作,机械地重复着。仿佛大家都已明白没有生还的希望,只剩赴死的悲壮。
“将军,趁着岭上敌军骑兵还未到。您要不要带一队突围试试?”谋臣离魅悄悄凑上来,本是发须尽白的老者,全无抗击之力,却显得比所有人都镇定。
幽明缓缓转过脸去,盯住这位从自己父辈开始就辅佐相伴的老部下,忽的抬手,“啪”重重的一个耳光,“混账,亏你还是军中元老,讲什么疯话!”言语锋芒,可眼光竟全是愧疚。
“可是,幽家……”老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捂住脸还是想说下去。
“住口!古风口尚在一秒,我幽明绝不离一步,誓与边城共存亡!”铿锵有力的话语霎那间冲破笼罩整个营地的阴霾。
每一双眼睛重又燃烧起来。
“誓与边城共存亡!”震撼的呼声响彻大地,悲壮而决绝。
每一位妖族战士都明知必死,因为大义而必死,因为必死而壮烈,因为壮烈而无畏。
看到穆野率领的骁骑军从古风口边城背后赶到,程啸空果断前后夹击,发起总攻。
粗壮的圆木砸向腐朽的城门,锋利的兵刃斩向垂死挣扎的妖兵,本以为是迅速而致命的最后冲击,却没想到遭到最顽强的抵抗。
轰——
被烈火焦灼,被利刃碾割,饱受重创的城门终于沉沉倒下,未及完全落地便四分五裂。却已完成它的使命。
失血过多几近奄奄一息的幽明,已没有从倒塌的城门下爬出的气力。
在漫天沙尘中模糊得看不清轮廓的落日,突然迸射出绚丽,将沉入地平线前的最后一缕最耀眼的光芒撒落到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上。伤口上渐渐凝固的血液回应着,映射出光晕,纷呈而幻灭。
“真的很累啊,我该好好睡一会……”铮铮铁骨的将领喃喃着,阖上骄傲的眼。
******
无妄海,寻梦港,龙啸风宅邸。
半面墙大小的壁柜上,放着各种什物。一眼望去,除却大大小小、色彩缤纷的锦袋,数量最多的大概就是置于最高处两排的书卷。而此时,晚晴站在凳子上,几乎要将头都埋进那两排书卷中。
“你在找什么?”白星华出现在门口。
被突然而至的声音吓到,晚晴猛得回头,失了重心连晃了几晃,左手下意识地伸出去想攀住某物。可还是连着握住的木盏一起摔将下来。顺便被木盏里放着的枯叶一般的东西泼得满头满脸。
女孩狼狈地坐起身子,揉着摔疼的胳膊,嗲怨道,“娘,你干嘛呢?那么大声。”
“哎呀……”白星华惊呼出声,又慌忙掩住口。急急走进屋,拾捡起打翻在地的东西,丝毫不过问身旁的宝贝女儿。
看着母亲将那个不起眼的木盏用衣衫仔细擦拭干净,又小心翼翼地将满地的“枯叶”捡起,掸去沾上的尘土,一片片数入木盏内,晚晴只觉得好不委屈,“不就是风干的枯草嘛,有这么宝贵么?”
“嘘,小声点,给你爹知道,非大发雷霆不可。”喝住女儿,白星华大约也觉得面色太过紧绷,微微笑了笑,道,“这些是上等的贡茶,你爹一月都舍不得喝上两次,当然宝贵了。来,给我看看,摔伤了没。”
…奇…见娘终于把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晚晴方才觉得心里好受点,面上依然不悦地撅起嘴道:“爹种了那么多茶,当饭吃都够了,还在乎这些。”
…书…“当然不一样。”白星华笑着扶起女儿,“这是我们从无妄海外带进这里来的,现在又出去不得,泡一点便少一点了。你爹根本就不是种茶的人,种出的东西又怎么比得上。”
…网…“啊,这么说外面的东西要好些?”提到“外面”,女孩立刻来了兴致。
“也不是这么说,外面的人呐,有的擅种茶耕作,有的擅纺纱织布,有的擅狩猎渔牧,所精不同而已。你看娘织布做的衣裳,怎么费尽心思,也比不上当初带进来的做工细致得体。好了,这柜里的都是你爹的宝贝,你就别在这里乱翻了。被他看见,少不得训你。”白星华说着,将收拾好的木盏重又放回壁柜中,关好柜门。
“哎,我还不是天天对着的都是一样东西,看烦了,才想起找些稀奇的玩意嘛。”女孩挠挠头,本是想辩解,忽的眼光一闪,转向母亲,“娘啊,你天天看着我烦不烦?”
闻得她这样的言语,白星华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故意绷住脸,一个弹指点到女孩的鼻子上,“你啊,看起来像个大人样,其实不知道有多不懂事。一日不见你,眼净一日,一月不见你,省心一月。小祖宗,你还是少给我和你爹淘气了。”
“是这样啊……那我知道了。”眼中隐隐有些失落,晚晴没了继续和母亲谈心的心思,默默退回到自己的房间。
虽然察觉女儿面色有些异样,白星华却也没太在意,摇摇头忙着准备晚饭去了。
落日西沉,洋洋洒洒的余晖,将整片无妄海镀上一层金色。原本平静的海面,少见地泛起波涛。沙沙,沙沙……细碎的银浪,一层层撞上沙滩,有节奏地浅低吟唱,仿佛沉睡中的孩子,耐不住梦魇发出迷蒙的呓语,又似一直缄默静观的老人,终于开口悠悠诉说心事。
海滩上,一老一少两个身影缓缓走来。前面的老者踏着涛声的节点,轻轻哼着歌,颇有兴致。而后面的少年却似满腹与年龄不相称的心事,皱着眉静静跟着。便是打理茶园归来的龙啸风和异羽。
其实,打理茶园是假,想劝说爱徒安心留在此修身养性是真。可一下午,任凭龙啸风怎样好言相劝、厉声训斥,异羽只静默听着,只言不发。看神情就不似听进去半句。
也罢,反正出去已是渺茫,多待些时日,不怕他不转了心意。龙啸风想想,心放宽了许多,回头揽过异羽的肩,笑道:“今天出门前,你师娘说要好好准备些你爱吃的菜。你别老苦着脸,被她看见还以为我责骂你。”
“没有的,师傅……”沉默一天的少年,勉强笑了笑,欲言又止。
“你看,星华已经出门迎我们了。”指了指远处疾奔过来的身影,龙啸风笑道,但看着看着,笑意变得有几分尴尬,摇头喃喃,“不过就一天未见,用得着跑这样急么?”
未等两人走近,白星华踏步缩地一跃至眼前,面上表情不是欣喜,却是焦虑万分。龙啸风生疑正要发问,手臂已被白星华一把擒住,“你们看见晴儿没?她走了,都怪我下午说话太重。”说着,白星华捂住脸已止不住泪。
“什么?晴儿走了?到底怎么了?”显然没听太明白,龙啸风拉过妇人的手,暗握几下,想让她平静些。
白星华啜泣连连,已不成语,稍稍平复些,拭去眼角的泪,从袖中掏出一卷书帛递过去。
“这是什么?”龙啸风疑惑得皱起眉,接去展开。上面几行娟娟小楷,应是女儿的笔迹。看毕,眉头拧得更紧,喝道:“胡闹!她说要离开无妄海,岂是她想走就走得掉的?你先别哭,说不定她只是躲在某处,等性子过了也就回来了。”
“可是附近我都找过了,无一点踪迹。这里就这么大地方,她还能藏到何处?都怪我不好,下午本不该那样说她,都怪我啊……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若是晴儿出了什么事,我们待着还有什么意思……”好容易止住的泪复又夺眶而出,白星华依在丈夫身侧,泣不成声。
“唉……”龙啸风轻叹一声,不知再作何安慰,只得扶住夫人瘦削的肩头,眼中亦隐隐有些泪光。
眼见师傅和师娘这般,一旁的异羽也有些手足无措,看过师傅手中的信笺,思酌片刻,道:“如果师妹是想要离开无妄海,说不定是找‘那人’去了。”
“她去找谁?当真能从这里出去?”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陡然闪了神色,白星华忙拉住异羽,“你知道在哪?快带我去!”
“恩。”少年点点头,捏起剑诀,回望发现,师傅与师娘早已御剑而起,候在身侧。
第一百三十五章 破(下)
月隐星稀,风平浪静,广阔的无妄海几乎要将碎裂斑驳的夜哭岛,隐入一片深浅墨色之中。
脚下虚实难辨,异羽不得不降下些高度,循着脑中记忆仔细搜寻着当日被十方一剑裂至岛下深处之所。虽是御剑凌空,剑身已几乎是贴着峭壁而过,偶尔刮擦石壁发出的尖啸声,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如此来回搜寻三五次,白星华耐不住了,忘记徒儿之前劝诫,降下飞近异羽身旁,“到底在哪啊?都找了这么久还未找到。这里地势如此险恶,晴儿别是身有不测……”话音未落,脚下的飞剑径直向凸出的峭石撞去,铿锵作响,火星四溅。
“师娘,小心!”异羽眼尖,一把拉住白星华,剑刃与石壁擦住的火花,映出他眼中的惊恐,却也在瞬息之间,让他看清下面原本不知深浅的裂隙所向,“应该就是这里。”
闻得此言,心急如焚的白星华早已顾不得许多,挣脱开异羽,径直纵身跃下。
“星华,不可如此鲁莽。”龙啸风和异羽大惊,连忙赶上。
落定站稳,异羽才发现周围竟不似空中俯瞰时那般幽暗,无数荧光从残壁乱石的缝隙里点点滴滴渗出,该是原先洞窟里的明石所致,虽有几分诡秘,却也将地势裂纹照得十分清晰。
稍稍定了定神,异羽走到师傅前引路,道:“师傅师娘且跟着我,千万小心。这人有些诡异,我们还是不要扰怒他为好。”
“到底是什么人啊?又不知来路,又不辨善恶。无妄海本与外界隔绝,你跟晴儿又如何找到他的……”带着泣声的话语絮絮不止,因为惦念女儿,白星华早失了往日的矜持端庄。
“是不是我几日前从岛上救回的那个人?”静默许久的龙啸风忽然道。
“正是。”异羽点头应道。
听到肯定的应声,龙啸风蓦地停住。其实一路过来虽一语不发,他是在想,虽然女儿因为心智尚幼,懵懂妄为,但却不曾有过挣脱之念。这几日间陡生这么大变故,追根溯源还是因自己所致。想到此,不禁顿足长叹一声,“唉,当日带那人回寻梦港,就觉得他非常人,虽然神色看去惶恐不安,却没有一丝慌乱的气息,不,几乎没有气息。想必,他该是‘非人’。”
“哼,现在后悔了?你们就当我是妖孽鬼神好了!”异声忽地从前方传来。
众人大惊,异羽忙点起神火符照向前路。一块三丈高的巨大礁石赫然挡在三人面前,兀自将周围高高低低连绵的石壁倾压出一个深深的凹槽,原本就崎岖难辨的路到巨石下便是尽头。而之前那个嚣张的声音该是穿透巨石而出。
现在又该如何?是御剑绕过礁石,还是改道另寻他路。
三人稍作迟疑的瞬间,只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石碎坠地之声,眼前的巨石被虚空中一股强力托举而起,升至两人高处岿然不动。如果不是嶙峋的棱角在火符的照耀下,跳闪出冰冷的色泽,根本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动作。
却是这点隐约的明灭,让巨石前的三人看出其背后操控之人的来势,犹如天罚的覆压之势。平静已久的无妄海忽然起了风,舒缓而冰冷的海风撞击着三人脸庞,携着细碎而有节奏的涛声,却是一声急过一声。
异羽只觉得心跳受得涛声影响,越发急促而有力,快得下一秒随时会骤停。不成!少年强行将心绪从视线上转移,弹指掷出火符,想要喝醒师傅。
只一瞬,眼前的巨石径直向左侧倾倒,直直坠入旁边深不见底的地裂之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不到一丝虚晃,快得异羽话都未喊出口,掷出的神火符亦未燃尽。
哗——巨石落入地底深涧,激起丈余高的水浪,跌落到众人的脸上。刺骨的冰寒将异羽从惊魂未定中唤醒,看清前方被火符的余焰映得分外清爽的一蓝一白两个身影。
他们果然在这里!
“爹,娘,你们找到这里来了。难怪刚才他叫我别说话。”晚晴欣喜地奔过来,走近又有些怯怯地放慢脚步,“你们……在生我的气么?”
眼见女儿没事,白星华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急忙上前一步抱住晚晴,喜极而泣。
不料,晚晴却似被吓到一般,连忙挣脱出来,面上露出些羞涩,道:“娘,这么多人,你干嘛呢?对了,这是夜,他是我的朋友。”说着,扯了扯随后跟来的男子的衣袖。
听见女儿这么说,白星华稳了稳心情,抬头打量起伴在晚晴身旁的男子。看他眉目虽是罕见的俊秀,但此时表情似笑非笑,眼中多有得意,刚才那一幕该是他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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